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清风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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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归云庄,又走几日,便到了临安地界。

    临安位于钱塘江下游,乃京杭大运河之南端,曾为古时吴越国都城,现为南宋首都,自靖康之变后,宋氏南迁,高宗皇帝定都于此,因其风景秀丽,素有“人间天堂”之誉,民间有歌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苏杭”中的“苏”是苏州,“杭”便是如今的临安城了。

    嘉定年间,岁在甲子,阳春三月,此时恰为春风拂柳的季节,绿竹依依,桃李花开,群山苍翠欲滴,西湖朦胧娇媚,或远或近,均是一派姹紫嫣红之象。

    王道一牵马进城,望见这一片活泼婀娜景色,逆旅劳顿的疲乏也给消解了不少。望望天,估摸着已是正午时分,她虽腹中饥饿,却还是先去了全真教在城中的联络点听黄蓉消息,又拜访了丐帮舵头,随后挨家访问城中大江湖帮派以期求得一丝半缕的有用消息。

    与以往一样,仍是一无所获。

    王道一略略有些失望,不过这半年之中她早已将这种失望习以为常了。她呼出一口浊气,漫无目的的逛在临安大街上,于熙熙攘攘的百姓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又走一阵,抬头便见到一座规模极其宏伟的新建楼阁,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勾心斗角,最顶层的巨幅牌匾黑底金字,上书“清风茶楼”四个大字,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来也奇怪,一般像这等规模的茶楼酒馆,除了额匾之外,通常还需挂一对对联才是,怎么这清风茶楼就只光秃秃的一张大匾,两侧却什么都没有?

    王道一抬头量着这座茶楼,忽觉一阵口渴,肚子也跟着抗议起来,才蓦然想起早就过了午饭时辰了,她心里盘算一番:“临安的春茶应该刚下来不久……嗯,也罢,就在此处歇歇吧。”

    在茶道中,有“茶兴于唐而盛于宋“之,对于宋朝人来,无论是乡绅官宦还是市井平民,乃至山中的道士僧人,均把吃茶当作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所不同的只是,富人喝名贵的茶,平民喝次一点的茶,山里的隐士们喝自己采的茶罢了。所以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称谓,在宋朝,茶和柴米油盐一样,是生活必需品。

    王道一在重阳宫时日日都能喝到王重阳春季采来的山茶,每年上山采茶也是师徒俩的常规行程,同时,吃茶,采茶,制茶也都是王道一在王重阳那里要学习的必修课。

    宋人将吃茶看作一种习惯,有识之人更将它升华为一种风骨,一种气节,哪怕天下局势危如累卵,哪怕朝廷屡屡屈服于胡狄的蛮横铁骑之下,也不影响宋人吃茶点茶的习惯以及街上大茶楼的繁华生意。

    茶,已经成了这个民族的必需品,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必需品,故谚有之曰:“宁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

    临安城的西湖龙井向来是天下一绝,能品到今年新下的春茶更是机遇难得,千金难买,王道一投胎转世到这个世界以来,早已入乡随俗,明白了喝茶对这个时代人的重要性,她自便是惯于喝茶之人,有此机会,自然不作犹豫。

    她将马拴在店前马桩上,便抬步进了茶楼。进得门内,顿觉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周围也霎时安静下来,似乎与门外长街上的鼎沸人声隔绝开来,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茶香,厅中几张紫檀木茶桌个个擦得一尘不染。

    现下不是喝茶的时辰,厅中大约只有七八个零散茶客,三三两两的做成几桌,有的在低声对谈,有的在相约斗茶,甚至有的只是专心品茶,气氛安详。

    柜台后面的伙计,衣着朴素,却个个都是清爽干净,规矩得体,端茶走动时轻手轻脚,连笑容都是轻的。

    右边墙上用上好的樟木黑底绿字刻了一段字,王道一仔细瞧去,发现是卢全《走笔谢孟谏议惠寄新茶》中的一段:

    “一碗喉咙润,

    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

    六碗通仙灵。”

    诙谐却不失风雅。

    这茶楼的环境很是对王道一脾胃,看来这家茶楼定是有个治店有方的老板。她准备找个地方坐下叫些茶点,略略扫视一番,发现最角上的桌子上留着一副棋局,走近一看,嗯,是副残局。

    这棋局幅面不,占了整张桌面,黑子、白子皆为玉制,黑白双方都已下了百余子,布满了大部分棋面。

    她大概瞧了一眼,便转身选了旁边的空桌子坐下,甫一坐定,立马有伙计泡了热腾腾的一壶香茶赶来招呼,待服务周到了,再静悄悄的退走。

    王道一举杯呷了一口茶,先用舌尖品了品,清茶在口腔中绕过一圈,再缓缓咽下肚,清润微苦,略带豆香,她心里不住赞叹,不愧是令天下茶客“趋之若鹜”的西湖龙井。

    她一面吃茶品点,一面闲闲的听着周围人的对谈,只听身后不远桌上的两个青年正在“行茶令”,题目便是以“茶”做话头。

    只听一个起头:“茶者,山间之瑞草也。”

    另一个对:“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王道一暗暗点头,这人对的是《茶经》首句,既对上了前面那人的一句,又引经据典,高出一筹。

    前一个不甘示弱,又来:“茶者,养生之仙药也!”

    这一次他也引经据典了,用的是日僧荣西所著的《吃茶养生记》里的首句。

    另一个笑道:“你以为单你读过荣西吗?……茶者,延寿之秒术也!”

    这也是《吃茶养生记》里的句子。

    “这……这……”前一个青年显然再接不上更能压过他的句子了。

    后一个笑出了声:“你输啦!”

    “哎!再来再来。”

    “还来什么?”

    “这次咱们以茶的雅号为题,还是我先来,……忘忧君!”

    古时人认为喝茶能消除烦恼,故称茶为“忘忧君”。

    “不夜侯。”

    茶有醒神,解除睡意之功效,故也有“不夜侯”的别名。

    “涤烦子!”

    “余甘氏。”

    “消毒臣!”

    “苦口师。”

    “清风使!”

    “呵呵,连我茶楼的名字都出来了。”

    “呃……哼!别岔,接!”

    “王孙草。”

    “瑞草魁!”

    “晚甘候。”

    “冷面草!”

    “嘉木英。”

    “嗯……甘露!”

    “酪奴。”

    “水厄!”

    “绿华。”

    “玉蕊!”

    “清友。”

    “仙掌!”

    “蓝英。”

    “……嗯……玉川先生!”

    “龙芽凤草。”

    “嗯……嗯……咳咳……”

    “哈,你又输啦!”

    “哎,输了就输了,在这当儿,谁赢得过你清风公子啊,之前定的,我也不赖,茶钱多付你一倍便是。”

    “服了吗?”

    “切!”

    两人笑笑,听来倒颇为有趣,王道一漫不经心的吃着点心,情不自禁的想到:“若是蓉儿在此,定能赢了那个什么清风公子……”手上茶杯一顿,一想到黄蓉,心里又复一沉,嘴里的茶香也显得索然苦涩起来。

    咂了咂舌,她不由想起以前在全真教后山时读过的那些杂书中的法,道家讲心、肝、脾、肺、肾五脏的协调,乃是生命之本,同五脏对应的五味,则有苦、酸、辣、甜、咸。心乃五脏之核心,茶乃苦味之核心,而苦味又是诸味中的最上者。因此,心脏,也就是精神是最宜于苦味的。

    心里若有苦楚,则品茶便会觉得愈苦。

    以前,她对这杂书上的法不以为然,嗤之以鼻,认为这全是胡扯之言,一个人心绪的好坏,怎么可能还能影响到客观的感官知觉呢?

    她端起杯子又喝一口,甘香不再,唯余清苦。

    再回想书中言论,不由默叹一声:“古人诚不欺我。”

    深埋心底的想念之情一旦翻起,她便再也无心吃茶了,放下茶杯,索性眼神飘散开去,目光游移,渐渐落到旁边的那一副残局上。

    王道一本以为这只是副普通的棋局,没想到盯了半晌,却是越看越奇。

    只见这残局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难度实是平生所罕见。

    她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坐到了摆放棋局的那一桌上,紧紧盯着棋盘,一层一层的推想起来。

    王道一棋力不弱,以前在山中闲来无事,也时时钻研过,加之王重阳教导,一般的残局难她不倒,今日可是见到难题了。

    她全神贯注的思量着种种破解之法,可每种法子算到五十步开外便像是进了死胡同,越解越繁,推进不得。

    她观察这棋局,初时还精神上佳,到得后来渐渐略觉头晕,只算得半面棋局的死活,便已觉神情恍惚,头脑眩晕,陷在当中,在棋局中不知不觉迷了路。

    她猛然一惊,回过神来,脑上浮起一层虚汗,心下后怕,暗想:“好厉害的棋局,竟让我险些棋迷。”

    所谓棋迷,便是在下棋或观棋中由于过度投入导致心思全然陷入棋局之中,神思不属,头晕目眩,为棋牵引去了神志。习武之人若是棋迷,更有真气错乱的风险!

    幸得王道一心性不凡,才能在将要陷进去的时候醒悟过来。她暗暗吸了口气,调转目光不再看棋盘,平静一下心态。

    她往旁边看时,顿时吓了一大跳,只见这茶楼空空荡荡的,竟只剩她一人了!旁的茶客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经散去了。她透过窗子望望天,发现已是下午时分,算算时间,那么也就是……自己至少已经将这盘棋看了两个时辰了?!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这珍珑,道长可是解出来了?”语气还算彬彬有礼。

    珍珑,是棋局的难题的意思。

    王道一辨出了这音色,正是刚才与人玩“行茶令”屡屡获胜的那个清风公子。

    她起身转过身来,但见这男子二十多岁年纪,一身锦衣华服,容貌还算俊雅,身形较习过武的男子显得有些羸弱,不难猜出,这是个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富家公子哥。

    她心下估摸着,这公子名号既然叫清风公子,这茶楼又叫清风茶楼,再结合他方才与人“行茶令”的言语,可以断定,这人应当便是这里的老板了。

    王道一微一拱手,道:“这棋局变幻多端,鄙人不才,尚未看透。”

    那清风公子坐到桌子的对面,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道长何不再试试?”

    王道一目光扫过那棋局,问道:“敢问这是谁人设的珍珑?”

    清风公子笑道:“这是十年前家父请一位高僧排布下的,我这酒楼自三年前建立以来,一直将这珍珑排在此处,但从未有人解出过。”道此处,抬眼看向王道一,眼中半是惊诧半是喜悦,期盼道:“不过,道长是唯一一个观棋如此之久却还不被棋局所迷之人。”

    王道一又看一眼那盘残局,垂眸思量片刻,终是再次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