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樵子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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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道一背着黄蓉走了半晌,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歌声。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那人走近,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

    王道一和黄蓉都立时想起布囊上内容,想:“这恐怕就是渔樵耕读中的‘樵’了。”

    只听那樵子又唱道:“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王、黄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有大将军的风范。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南帝段皇爷以前既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

    又听他唱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什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儿!”

    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哪里?”

    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是以她便也做一首“山坡羊”来答和他,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现下重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唯有音色依然清脆悦耳。

    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曲儿果然让这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王、黄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想来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吧!”

    王道一不禁愕然,这第二关,就让黄蓉做一首诗便给过了?不过黄蓉的才思也是太敏捷了点,竟能不假思索就出口成章,辞藻和意义也都恰到好处。

    她背着黄蓉照着樵夫所指方向走去,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

    王道一解下腰带,将黄蓉牢牢捆在自己背上,紧接着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她攀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什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她背上笑道:“道一,依他,咱们也别来求医啦。”

    王道一专心爬升,也不细想,随口问道:“为何?”

    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也都变作土!”

    王道一哑然,一时也无从辩驳,只得道:“别听他的。”

    黄蓉脸蛋靠在她背上,闭着眼,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随着黄蓉低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唯有手中长藤还看得清。王道一听着她这歌,手上顿了一瞬,不言,继续上爬。

    黄蓉看看四周,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

    王道一终是忍不住,道:“蓉儿,你别再这些死啊活啊的话了,成不成?”

    黄蓉低低一笑,往她后颈中轻轻呵气。王道一只感颈中一阵痒意,忙叫道:“蓉儿,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咱两个就得一齐摔死了。”

    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死啊活啊的话了!”

    王道一失笑,无话可答,专心爬绳,过了片刻,道:“你倒对了,这里的景色的确是美,以后我便想寻一处这样的地方与你住下。”

    黄蓉笑道:“做些什么?”

    王道一想了想,答道:“隐居一方,传道授业,教教学生什么的。”

    黄蓉笑道:“那你可就是女夫子啦。”

    王道一也笑道:“嗯,那你也就成了夫子的妻子啦。龙儿该叫你师娘的。”

    黄蓉咯咯一笑,轻轻在她后颈上吻了一下。

    王道一呼了口气,叹道:“薄田,美酒,佳人,人生之至乐也。”

    可惜生当乱世,谁都不可能过完全逍遥的日子。

    黄蓉笑了笑,还想与她再笑一番,却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

    王道一背着黄蓉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王道一负着黄蓉,循声奔去。

    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吽鸣,只见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

    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去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

    黄蓉量片刻,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竟能稳稳托住,也算得是臀力惊人。”

    王道一慢慢将黄蓉放在地下,怕那人支持不住,便走过去帮他。走到近前,运力帮那人将大石撑住了,道:“我帮你撑一阵,你去牵你的牛下来。”

    那农夫只觉手上斗轻,回头去看,登时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帮他托石的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女子的臀力不可能托得住这大石和耕牛,那就只能明这姑娘一定是个内力极为深湛之人。

    那农夫见一个姑娘给他帮忙,顿时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忙道:“多谢你啦!我去牵牛,马上就好!”

    他绕过大石,赶忙奔向山坡,正准备将那牛掉个儿,却忽见到了不远处坐在地下的黄蓉,他见黄蓉神情委顿,眉间隐有黑气,似患重病,顿时疑心大起,不牵牛,却又走下来,向王道一问道:“姑娘,你们二人到此何事?”

    王道一撑着那石头,一面运气吐纳,也不甚费力,回道:“求见一灯大师。”

    那农夫见她竟能出家师名号,不禁又放松了警惕,但为保险,还是追问道:“所为何事?”

    黄蓉见王道一一直撑着那块磐石,好不心疼,插口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也不迟。她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

    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必定是硬闯的。瞧这少女的功夫远在自己之上,这时正好乘她松手不得,去下面问个明白。”于是道:“我先下去问问。”着也不去牵牛,准备向山下走去。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王道一的功力,待她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开大石。她转头去看王道一,两人目光隔空对视一瞬,便已心领神会,达成共识。

    但见那农夫飞步奔离,黄蓉叫道:“喂,大叔,先快回来。”

    那农夫停步笑道:“那姑娘功夫好,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你放心好啦。”

    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道一好意相救,你却叫她落了圈套,竟要她托个一时三刻。”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大叔,你要先去问问,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

    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慢慢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王道一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她手掌要烂了,大叔,快想法儿救她一救。”

    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

    黄蓉急道:“你不知道,她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

    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此事,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个姑娘,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她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她下来。”

    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她垫手,那么她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她的手掌,那岂不是不妙?况且道长可是重阳真人的弟子,尊师与重阳真人交情匪浅,你怎能无故伤了她呢?”

    那农夫一听王道一是王重阳的弟子,顿时紧张起来,想到家师与王真人的交情,觉得此事不可鲁莽,况且软猬甲的名字他倒也听过。只是这二人着实可疑,黄蓉脸上的病色不是假的。他心下迟疑未决,想去放王道一下来却又踟蹰不前。

    黄蓉见他脸上仍有犹疑之色,又道:“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

    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还是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就是。”

    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走到王道一身旁,见她神态自若,脸上一滴汗也没有,更是惊异,暗想:“不愧为重阳真人的弟子,内功如此精纯深厚。”问道:“你怎么样?”

    王道一故意皱皱眉,道:“手疼。”

    农夫见王道一纤瘦的身形撑着硕大的磐石,就像是一根蒲苇顶着一张巨大幅面的桌子一般,这模样着实可怜,便又走进几步,直走到大石下,准备用软猬甲去垫她的手。

    王道一的目光一直看着农夫一步一步靠近,见他已完全走到大石下,抖开软猬甲正要给她垫上,就在此时,她瞅准时机,运起功力将大石往上猛地一顶,然后倏然撤身,离开时还不忘从农夫手中顺手牵羊,捞回软猬甲。这一顶一撤一捞,不过瞬息之间。

    农夫万料不到她会突然这样,大惊失色,眼看着大石连带着牛又落了回来,赶忙举手托住,那大石又猛然压在农夫身上,这一压还带着不的惯力,一坠之下,只把农夫压得差点跪下。

    王道一拍拍手上的土,走回黄蓉身边,只听那农夫扭头冲她们破口大骂。黄蓉极是得意,道:“道一,咱们走吧。”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功夫好,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

    那农夫骂道:“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丫头给毁了。”

    黄蓉笑道:“毁什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骗骗人没什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也拿我没法子。”

    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

    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看过软猬甲吗?”

    那农夫又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生糊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

    那农夫听了这话,更是破口大骂道:“耍心眼子的鬼丫头!……”

    王道一淡淡插口断道:“明明是大叔你先趁人之危,此时却倒要怨我们使心机了?”那农夫被她这么一呛,登时不出话,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难堪万分。

    黄蓉咯咯一笑,道:“道一,我们走吧。”王道一“嗯”了一声,又蹲身背起她继续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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