逼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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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南岸,平遥渡西边的几座山坡间,关中军隐蔽于此,曾经可以和北境军,吴王水师相匹敌的关中军,如今只剩万余残兵。

    山脚下没有营帐,关中军席地而坐,每个人抱着长戈佩剑,神情麻木的看着前方,放眼望去,这支队伍不但丢盔弃甲,还失去了心智。

    “将军,喝水吧”

    俞义从眺望中回神,看看身边的副将,扫过他身后的士卒,长叹一声,缓步离开,副将跟着叹息一声,却没有追上去。

    山坡上,俞义迎风而立,向着日落的方向,近一年来,关中军一败再败,他眼睁睁的看着明月军从仅有的几万之众,迅速扩散成二十余万大军。

    俞义不明白一个在敌国作战的军队,一个曾被晋王军追赶的如同羔羊一样的明月军,怎么会突然如此强悍。

    更让他不解的是,关中军是怎么沦落到今天的,他纵是没有老师之才,可关中军并不赢弱,为何短短一年,衰败如此。

    “敌袭!敌袭!”

    瞭望的哨骑叫喊着,声音里缺少希翼,席地而坐的士卒也只是缓慢的,下意识的起身,拎着手中的兵刃,麻木的聚拢着。

    “将军”

    副将再次站到他身后,俞义转身,目光一扫仿佛能看见每个人的面孔。真的有必要再下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整理甲胄,抽出佩剑,翻身上马“迎战!”

    关中军可以是败军,但不做降卒。

    山口处,明月的旌旗飞扬,司马绍钧骑在马上,扫了一眼前方的关中军,那颓丧的阵型,让他似曾相识。

    “陛下”褚漳站在一侧,见关中军已经冲了出来,躬身询问。

    “今日之后便再无关中军了,朕以命人备下酒宴,将军快去快回”司马绍钧看向他。

    “微臣领命”

    褚漳脸上显出一丝兴奋,跳上战马,剑尖一指,明月军呼啸着冲出去。

    “陛下移步那边观战吧”柳彦申上前建议。

    司马绍钧点点头,策马登上一侧的山丘,脚下,明月军的喊杀声震天,关中军只是沉默的抵挡着。战阵间犹能看见关中军当年的勇猛,只是那股颓丧蔓延,反让人觉得悲凉。

    “若齐宇在世,岂会有今日啊”柳彦申不由自主的慨叹一句。

    呵呵··司马绍钧笑笑,上前两步,俯视着脚下“即便他活着,也改变不了什么,关中军之疾,不在关中”

    柳彦申一怔,躬身“请陛下赐教”

    “其症在国格沦丧”司马绍钧看着前方,神色微微有些变冷。

    “晋王犹在时,威加天下,这片河山是一个国家,关中军驻扎在颍州、吴地,任何地方都没有危险,也不会格格不入。可是晋王死了,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收拢地方,没来得及削弱的将军,没有统一到朝廷的权力,在晋王一死,又岂会不各自为政”

    “关中军不该留守吴地”柳彦申了一句。

    晋王一死,刚刚收服不久的吴地,在昔日国政的催逼之下,怎么会甘心,怎么能不对曾经参与灭吴的关中军心怀怨恨。

    “不但留守,意图威压吴地勋贵,俞义还愚蠢的投靠了严士君”司马绍钧嗤笑一声,神色尤为阴冷“北雍朝廷在那个跳梁丑的折腾下,一步步丧失了威信,天子失去了凝聚人心的作用,关中军面对着这样的朝廷和天子,怎么还会心存斗志”

    兵不知为何而战,岂有不败的道理。

    “啊···”

    山脚下一声惨叫,司马绍钧和柳彦申同时回神,山坡下,俞义的战甲几乎染成红色,双手持剑,摇晃着身体,眼底犹有狠色。

    “此人迂腐,却是仅剩的关中军”

    司马绍钧叹息一声,策马离去,这最后的阻力消除了,接下来该是京城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平遥渡刚刚失守,京城就接到了关中军被灭,无一生还的消息。

    晋王府

    王谦和跟在赵志平身后向深处走去,王府后园,仍旧姹紫嫣红,即便是在这个时节。晋王披着厚厚的披风,坐在水榭之上,身后站着那名曾经的赵国右相,薛复。

    王谦和站到晋王身后,胡须轻颤一下,没有叫出那句王爷。

    呵··秦宇轻笑一下,背对着他了然的问“老师,要我行礼吗?”

    “老夫以受不起了吧”

    “那便开门见山吧”秦宇了一句,刷的站起来看着他“我要出征,老师可还要在京城阻碍?”

    “老夫不会”王谦和摇摇头,又“老夫只会阻拦篡逆之举”

    “篡逆··呵呵··那是以后的事”秦宇笑了,漫步在水榭里,目光看向水面“老师还有什么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早立天子,安定民心”王谦和沉沉的。

    “太后昏迷,岂能无诏而立”秦宇侧头看了他一眼,转回目光接着“至于民心,早已不是天子可以挽回的了”

    王谦和面容一滞,一双苍老的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心中已经了然晋王要做什么了,晋王活着,这消息只是被牢牢的锁在京城,如今该传遍天下了。

    “王爷要逼迫天下了吗?”

    “太师”秦宇也换了称呼,对他“您会看到,这天下需要逼迫”

    呵呵··呵呵呵···王谦和踉跄一下,笑声里满是颓丧,摇晃着脚步,未发一言离去。

    “王爷”杜雪堂上前,看着离去的王谦和“真的要留下此人吗?”

    “王太师三朝元老,威望不是那些勋贵能比的”秦宇着有些自嘲“以后的永寿殿,还需要王太师,才显得名正言顺”

    “是”

    “出征明月··”站在一旁的赵志平开口。

    “志平,明月已经渡江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了”秦宇断他的话。

    赵志平顿了一下,施礼“请王爷吩咐”

    “发文,就本王活着,看看这被逼迫的天下,是什么反应”秦宇盯着水面,眉间有瞬间的凌厉。

    赵志平走了,秦宇站在围栏边,仍低头沉思,一阵风吹过,他紧了紧披风。

    “王爷,风寒,不如进屋吧”杜雪堂站在他身后。

    “先生还在?”秦宇诧异了一下,转身看着他。

    杜雪堂垂头没有话,秦宇想起刚才的思绪,笑着边往回走边“赵王之子出奔蔡邑,如今怎么样了?”

    “此二人无甚才智不必在意,况且赵国大军皆在此地,二人虽占据蔡邑,也不过以卵击石”杜雪堂跟在他身后回答。

    “嗯”秦宇点点头,站到书房门口,转身问“若本王携张倝出天顺关,先生可自信能稳住赵军,为我们所用”

    “微臣领命”杜雪堂施礼认真的。

    “哈哈··先生气魄令人敬佩”秦宇大笑着,摆摆手“先生去吧,万事心”

    “是”

    晋王进门,杜雪堂抬头看一眼紧闭的门扉,缓缓转身。

    “气魄不凡啊!”秦宇想着杜雪堂刚才的飞扬的神色,即开心又难过,深吸一口气,他看着对面的短榻摇摇头。

    这王府真不该住了,还好自己也要搬走了。

    建平五年九月,少帝驾崩第五日,朝廷发文,言明帝六子宇尚在人间。温侯之乱,赵王之祸,皆赖其相助,方能平息。

    短短五日,闪耀一时的赵王死的悄无声息,作威作福的温侯自食其果,最后一戳关中军全军覆没,明月军越过江水向天顺关进军,朝中太后昏迷,皇位空悬。

    西城的云茶楼,还是客似云来,甚至比从前更多,本就心怀揣测的京城子民,如今坐实了传闻,怎么能不好好议论一番呢。

    尤擅此道的王二,将晋王殿下死而复生的故事,编了八十几回,每日在书馆与众人听。

    雅间里,临晚风靠着栏杆,看着楼下听得聚精会神的众人,眉心微蹙,转回身子。

    “这王二越来越能胡八道了”他气愤的嘟囔一声,坐在那里忽地又泄气了。

    起来也不过数日,只是隔着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数日变成了数月。

    临晚风看着四周,好像还能看见姓白的和曲封辉胡扯的样子,可转瞬他就变成了晋王,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王军营后,临晚风被送到这里,没有姓白的,也没有那位杜先生,谁也没来过,他的生活忽然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没有姓白的,也没有晋王的那段日子。

    “也许这样很不错”

    “大侄子?”

    临晚风回神,看见楼下已经散场,王二站在门口,挤着眉头疑惑的看着他。

    微微皱眉,临晚风不喜欢他的称呼,但不知为何对他懒得计较“王老板”他应了一句。

    呵呵··王二不好意思笑笑,坐到他跟前,笑着“这下京城解禁了,运河应该也通船 ,不过吴地被明月占领,你是等六爷一起,还是自己返回”

    王二是希望他等白六爷回来一起离开,毕竟兵荒马乱,还是有人照应好一些。

    “我··”临晚风迟疑片刻,脸上有一丝窘迫。

    “你别误会”王二赶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你每日闷闷不乐,以为你不喜欢这里,我本意还是希望你在此等白六爷,你们二人一起,也安全些”

    姓白的··临晚风看向他“谢谢你,可是··我并不知道,姓白的在哪?”我知道晋王在哪,可是我不确定姓白的在哪。

    王二倒是没意外,笑着安慰“我们以前的营生你也知道,漂泊无定,你便安心在这里住着,估计等几个月,六爷也就回来”

    他走了,临晚风一直在这里坐到夜深,直到困倦的睡在桌上也没有离开。其实他想问问王二,几个月是多久,到底是几个月呢?

    赵国东南,安子期率领的大军,天还没亮拔营便离去,向着静州的方向,日上三竿的时候,已经快要越过赵国。

    “侯爷”罗平看看前路,马鞭一指对他“已经到静州了”

    嘘···一拉缰绳战马稳稳地停下,安子期立在马上,向北遥望了一下,转头“李将军,就此别过”

    “安将军”李晗看着他,顿了片刻“多谢照拂”调转马头,他刚要离去,忽又转身“侯爷可有话要带给王爷”

    “我··”安子期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摇摇头“将军一路顺风”

    唉!李晗不自觉的替安侯爷叹息一声,狠抽马鞭,不忍继续待下去,安侯爷对他的埋怨一日而生,又一日而灭,让他觉得心酸。

    北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安子期立在马上仍向北望着,罗平瞥见没有提醒,许久之后,安侯爷迷惘的神色消失,回神看着去路。

    “日夜兼程,三日后必须到达平遥渡”

    “是”

    罗平脸色一整,大军开拔,马蹄隆隆的回响着,他回身看了一眼身后,晋王旌旗鼓荡着,没有了那种孤寂之感。

    大梁城是最为庆幸晋王死而复生的地方,这座磅礴大气的王都,一日之间又恢复了曾经的自信和荣耀。

    范府门前,范文田缓缓下车,他照比从前苍老了一些,只是没有王谦和那股颓然和苍凉,厚重了许多,像是风浪里岿然不动的礁石。

    “大人”管家引着他,压低声音“王儒将军拜访”

    “王儒?”范文田嘟囔一声,眼神一变“在哪?”

    “花厅”

    管家明白此事的重要,快步引着他前去,穿过中厅,范文田看见了站在花厅等候的王儒,相比于他王儒的精神更为矍铄,甚至有些神采奕奕。

    “范公”王儒施礼“突然拜访,范公见谅”

    “王公”范文田也回礼,引着他落座一旁。

    二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这一片刻又不知如何开口,相顾无言了一会儿,王儒自嘲一笑,看向他。

    “晋王活着”

    “没错”范文田不好不坏的应了一句,看着他不语。

    还是这般谨慎!王儒摇摇头,收敛神色,郑重的问“你我该如何啊?”

    该如何?范文田心里笑了,他想此事要是早五年,他或许会和王儒一般难以抉择,可是如今··

    “王公,你我也相识数十载,同在晋王麾下,以你观之晋王如何啊?”

    “无人能比”王儒慎重的思考了一下回答。

    “既如此,王公还有和迟疑?”

    “可是··”王儒不甘之色一闪而逝,没有继续下去。

    范文田看着,心里了然,晋王不在的日子里,他们雄霸一方,手握大权,谁都会心有不甘的,就像当年的范氏。

    “将军”他坐直身子,神色郑重起来“只要晋王在,范氏永远忠于晋王”

    这话别有深意,王儒半低着头仔细的思索,范文田看着他的神色,犹豫一下又补了一句。

    “将军,晋王尚在盛年”

    王儒猛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忽地笑了,起身郑重拱手“多谢范公赐教,王氏感恩不尽”

    范文田又变成那个和顺的样子,摆摆手,他们这些老臣可以再和晋王争抢一番,或许也不一定会落入下风,可王氏和范氏后继如何呢!

    天下早已大变,逆势而为,不会有善终的,他身处大梁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大梁的士子,还有申学文那些年轻又杰出的朝臣,他们心中是忠心晋王的,这样的民心依附,不是他和王儒两人能改变的。

    长吁了一口气,一念定下,王儒反而轻松了许多,跟范文田闲聊了一会儿,告辞离去。

    范文田相送到门口,王儒看看身后的马车,犹豫一下“安乡王还有襄候在新阳··”

    “王公”范文田断他的话,别有深意的“安乡王宗室,襄候皇亲,非你我能妄言,你我只要做好为臣本分,便是忠心”

    “呵呵··确实,是老夫糊涂了”王儒笑着拱手,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