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珍珑棋局
王道一又看一眼那盘残局,垂眸思量片刻,终是再次坐下了。
清风公子很是高兴,挥手叫店伙又送两杯茶来。王道一再次观察起这棋局,心中却比方才多了一丝警惕,时时心着不被这变幻莫测的残局扰乱心智。
思量半晌,她方从旁边的棋瓮中执起一粒黑子,食指和中指两指夹捏着,缓缓落在“去”位的七九路上。
清风公子眼神一亮,看出这一步的玄妙,又惊又喜,赞道:“道长果然非池中之物,在下不胜之喜。”着便以一白子相应。
王道一见他应的如此之快,微微有些诧异,“看来公子对这珍珑很是熟悉。”
清风公子自嘲一笑,道:“多年来,在下每日苦思这残局的破解之法,早已将其中百余种诸多走法烂熟于心,但即便如此,始终是一无所成,破解不得。”
王道一一边看棋一边笑道:“公子好耐性。”
清风公子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怅然,没什么。
王道一又看了片刻,方再取一粒黑子落下,这次下的是“去”位的八八路的位置,随口问道:“天下之广,不乏麒麟才子,公子为何不去请高人解出,非要自己闷头苦思?”
清风公子不假思索,紧跟着取白子落在“去”位五六路上,一边失笑道:“你以为我不曾请那些所谓的高人来过吗?”他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我派人四处搜寻绝世棋手,真真可以是网罗天下,在朝的,在野的,隐居的,甚至宫中的,统统找来过,不是在下狂言,以我家的财力势力,请到这些人并不困难,但是,结果呢?”他无奈一笑,指了指棋面道:“竟无一人可解!”
王道一愣了愣,慢慢在“去”位四五路上又落下一子,半晌,还是开口问道:“这珍珑虽然难得精巧,但也只是一副棋局而已,公子何必如此执念要解呢?”
清风公子很快回应一子,听她这话,神情有些沉闷,道:“于道长而言,这只是一盘棋,但于在下而言,这却是先父的性命。”
王道一一惊,脱口问道:“此话怎讲?”问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冒昧失言,正要出声道歉挽回,清风公子却摇了摇手,并未介意,而是答道:“道长有所不知,在下之所以广罗天下英才也要解得这副残局,是因先父与它的渊源。”
他转头望向窗外,陷入回忆,缓缓开口道:“家父与一山中高僧是几十年的棋友,两人时常在一起切磋棋艺,十年前,那高僧兴冲冲的告诉家父,他设计排布了一道旷世珍珑,天下绝无人能解得。”着目光移回棋面,盯了半晌。
他继续道:“家父本就是好棋成痴之人,见那高僧这般,自然要一睹这珍珑的风采,一见之下,果然大加赞叹,从此之后便闭门不出,专心研究这道残棋的解法。结果,一连几年,他绞尽脑汁竟是一无所获。家父逐渐因这棋局迷了心窍,慢慢变得疯疯癫癫,不成人样,每日茶饭不思,只愿与这棋为伴,最后……于三年前暴毙而亡。”
王道一倒吸一口凉气,再低头看棋时便觉脊背森森发凉,万万没想到这么一盘棋竟牵扯到一桩人命。
只听清风公子又道:“那位高僧与家父是好友,听闻他的死讯,心里愧疚已极,便从此闭关参禅,不久后……也圆寂了。”
王道一怔然不语,清风公子长叹一口气,眼落棋盘,道:“这珍珑是先父此生唯一所求,因此,父亲与那高僧先后去逝后,我便开了这家茶楼,临安乃大宋最为繁华之地,我只盼有才气横溢的奇才能破解这道珍珑,与此同时,我还斥巨资不惜一切代价命人遍访天下高人,请他们前来推解。哎!结果你已知晓了,这棋局,至今无人可解。”
父亲的执念又传给了儿子,成了儿子的执念。
王道一目光复杂的看着棋盘,又看看满面颓唐的清风公子,似乎有些不相信,低声重复道:“全天下都无人可解?”
清风公子苦笑一声,道:“刚开始还人人争先恐后的,天下各处来的国棋圣手都跃跃欲试,可到后来,便无人再敢来尝试了。”
“为何不敢再来?”
清风公子道:“这棋局要人命。”
王道一诧异,“怎么……”
清风公子沉沉道:“那些来解珍珑的棋手们,每每不到一刻钟便会陷入棋迷。或头脑昏沉,或目眩神散,有的甚至胸闷吐血,乃至晕厥。”
看的太重,太迫切的想要解出来,反而便会陷进去。
王道一垂了垂眸子,不再多言,过了良久良久,方拈起一粒黑子,落在棋局之中。
清风公子笑道:“道长好胆量,听了这许多前由,竟还敢下下去。”话间很快回应一子。他看出王道一棋力甚高,只怕这个珍珑给她破解出来,也未可知,心里更加期待起来。
王道一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只是想,既已开始了,便下完吧。”思量片刻,又下一子。
清风公子看了看,点点头道:“道长这一着极是高明,且看能否开一条新出路。”下了一子白棋,封住她去路,又抬头拍了拍手,向店伙吩咐道:“今日暂且闭门谢客!”店伙得令而去。
王道一想上片刻,也落一子,巧妙绕过他的封锁,笑道:“扰了老板的生意,委实过意不去。”
清风公子也一笑,“哪里!”
此后,两人都没再话,专心弈棋,渐渐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攻伐之战,寂静的茶厅里,唯余疏疏落落的落棋之声。
两人一快一慢,下了几十子,王道一下一子,想一会儿,一子一子,越想越久,越下越慢,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晚间,棋盘变得愈加晦暗不明。
清风公子又抬头拍拍手,吩咐道:“掌灯!”又埋头行棋。
店伙立即在厅中掌起烛火来,棋盘一时分明。
两人的拉锯渐渐胶着,棋路越走越死,身处对弈之中,谁都忘记了时辰。
又过一阵,天空中忽然响起惊雷之声,瓢泼大雨骤然而至,店伙忙去关窗,桌上的烛火在漏进来的侧风中摇摇欲坠的跳跃着,映着棋盘上的棋影也忽长忽短的抖动。
厅中晕黄的烛光合着偶尔劈进屋来的惨白的闪电,显得尤为诡异。
王道一听着屋外哗啦啦的暴雨声,不由侧过头来,视线落在窗柩上,蓦然就出神了。
清风公子见她捏着一粒黑子迟迟不下,微觉奇怪,抬头去看,发现她竟在神游!
如此紧张激烈的对弈,任谁都会是一门心思扎进来,不能自拔,这人竟然能跑神!
清风公子再次对王道一惊诧了。
他等了片刻,见王道一根本就没有回神的意思,只得出言道:“道长在想什么?”
王道一眸光一晃,回过神来,转过头,有些歉然的道:“抱歉的很,我走神了。我方才在想……一个人。”后半句,语气倒有些苦涩。
清风公子略微好奇,问道:“何人能让道长如此?”
王道一眼神有些茫然,低低的声音在空旷的茶厅里响起:“我在想……这么大的雨,她可有淋着?”
对她的答非所问,清风公子愕然一愣,似是被她那孤寂的情绪所染,也不便再多问,两人又专心下起棋来。
又走几十子,厅外的暴雨声愈演愈烈,雷声震得屋顶咔咔作响,棋盘上的情势亦是越发险象环生,王道一子子都是寸步难行。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着实令人进退维谷。
两人再走了几子,王道一终究是无路可走,无处落子了。
她轻锁眉头,脑中风起云涌,艰难的思索着,右手夹捏着一枚黑子,停在空中,微微发颤,始终点不下去。
除了屋外隆隆作响拍着窗柩的瓢泼大雨外,厅中安静的可怕。侧风裹挟着湿气渗入屋内,使烛光显得更加晕黄摇曳。
清风公子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直直盯着王道一,心里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令他赶到尤为惊奇的是,现下王道一的棋路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她的面色还是一派镇定平和,丝毫不现焦躁,除了那因为举棋太长时间而不由自主轻轻发颤的右手以外,整个人竟是出奇的淡然,好像面前步步惊心的局势不是她自己正面临的一般。
她就那么静静的端详着棋盘,坐在椅上,肩背挺如翠竹,一双眼睛澄澈空明,深邃如海,叫人望不见底。
清风公子不觉在心里感慨,奇女子也。
过了良久,王道一将手中的棋子又放回了棋瓮中,玉质的棋子遇到瓮中同类,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只听她若有所思道:“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前路茫茫,不知归处,难也!”
清风公子道:“道长这是要罢棋了么?”
王道一依然一瞬不瞬的观察着棋面,一边摇了摇头,“我只是需要再多想一会儿。”
清风公子笑了笑,“能走到这一步,已属难得,这些年来,也有那么几人能行到这步境地的,但再往下,便无人能走了。”
此时棋盘中已有绝大部分被棋子占满,能落子之处寥寥无几,王道一目光一一扫过剩余空缺处,推想每一种行棋可能,然而她发现无论落在何处,均是不成,非死即伤。
难道这真的是一道无解的珍珑?
不可能。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结论。
世上难题,解法总比问题要多,既然是人出的题目,自然会有解法可求。
屋外暴雨的雨势丝毫没有消减之势,隆隆作响,正如此时王道一同样矛盾费解的心。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的想着,想着,这么一想,就是半夜之久。
暴雨越下越大,忽然之间,一道惊雷劈下,闪电惨白耀眼,像是要撕裂整个夜空,震得屋内棋面都嗡嗡作响。
王道一浑身一震,电光火石之间,脑中有灵光闪过。
忽然,同样枯坐一夜的清风公子见她终于动了,只见她执起一粒黑子,落在某处。
清风公子急忙去看,待看清她落子位置时,登时目瞪口呆,惊道:“这……你自填一气,自己杀死一大片黑棋,哪有这等下棋的法子?”
他错愕的看向王道一,心想这人莫不是疯了不成?
原来方才王道一落的那粒棋子,竟放在一块已被白棋围得密不透风的黑棋之中。这一大片黑棋本来尚有一气存活,白棋虽在旁虎视眈眈却也拿它无法。现下她却自己将自己赖以生存的这□□气堵死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行径。这一大片黑棋一死,黑方眼看着就要全军覆没了。
王道一没有抬头看他,只听她似回答又似自语般的喃喃道:“既然前路茫茫,那便只有破釜沉舟。”
既然争不得,那便舍。
既然无路可走,那便统统颠覆重来。
清风公子愣愣的看着棋盘,问道:“道长真的舍得?”一点一点争取了那么久才得来的半壁江山,就这么一下子全都不要了?
王道一点点头,丝毫不见痛心之色,还笑道:“只是一盘棋而已,解得出便解,解不出便罢,哪里就那般重要了?”
清风公子闻言,只得将王道一自己挤死自己的那一大片黑棋从棋盘上取下,跟着下了一枚白棋。
此时棋盘上的黑棋几乎不剩几粒,眼见要完蛋,清风公子道:“道长,你杀死了自己一大片,我再进一步,你如何应法?”
王道一重新审视现下的新局势,瞧了半晌,渐渐笑了,道:“既然改天换日了,自是有百般应法的。”着取过一枚黑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便是某处提去黑子后的空位,位在“平”位三九路。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清风公子眼睛猛地睁大,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
这几年来,他对这棋局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的烂熟于胸,无论对方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王道一刚那一步一下子杀死自己大片黑子,这种做法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的人,都绝不会去下这一步。岂知她这壮士断腕的一步,拿掉近百粒黑棋,局面顿时开朗,白棋虽大占优势,黑棋却也有了许多回旋余地,不再像以前那般束手束脚,顾此失彼了。
这个新局面,在此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过。
因为从前下棋之人都把这盘棋上的得失看的太重,不肯丢一个据点,不肯放过一块地盘,于是争锋相对,越挤越死,最后都成困兽。
清风公子一怔之下,抬头看了一眼王道一,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白棋。
王道一紧跟着拿起黑子,又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她此子一落,清风公子“啊”的叫了一声,抬头看向王道一,脸上呈现钦佩讶异的神色。
此时屋外骤雨初歇,黑夜退场,黎明来临,天边泛起微弱的朝霞。
清风公子许久后方回应一子。
王道一很快于“去”位五六路上填一黑子,这一步,食白棋三子!
形势似乎翻转了过来,两人从一快一慢变为了一慢一快,黑棋虽然式微,却左右疏阔,腾挪自如,步步为营,白棋虽仍占大势,却拥挤滞涩,累赘拖沓。
清风公子越下越奇,心中还没从王道一方才“自寻死路”的那一步上缓过神来。无怪他如此震惊,那一步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从古至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绝不会想到那一步上去。任何人所想,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有人往自杀的死路上去想。
他出声问道:“道长到底是如何想到方才那一步的?那明明看上去是一步必死之路。”
王道一听他这话,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活路走不通,便只能走死路了。”
清风公子还是不解,“死路如何能走?”
王道一手上一顿,抬头看他,波澜不惊的眼中是他无法看懂的深邃,但见她淡淡一笑,回道:“死,或许会是另一种新生。”
清风公子自是想破头也不会明白她为何这般,只得埋头继续下棋。
两人又下了几十子,屋外光初上,渐渐可听到街上赶早市的人声,黑棋慢慢壮大,势不可挡,白棋则苟延残喘,反倒被逐渐压下。
又下了片刻,王道一执起黑子,端详棋局,猛然发现,若是她这一子落在“上”位七八路上,便可赢了白棋,可若是下在“上”位三四路上,则双方便可和棋。
清风公子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笑了笑,将手中白子抛回棋瓮,正准备祝贺王道一大获全胜,还未及开口,却见王道一将那枚黑子落在了“上”位三四路上。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抬起头来,惊看着王道一。
王道一微微一笑,道:“和了!”
清风公子脱口问道:“怎么是和?”
王道一慢慢活动活动自己有些僵硬的手腕,笑道:“和了不好吗?”
清风公子怔怔的看着她平静带笑的脸,半晌才道:“道长为何不赢我?”
这道天下人都想解出的珍珑,任是谁抓住刚才那种机会都会毫不犹豫的赢掉对手吧,这样的解棋,该多么畅快,多么风光,多么值得骄傲的炫耀。
可王道一却愿意与对手和棋。
王道一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笑道:“这珍珑,和也好,赢也好,不都算是解开了吗?解开便好,干嘛非要叫别人输呢。”
清风公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令他费解之人,追问道:“道长不想赢吗?”
王道一笑道:“只是一盘棋而已,干嘛非要赢?赢了有什么好?和了又有什么不好?”
清风公子不出话了,他定定的看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果然与那高僧预料的一模一样。”
王道一奇道:“什么预料的一样?”
清风公子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从中拿出一块木牌,道:“与先父切磋棋艺的那位高僧,在圆寂之前,我曾拜访过他,他当时与我,这珍珑棋局天下无人能解,如若哪一天真的有人将它解了出来,那必是如这木牌上所言。”着将那木牌伸手递过去。
王道一接过来,吃了一惊,只见那一指来长的黑檀木木牌上只刻了三个字:归于和。
清风公子道:“我当时还不相信,心想这等变幻莫测的棋局必然双方非胜即败,你死我活,哪里就可能碰巧下成个和棋的?现下看来,高僧所料,还真是一语成谶。”
王道一愣了片刻,点点头,将木牌还给他,“那高僧倒也是个能人。”
清风公子摆了摆手,又将木牌推了回去,道:“那高僧到时若真有人能解出这棋局,便将这木牌赠与那人吧,也算是个缘分。”
王道一看看手中的牌子,也不作他想,收下了。
又过片刻,清风公子若有所思的道:“与道长下过这一盘棋,我倒有些理解高僧的话了……”
他盯着密密麻麻的棋盘,心中默默想到:“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人可破解,可道长却旨在探究其中奥妙,根本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堪破了生死,得到了解脱……”想到此处,隐隐似有所悟,心中的那份扎根多年的执念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他抬眼看向王道一,只见她坐在椅上,正垂眸静静吃茶,周身散发着安静平淡的气质,仿佛面前这一副惊心动魄的棋局与她从来就毫无关系一样。
无声之中,独闻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