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华山论剑(3)
两人正睡到迷蒙间,忽听洞外脚步声响,王道一功力深湛,耳力极好,立即清醒,只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而出,闪过洞口,向远处奔窜,看那身形步法,竟是周伯通和裘千仞。
王道一轻轻推了推黄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
黄蓉抬起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身子,又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
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
周伯通大叫:“八,黄丫头,快来助我!”
王道一待要起身,黄蓉倚在她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二人出来相帮,叫道:“八,黄丫头,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
黄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
周伯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黄丫头,快来,快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见王、黄二人竟在此处,心中暗暗吃惊,寻思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华山论剑向来有规定,那必得是单独斗的争雄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
周伯通挥袖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只觉颈中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后,在衣服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我要死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翻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再也没命了,全身发麻,委顿在地。
王道一与黄蓉大惊,一齐飞步来救。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道:“裘老贼,今日你再也逃不走了。”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谁?”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了他,道:“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
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不禁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
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
这时王、黄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颈后衣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那金娃娃其实不会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
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瑛姑。
华山之会,天下豪杰齐聚,瑛姑料定裘千仞必定会来,是以也赶了来,而一灯大师也是料定瑛姑和周伯通必定都在,为了结他们之间的一桩往事,是以也特意出山赶了来。
裘千仞曾乔装改扮,夜入皇宫,死了瑛姑的儿子,此时见她这副吃人表情,已知道事情大概是泄露了,他正待拔腿逃走,便见瑛姑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
裘千仞心里咯噔一下,事实果如他所料。但此时周伯通及一灯大师都在场,情形对他大大的不利,他也无暇去细想瑛姑是如何窥破真相的,先拔腿就要逃命,一面强笑道:“什么儿子不儿子?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干?”
瑛姑却一下挡住他去路,整个人向他没命似的扑过来,裘千仞当下退了两步,突然身子微侧,右掌斜飞而出,直击瑛姑腹。这是他铁掌功的十三绝招之一,叫作“阴阳归一”,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哪知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望,便想拼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去同归于尽,就在此时,忽然间一股拳风从耳畔擦过,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了从旁袭来的一拳,怒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施展一招“空明拳”,解开了他这铁掌绝招。
周伯通眼睛直直盯着地面,丝毫不敢抬头去瞧瑛姑,背对着她,只道:“瑛姑,你不是这老儿的对手,快快走吧。我先去了。”着就要飞奔下山。
瑛姑眼望周伯通,忽然叫道:“周伯通,你怎么不给你儿子报仇?”
周伯通一楞,道:“什么我的儿子?”
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
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身前诸人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
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道:“好,那么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
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到明日?”
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明摆了几个他一个,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
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道:“你们凭什么杀我?”
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裘千仞仰天大笑,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我就问,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冤案。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
裘千仞见众高手各自被自己一番话戳中心事,无暇顾他,心想良机莫失,正要逃走,突见一道身影眨眼便挡在自己身前,裘千仞心下一惊,暗道:“谁人这般了得的轻功?”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直不曾话的王道一。
裘千仞又惊又疑,提高嗓门道:“女娃想挡我去路?哼!我就不信,莫非你一生不曾错杀过人?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未及王道一开口,黄蓉抢先一步笑答道:“对不住啦,她还真没错杀过什么好人!”
裘千仞一愣,似有不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有人就能够活的这般干干净净?
王道一稍望一眼一旁黯然失色的一灯大师、周伯通及渔、樵、耕、读四人,想了想,对裘千仞道:“且不我到底有没有错杀过好人,就单论裘帮主方才那一番论调,便是全然不对的,实在是诡辩之辞。”
裘千仞身为一帮帮主,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女娃如此批驳,顿时来气,叫道:“娃娃没大没的,你倒,哪里不对了?”
王道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她此言一出,一灯大师便睁开眼睛,细细思来,若有所明。
王道一接着道:“以我看来,人活一世,犯过错不要紧,哪怕做过恶事也不要紧,能够及时改正,回归正途,才是生命意义之关键所在。裘帮主方才口口声声唯有未做过一件恶事的人才有资格杀你,这般伪辩之言,不是太荒谬了吗?”
裘千仞面色一僵。
黄蓉咯咯补充道:“老头儿,文字游戏而已,也拿出来唬人?”又转头对一灯等人道:“大师别听他胡八道,恶人不惩治,难道还叫他无法无天了不成?”
话音一落,渔、樵、耕、读四人便反应过来,立时上前一步,诸人尚未及动作,便听到山崖上传来一声高喝:“乖徒儿,得好!”山石后随即跃出一条黑影,赫然站在当地。
黄蓉看清了人,叫道:“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
洪七公上前一步,哼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随即又拍拍胸脯,凛然道:“你不是甘愿死在生平没错杀过一人之人的手里吗?哼哼,老叫化我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今日,你便是那第二百三十二人!拿头来!”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在场众人亦无不为之震慑。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吗?”
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呆在原地,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的宗旨相违。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之所。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又见洪七公一双精光的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心头大动,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过得好一阵,忽然颓然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涌身便要往崖下跃去。
洪七公本来掌下暗暗运力,只防他羞愧之余,恼羞成怒,忽施突击,此人武功非同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出,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
裘千仞愣愣的看向他,突然间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不出来。
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干什么?”周伯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怕得要紧,被她这么迎面一喝,更是魂飞魄散,忙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
瑛姑道:“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
周伯通慌不择路,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
瑛姑微微一怔,不加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抱头鼠窜,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别来!”
瑛姑想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便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赶。
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吓的屎尿齐流。
王道一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吧。”
王、黄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得收如此聪慧贤徒,当真可喜可贺。”
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
一灯微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
一灯转过身来,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
洪七公微微一愣,回想到二十年前论剑时南帝的虎虎风采,与今日澹泊无争的一灯大师相较,实是判若两人,不由作物是人非之叹:“大师气量,老叫化怕是终生都比不得。”
一灯笑着摇了摇头,未再多言,洪七公躬身而别,向山顶上行去。王、黄二人也齐向一灯行礼拜别,一灯扶起二人,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用多送,到此别过就好。”
黄蓉笑道:“晚辈们今日抽不开身,待华山之会一过,立即便去瞧您老人家。”
一灯却摇头道:“哎,我们正要搬家,你们日后去了,未必见得到。”
王道一问道:“大师要搬去哪里?”
一灯道:“这可不好,大概无外乎云游方外,走哪算哪,但总之不会再回原处就是了。”
黄蓉颇觉惋惜道:“您不在那住啦,那晚辈何时才能再见您?还可惜了那么美的一处所在。”
一灯笑道:“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勉强求不来。至于那处桃源,老衲也觉得荒废了可惜,毕竟是曾经经营了几十年的地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对她二人道:“不如送给你们照看吧,也好过彻底荒残了。”
黄蓉听他这般,顿时又惊又喜,想想此法可行,便应承下来。
王道一见黄蓉兴奋的表情,便知她是喜爱极了一灯大师隐居的那一处“世外桃源”,也向一灯行礼答谢。
一灯和蔼一笑,“如此,便有劳二位了,老衲去也。”着又合十告别,携裘千仞径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师父而去。
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着调侃道:“隰有苌楚,猗滩其枝!”
这话虽是对黄蓉而,一旁的王道一却先瞬间红了脸。原来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其下还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用来表达初恋少女对情人欢喜的爱慕之意。
黄蓉听他取笑自己,自然不甘示弱,也张口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
王道一听她竟道出了这两句,忙阻道:“蓉儿,不可胡言!”黄蓉所引两句也是《诗经》中的句子,其下也有两句“羊牛下来,羊牛下括”,意思是时候不早了,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她这是隐喻把书生骂做要回圈的牛羊。
那书生不跟她计较,而是侧首对王道一笑道:“道士,你和这鬼丫头共度此生,那下半辈子可就真有你受的咯!”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两人目送他们下山,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收回目光,黄蓉颇不服气道:“我如何是胡言啦?”
王道一知她就是那般半点口头亏也吃不得的性子,况且话虽过分,但那书生也未生气,于是便笑笑道:“你想啊,你本只是要回那书生一嘴,却连带着一灯大师也骂进去啦。”
黄蓉眸光一诧,轻叫道:“啊!是这个理,该死,该死。”着还拿手拍了拍自己的嘴。
王道一见她这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便是哪怕半句指摘之辞也再舍不得出口了,微微一笑,携了她的手,两人一道上山。
作者有话要: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再加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