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生死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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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而寒冷的荒谷中,有夜莺时时啼叫,月亮闲闲的照耀着大地,星子照旧环绕其旁,一切都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没有人注意到在一片浓密的草地中有一个可怜的女子正在与死神进行殊死搏斗。

    王道一浑身抽搐的躺在地上,她的眼睛看不见,只有身体的寒凉告诉她黑夜尚未过去,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进行着凌迟般的剧痛,疼痛在全身蔓延着。明明时间的流淌是如此的慵懒缓慢,可她仿佛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炼狱折磨。

    她的身体渐渐沉重,似往地底坠去。她知道,这是死神正在步步逼近,隐隐约约间,她似乎都能听到死神那不容阻挡的脚步声,但她倔强的咬紧牙关,不肯向神妥协。

    她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咬的血肉模糊,只为维持那脆弱的一线清明。她苦苦的维持着,这是一场生命的拉锯战。

    夜风冰凉,路过山谷,大自然不在意她的生死,大自然不在意任何事物的生死。

    这是王道一第二次经历死亡,却是第一次真正品尝到死亡的滋味,前世那一次的突然灰飞烟灭,她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可这一次,一切都进行的是那么的缓慢磨人,仿佛故意想让她铭记。

    面对死亡,她虽然经验欠缺,但她的灵魂依然保持着人类的高贵风度。她没有向死神跪地哀求,她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咒怨世界的不公,她只是尽自己所能维持着一丝意识,不妥协。

    她在鬼门关前徘徊来,徘徊去,但就是不肯缴械投降的进去。模模糊糊间,她不禁想到,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这就是要死了吗?若是真死了,就永不再复生了吗?从此诀别万物,腐朽为泥,化为乌有?还是再转世投胎一次?而这一次,会不会还带着记忆呢?这世间其他人的死亡是怎样的?会不会与我此时有相同的感觉呢?

    想到世间,她又记起了不久前虚竹对她的那句话,“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当此垂死挣扎之际,她对这句话又有了新的感悟,天下可以是汉人的,可以是蒙古人的,也可以是任何什么人或民族的,但归根结底,谁的都不是!

    这世间有很多很多的人,孩子,老者,男人,女人……每一刻都会有无数的人死去,同时也会有无数人诞生。但无论人类怎样卖力的在这天地间表演,天地都不会有任何的表示。

    一个人出生或是死亡,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与这世间毫无关系。

    天空威严地罩在每个好人和恶人的头上,对于活在地上那些芸芸众生的热闹,天空不话,不是不能,而是不屑。天空,无可比拟的沉默。

    而人类,是这天地间渺而又倔强的存在。

    王道一的身体此时已不堪重负,思维却越飘越远,越想越深,变得尤为活跃发散起来。也许,她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来顽强的对抗死神的召唤,这种只有人类才具有的独一无二的方式。

    思考。

    屈原作《天问》,意在为天地溯本穷源。而濒死的王道一此刻思索的是,天地的终点会在哪里?

    天地究竟有多辽阔?时间究竟有多长寿?人类又到底会存活多久?

    如果有一天人类消亡,宇宙是否便从此陷入死寂?人类的存在,在时间的长河里,是否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类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在人类灭亡之后,在所有的生物都毁灭之后,要再过多久,宇宙中才会再次诞生生命?而在诞生的生命之中,会不会再进化出类似于人类的智能物种?他们是否也会和人类一样为了活着而疲于奔命?时常地笑,也时常地哭,时常互相算计,也时常互相帮助?他们是否也有人贪得无厌,喜欢无休止地占有?他们是否也有人追求虚无的名,争抢实在的利,喜欢伤害别人,也喜欢伤害自己?

    他们是否也和人类一样,具有一种伟大的悲哀?就如同罗素概括过的那样,人类所有的行为,其实只有两桩,一是改变物体的位置和形状,二是让别人也这么干。

    ……彼人类和此人类之间的空白,会持续多长?而这段时间之内,宇宙中又会发生些什么?宇宙有知觉吗?如果有的话,它会期待着生命的出现,从而让自己被认识吗?它在乎自己被认识吗?它需要自己被认识吗?而,而……如果连宇宙和时间也都终结了,这世界还剩下什么?

    ……

    王道一天马行空的想着,她发现,原来在靠近死亡的地方,思维可以变得如此敏捷。

    曾有人,在面对着极度的困难和痛苦的时候,仍然泰然处之,永不停止思考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圣哲之人。

    王道一已经具备了这种资格。

    也许思考是一门人类独有的品质,但是能够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之际还执着的发挥着这种品质,甚至将这种品质当作坚守的武器的人,少之又少。

    王道一便是这样一种人,她因思考而活着。

    斗转星移,日升月落,黑夜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反反复复,王道一在这个无名的山谷中整整躺了七天七夜。这期间,她的意识一直模糊混乱,瞳孔始终涣散无光,她看不见东西,只能通过身边的温度变化来判断日子,她没有一丝力气动弹,如果你进入这山谷看见了她,你几乎都会以为她死了。可是她没有,她在用自己的灵魂,用自己的心与死亡对抗着。

    七天七夜,生存还是毁灭,只在一念之差。

    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灵魂脱离琐碎的躯壳,走入永恒的静寂,四周彻底而绝对的虚无,无可触摸,无可寄托。她惊骇,却喊不出声音,她奔逃,却无功徒劳。死亡的预先演习,让她更体验到生存意义之必须。

    在这七天七夜中,她顽强的思考着,顽强的活着,她渐渐悟到了那个她一直想知道的终极奥秘的答案。

    既然道本为心,那么什么是心?什么是命?

    七天七夜,身在炼狱,煎熬徘徊,就在她用自己的心与死神对抗的进程中,在她的生命悬于一线的这段时间里,她终于找到了那把开真理之门的钥匙,明白了什么是心,什么是命……

    以史为鉴,自古以来,那些能够通透天地的哲思之人,大抵均有过类似的濒死经历。正所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比较起体验过死亡者和未曾体验过死亡者,其活着的姿态大有差异。前者向死而生,后者为死而生。

    七天七夜之后,死神终于无奈的收手。

    周身的痛苦逐渐飘散,意识开始回拢,瞳孔也慢慢缩回正常的状态,待王道一再次睁开双眼,看清这个世界时,正是清时分,天际有寥寥残星,万丈朝霞从山头喷薄而出,火红的阳光,洒在她消瘦疲倦的脸庞上。

    她还躺在那片草地上,努力眨了眨眼,望着无垠如洗的天空,鼻尖闻到有青草的香气,耳边依稀听到虫鸣鸟叫之声,她才确定的知道了:她挺过来了!

    巨大的喜悦充斥着她的心扉,她睁眼望着天空,感动的险些落泪。可是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她准备坐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身上一丝气力也无。

    这也难怪,七天七夜不吃不喝,还经历了那般大的苦楚挣扎,现下能有力气才怪。也是亏得她内力深湛,才经得住这份煎熬,换做常人,七天七夜的功夫,没给毒死,也早饿死了。

    王道一躺在草地上,挣扎了好几次都坐不起来,她觉得自己又要死了,刚脱虎穴,又入狼窝,熬过了西毒的蛇毒,却又要死在饥饿上面吗?

    她一丝力气也没有,索性不再努力坐起来,她费力扭动脖颈,大概花了一刻多的时间,才把脑袋转到一边,她想看看周遭的环境,斜眼看去,周身有青草,但都是不能充饥的品种,视线缓缓上移,正巧,约莫一臂距离外有几株茶蓬,矮矮的,根脚处发着很的枝芽,在早的风里微微颤动,还有一滴得不能再的露水落在那上面,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阳光。

    王道一眼睛一亮,喉咙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她看着这株茶蓬,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师父王重阳曾对她过的一番话。那时他们师徒二人还隐居在重阳宫后山里,某次上山采茶的时候,王重阳指着漫山的茶树,也不管她能否听懂,就对当时还是孩童的她,“当此兵戈乱世,人很容易就会死,但无论何种情况,一定想法儿要活下去。当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山里面的茶,它们没吃没喝,只有一点点的水,一点点的土,可是它们还是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发芽,开花,长成丛丛的茶蓬。道一,记住,一个人,要像茶一样地活着。”

    想到此处,王道一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了一股力气,她开始慢慢的挪,把自己向那一臂之外的茶蓬一点一点的挪,一寸一寸的挪动,往常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她却足足挪爬了许久许久。

    她终于还是磨到了,她躺在那株茶蓬下面,她想去吃那几束茶枝,可是她已经精疲力竭了,连抬用手去拉茶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便只能歪头用嘴咬着茶根,就这样一点一点咬上去,直到完全吃掉那株茶蓬的叶子,她才活下来了。

    苦涩清香的茶汁充斥着口腔,王道一又躺了一阵,茶叶消化,身上似乎有了一些力量,她便撑着身体艰难的坐起来,仅仅这一个动作,又耗费了她许多力气,她不再勉强,坐着喘气休息片刻,一边举目四望。

    坐起来,视野就开阔了很多,她看见自己这几天躺过的那块地方有一大滩血迹,血迹呈乌黑色,周围又有几条蜈蚣蝎子僵死在地,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想来这是她口中流出来的毒血,血中含有剧毒,竟把那许多毒虫都给毒死了。

    王道一微微苦笑,自语道:“西毒的蛇毒果然厉害,竟连毒蜈蚣也抵挡不住。”

    她正想要再去周边找些吃的,忽听得不远处山峰顶上传来“咕咕咕”的三声叫声。

    王道一转头去看,登时吓了一大跳,只见眼前那山顶上赫然站出来一头大雕,独立峰巅。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毛色黄黑,羽翼如铁扇,却甚短,应该是不会飞的哪一类品种。这丑雕钩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王道一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也算博物,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

    但见这大雕盯了她一眼,长鸣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却迅疾,有如骏马,不一会儿便冲下山巅,待站在平地上后,又迈着大步直直向着王道一这边走来,这雕双腿奇粗,翅如铁甲,高视阔步间,自有一番凛凛之威。

    王道一见它竟朝着自己走来了,不禁有些提心吊胆,眼下她饥饿难耐,浑身没一丝多余力气,又刚中过西毒的蛇毒,身体虚弱至极点,一身的武功根本使不出来,现在的她,怕是连三岁孩子都不过,这大雕若是想用它那铁喙啄她一下,那她哪还有命?!

    一时间,王道一惶急无计,只能干干坐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那大雕走近。大雕走到她面前站定,低头俯视她片刻,歪了歪头,似是要确认什么,又缓缓向她伸下来头来。

    王道一骇的一颗心快要从膛子里跳出来,但无力逃跑,只能任它作为,心里默默祈祷着这雕千万别对她有恶意,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好笑,她既没死在西毒手里,也没死在饥饿上,倒要被一只荒谷里的大雕杀死吗?

    只见那雕俯下头来将那铁钩般的巨喙在她肩上蹭了两蹭,随后又抬起头来,仰天长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豪,听来似有欢欣之意。它这一声响鸣,顿时扑棱棱的惊飞了远处树丛里的鸟雀。

    大雕鸣过之后,接着又低头向王道一“咕咕咕”的低叫了三声,这叫声倒显得亲和多了。

    王道一听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虽不知为何,但料想它大概是不会害她了。她看着那雕,想了片刻,已大致有了个推测,前两月她一直和蓉儿养着在蒙古大漠上寻到的那对丹顶白雕,身上自然染了些雕类的气味,大概就是她身上的这丝气味让大雕对她产生了同类的亲近之感。

    于是她仰头笑了笑,也向那雕表示友好:“你好啊!”

    大雕低声鸣叫,缓步在她身边绕行,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王道一见这雕如此通灵,心中惊奇,也伸手拍了拍它的腿。

    大雕又低鸣数声,咬住她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向前行。王道一知它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她环顾四周,见附近都是潮湿的低洼,的确不是个宜于养伤调理的地方,便费力爬起身来,想着跟随它而去也可。

    但她实在太过虚弱,颤抖着腿脚刚迈出一步,便膝盖一软,踉跄着又复跌倒。

    神雕回过头来,瞅她一眼,咕咕低叫几声,便转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过不多时,又见它奔回来,嘴中正衔着一枚深紫色的圆球,低头要喂入她口中。王道一认出这是大补的蛇胆,她惊讶的抬头看向大雕,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于是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蛇胆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王道一差点忍不住吐出去,但一来不忍拂逆大雕美意,二来也知这蛇胆对于习武之人大补的功效,便使劲吞咽,好不容易勉强吞入腹中。过了一会儿,只觉丹田处有热气生发,便盘腿略行功运气,待运转一周天后,但觉呼吸顺畅,再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已有些力气自持,不似先前那般半死不活了。

    大雕见她能走,便再次向前行去,王道一也迈步跟上。但是她现下毕竟是重伤之余,体力衰弱,虽有一枚蛇胆增力,却也难以为继,行不多时便要坐下休息一阵,大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一人一雕走了一个多时辰,直走入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前,大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王道一。

    王道一见它似是在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着什么前辈高人,这通灵大雕自是他驯养的,我也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作揖,拜了三拜。

    那雕见她也行了礼,欢声叫了两声,拉了她的衣角,踏步便入。王道一跟着它进洞,眼见洞中光线较暗,再往里走,行不到三丈,便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也不见住着什么人。

    王道一有些纳闷,她量这浅洞,心想,“此处应该是曾经住过人的,但现下是个空洞,这雕怕也是这洞的前主人所养。这里虽光线黯淡,但贵在干燥温暖,比之方才我躺得那阴冷潮湿的地方确实更适宜修养居住。我正好可以在此地养伤恢复。”她转头向大雕谢道:“多谢你带我来此啦!”

    大雕咕咕叫了两声,算是对她的应答,又轻扯住她衣袖,将她拽到洞角处,向那处叫了几声。

    王道一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就是那位洞主人前辈的埋骨之所。”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有字,只是尘封苔蔽,暗光中瞧不清楚。她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加之深厚的内力方可划成。

    只见那三行字写道:“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奈何,惟隐居深谷,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下面落款是:“剑魔独孤求败。”

    独孤求败!

    一段话读毕,王道一的手霎时僵在半空,半晌后,她才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的大雕,带着一些不可思议的惊奇心情,重新量这头大雕。

    她,好像知道这头其丑无比又通灵无比的大雕是何方神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