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太子百日宴结束后,忠武将军钱懋的马车停在朱雀巷口拐角处,很快一身墨黑的男人从大明宫出来,身敏捷的蹿上马车。
这人名唤五,乃是金吾卫翎卫,恰巧负责今日的巡查警戒。
他满脸雀跃,邀功似的:“将军,你猜我方才偷听到了什么?关于皇后和秦统领天大的秘密!”
钱懋喝了酒,靠在软垫上晕晕乎乎,就快睡着了,一听这两人的名讳立时起了兴趣,催促道:“少废话连篇,要就赶紧的。”
五迅疾覆在他耳畔,低声嘀咕着。
钱懋越听清醒,两眼瞪得像铜铃,“什么?此话当真?!”
五肃然点头,“千真万确,还好属下身活络一些,要不然就被林缚暗杀了。”
“好,你做的很好!”钱懋摘下腰间玉诀扔给他,“拿着换酒吃,他日若需要你来指证,知道该怎么吗?”
这块玉诀价值不菲,莫换酒吃,就是换处院也够了。五摩挲着上乘的玉料,面上贪婪之色,“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多谢将军赏!”
不多时,五美滋滋下去了,马车顺着道,直接赶往齐王府。
温觐懒得去吃百日酒,便抱病在府上。听完钱懋的回禀,他愣了很久,觉得自己真要病了——
没想到疼了十几年的外甥女竟然是林缚的种。
那皇姐的孩子呢?
那时她明明怀有身孕啊!
书房灯火柔柔,钱懋的声音却如寒凉的铁铸:“皇后乃罪臣之后,我们不妨将此事端上朝野,打陛下一个措不及。陛下若公开保下皇后,必当引起朝野不满,妖后祸国,当诛之,我们的行动就有切合的理由。若陛下想要自保名誉,必当除掉皇后一行人,届时朝中没了唐侯爷的阻挡,我们借趁虚而入,必能撼动他的根基。”
他往前踏一步,双阖拳揖礼道:“王爷,此乃天赐良,断然要抓住了!”
温觐薄唇抿成一条线,俊朗的脸缀满震惊和忧愁。
他凝着绢灯看了许久,直到眼花,这才回神,“钱将军,你先回去吧,让本王好生琢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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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温绥夫妇被夜召入宫,随林缚和唐蓉跪在地上,几人将
前尘过往还原的一清二楚。
众人立时沉默,各有所思——
温绥低声抽噎,为女儿,亦是为她。当年她以为林缚和陈瑶是两情相悦,却没想到一切都是温觐的诡计!
林缚见她哭的厉害,心里更不是滋味,但面前的光景不允许他上去安慰,他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安慰。
正首位,温景裕坐在紫檀案前,一直用双撑着头沉思。
混乱的思绪不停绞缠,他万万没想到,挚爱多年的女人竟是罪臣之后。如今被人窥知,随时随地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静默许久,林缚沉声道:“陛下,罪臣甘愿受处所有处罚,还请您放过其余人,他们都是因为罪臣才牵扯其中的。”
温景裕缓缓抬起头,紧盯着林缚那张俊朗的脸,目光中的揣测不加掩饰。
他与这人不对付,却没想到他竟是表姐的亲生父亲,昔日门庭煊赫的林家之后,货真价实的老鳏夫。
难怪当时在那农家院,林缚不喜让他跟表姐亲近。
疑惑解开,他心里剩下的只有惋惜和几分怯悚,他这张嘴,不知辱骂了多少次顽固的老丈人。
林缚,还能喜欢他么?
不过眼下也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温景裕凝眸看向唐蓉,心尖跟着疼起来。
她瑟然跪在地上,即便生产后身材稍显丰腴,但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么一团,可怜兮兮的,如同承接着风雨摧残的娇花。
他叹口气,撑案而起。
唐蓉听到他的脚步声,掀眸看过去。
温景裕朝她一步步走进,很快就到了她面前。
这一年他的身量发实了很多,变得愈发魁伟,站在那挡住了光线,投下一簇阔暗的阴影将她罩在其中。尤其有了宸儿后,他面上多了几分肃然,少了些往日的轻佻骜放,更让人望而生畏。
被他目光所及,唐蓉本能的开始发抖,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诘问。
一直沉默的唐汝珺倏尔跪行到女儿身边,哀求道:“陛下,这都是上一辈的纠葛,求您不要为难皇后,她是最无辜的。”
唐蓉乜向一脸悲戚的唐汝珺,发觉他眼眶红红的。
她与林缚相认的事,不敢告诉母亲,更不敢告诉生性敏-感的父亲。
如今这个窗户纸无奈捅
破,她不知父亲心头该会有多难过。他冒着天大的风险救她,娇养她长大,是这世间对她最好的亲人。
这些年的光阴在她脑海里不断浮现,愧意在心头萦绕,她眼睫一颤,潸然泪下道:“景裕,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我最初不敢”
温景裕看着她抹泪,心都碎成了渣渣,俯身将人拉起来,深深拥进怀里。
“有朕在,别怕。”
他轻蹭她的面颊,寥寥几字,铮然有力。
唐蓉靠着他的肩膀,鼻尖是清淡的龙涎香气,她曾无比厌恶这种气息,如今却觉得心安贪恋。
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帮她的。
眼眶愈发酸胀,她搂着温景裕的脖子,哭得更厉害。
这么多长辈在,温景裕不好些肉麻的软绵话,只有用袖襕为她拭去眼泪,一遍遍轻吻她的额头。
待唐蓉哭累了,扶在他身上抽噎,他这才看向旁人,道:“你们都起来吧,既然是一桩冤案,朕自会想办法处理好的。”
唐汝珺扶着温绥起身,而林缚却一直跪着,凝眸看向拥有金玉之貌的少年,“陛下肯相信林家?”
“这事显而易见,定是宁王下的套。”温景裕轻抚唐蓉的后背,想到二皇叔,眸底掠过一抹凌冽之色,“依着他那脾性,当时的情况若不做绝,还怪了。既然今日被人听了去,很可能将消息卖给宁王,不久的将来怕是会搬上朝野,公开给朕叫板。”
温绥细想,激恼不已:“臣几人无所谓,只求陛下力保皇后,太子还,不能没有生母。”
“姑母放心,朕自有分寸。”
温景裕沉沉喘口气,见唐蓉疲累不堪,便带着她先行离开了紫宸殿。
銮驾上,没了长辈的眼睛盯着,温景裕将她抱坐在腿上,极为怜惜地轻抚她的面靥,喃喃道:“姐姐,真是苦了你。”
唐蓉微微侧头,吮了一下流连在她唇边的指尖,“我爹娘那么疼我,还有你这么疼我,我不苦。只是苦了我的亲爹,没有和我娘修成正果,还落得满门抄斩,这二十年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都不忍心去想”
着,她的眼眶又红起来。
“别哭。”温景裕吻向她噙泪的眼尾,字字夯实的允诺:“皇后放心,朕,一定
还林家公道。”
宁王温觐。
他正愁没理由扳倒二皇叔呢。
-
紫宸殿内,因为往昔纠缠不清的人并未离开。
温绥双眸通红,看向林缚时,目光带着浓浓的怨怼,“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如若你告诉我,我一定会去找温觐讨个法,我一定排除万难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庶子先出,我也心甘情愿!”
面对她的诘责,林缚眉眼哀戚。
的确,若当年寿康执意嫁给他,陈瑶也只能为妾,但她是备受荣宠的公主,庶子先出,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他凄然叹气:“寿康,我怎么忍心委屈你?”
“不,是你不够勇敢,逆来顺受,从没有为我们的未来争取过一下!”温绥情绪激动,攥起的指甲死死嵌进肉中,“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把想法都藏在心里,轻而易举就替我做了一生的决定!你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愿,何尝就知我会委屈?!”
“我们之间走到这一步,温觐有错,你也有错!”
话到末尾,她的眼泪顺着面上轮廓滑下,渗进嘴角,咸涩苦沁。
不留情面的叱责扎在林缚心里最痛的地方,无数个不眠之夜,他也曾后悔过,如果当年对寿康坦诚真相,把该的话好好出来,两人,甚至林家,是不是会有另一番结局。
可这世上,哪有时光回溯之?
一步错,终是步步错。
林缚怔然凝着面前风韵犹存的美人,一双眸子锐利褪去,变得黯寂无光。
四目相对,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
当温绥垂泪离开时,林缚紧追几步,倏尔攥住了她的,对上她那双愕然的双眸。
烛火映照在他的半边脸颊上,只听他哀然道:“寿康,你给我会,让我弥补好不好?”
殿外,唐汝珺听着这句话,本就不平静的心海顿时掀起滔天巨浪,不停席卷着他,崩碎着他。他只觉心口发闷,颤着从袖襕掏出药瓶,随便倒了几颗闷进肚子里。
生涩划得喉咙疼,他紧锁眉头,静静等待。
然而温绥一直都未发声,唐汝珺心里的裂隙越来越大,逐渐变成沟壑,坠着他掉往无底的深渊——
抛开林缚,抛开女儿,最伤他的,莫过于温绥这一瞬的迟疑。
他忍无可忍,猛提一口气,再次踏进太和殿。
殿里的男女回眸对视,见到他,各自都像被烫一样,遽然松开牵在一起的。
唐汝珺滞了滞,仿佛又看见多二十年前的他们,珠联璧合,美得好像是一幅画。而他,依旧是多余的那个人——
唐汝珺与林缚自幼相识,后来林缚离开长安,随着父亲去了沙场,两人也经常书信往来。好了当一辈子的好兄弟,到头来因为一个女人分崩离析。
那年两人才十五,林缚从安北回到长安,唐汝珺便迫不及待的与他分享着自己的心思:“林哥,我有心上人了,她是世间最美的姑娘!”
林缚笑道:“有多美?”
他觉得万千词语都不够描绘她的美貌,只道:“很美很美,像仙女一样。”
“哪家姑娘?有空叫来让我看看。”
“先不告诉你了。”唐汝珺腼腆的摸摸后脑勺,“她还不知晓我的心意,我们之间,还蒙着一层窗户纸呢。”
这天,林缚不停给他出着主意。
然而过了许久,唐汝珺这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而林缚率先把钟意的女子领到了他面前。
看着那张印在心底的面容,唐汝珺直接愣在了原地,夏季烈日炎炎,他却如同待在三九寒天里,冷到窒息。
两人在他面前眉目传情,有有笑。唐汝珺强压着怒意,待公主离开后,直接将林缚打倒在地。
林缚被他压在身下,眉间隐有愠色,但声线依旧平稳:“你为何动伤人?”
唐汝珺想问问他,长安那么多女郎,为何偏偏要抢他心心念念的女人?然而想到公主那张粲然的笑靥,眼里只有林缚的神情,他登时如鲠在喉,就这样握着拳僵持,迟迟没有再打下去。
两位贵公子当街斗殴,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许久,唐汝珺咬牙道:“林缚,从今天起,你我再无兄弟情谊。我警告你,只要你敢让公主伤心,我就揍得你娘都不认识!你给老子记准!”
就这样,两人割袍断义,他放弃了胡搅蛮缠,在背后默默守着他心爱的姑娘。
直到后来林家出事,温绥让他救下林缚的女儿,他没有想太久,便豁出命去相救,为了妻子,亦是为了给曾经的兄弟留个后,
算他仁至义尽。
林缚虽是蓉蓉的亲生父亲,可蓉蓉是他一把带大的孩子,从骑在他的脖子上。她生病的时候他彻夜睡不着,她难过的时候他也跟着难过。
他付出的,比林缚这个亲生父亲不知要多多少。
一晃二十年过去,林缚突然到来,认走了他的女儿不,还想弥补他的妻。
这人想要再次掠夺他的一切,那他多年间的付出又算什么?
一文不值?
在他出神的时候,温绥凝着他发红的眼眶欲言又止,“汝珺”
熟稔的声音敛回唐汝珺的神思,他与温绥擦肩而过,一拳捣在林缚的脸上。
这拳力道颇狠,林缚抬擦掉嘴角溢出的血迹,半句话也没。
怔愣过后,温绥反应过来,迅疾上前拦在两人之间,“汝珺,你这是做什么?”
唐汝珺未在逼近,狠咬槽牙,忿忿道:“林缚,当年我为了救蓉蓉,可是搭上了平阳侯府百十口人的性命。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她刚过上好日子,你就凭空弄出这一茬,你是瘟神吗?为什么总要来搅乱我的生活?!”
“你了不会跟她相认,不会给她带来麻烦,结果出尔反尔。我倒没想到,你是这般两面三刀的人!”
面对指责,林缚舔了一下嘴角的血渍,垂眸道:“对不起,这事的确怪我。”
殊不知他越沉静,唐汝珺心头的怨念就越大,他最讨厌的便是他这张孤高自傲的面孔。
当年主动放弃的人是林缚,如今惹事的还是林缚,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装大爷?一句对不起,就能抚平所有人心头的伤吗?一句对不起,就能归正所有人因他而混乱的生活吗?
不行!
唐汝珺狠嗤一声,抡拳又要砸。
“汝珺!”温绥挡在林缚身前,哽咽劝道:“你别冲动,林缚不是两面三刀的人”
唐汝珺动作一顿,心脏如同被利刃割出一道道口子。
成婚之后,无论他给予林缚什么样的评价,妻子都会否定否定再否定。
他蹙起眉,深邃的轮廓掠过一抹黯色,“事到如今,女儿命悬一线,他不顾所以,跟你拉拉扯扯,你还要护着他吗?”
温绥定睛看他,走上前紧紧环住他的腰,祈求道:“我不是护着他
,我只希望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
冷静。
这叫他如何冷静?
为什么需要冷静的都是他?
唐汝珺气极反笑,早知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无数个日夜的陪伴,终是抵不过林缚的昙花一现。
她对他的爱,也不过是日久的施舍。
胸膛极速起伏着,唐汝珺眼前的光影有一瞬发虚,稳了稳,将温绥那双叩在腰间的臂挣开,睇她道:“绥娘,既然林缚没有移情别恋,娶陈瑶也是被逼无奈,你这么多年的心结也算解开了。”
温绥一时语塞,眼前这个男人,是盛朝最知晓她心意的人。她所有的习惯,所有的顾忌,他都如数家珍。
唐汝珺将目光转向林缚,嗓音寡淡,不含一丝情愫:“既然女儿也认了,当年的误会也澄清了,那我把这一切,还给你。”
不待愕然的两人回答,他踅身离开了这座让他窒息的大殿。
“汝珺你什么意思?”
“唐汝珺!”
“你给本宫滚回来!”
夜幕之下,唐汝珺阔步朝外走,狠着心假装没听见。他脑海中混乱如麻,此刻只想逃开,逃开,再逃开。
一路上,他的心口揪痛无比,让他难以喘息,唯有憋着一股气,一路走到丹凤门。
值守的金吾卫见他出来,躬身施礼道:“侯爷。”
素来不端架子的唐汝珺置若未闻,径直出了丹凤门,翻身上马。
刚拉紧缰绳,心口的揪痛猛然剧烈。他本能的要去拿药,然而指尖触及到药瓶的一瞬间,又将收回来了。
若没有他在,便没有任何阻拦了吧?
这么念想着,唐汝珺的唇边徐徐生出一抹自嘲的笑。
伴随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他眼前一黑,身子虚晃几下,直接从马上坠落。
触地的同时,他望了一眼长安的皓月,再也没有知觉。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