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情事谁能断曲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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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缓缓驶离长安旧城。晨曦展露之时,乔知叶驾车来至长安城下。适逢城门刚开,趁着人潮未起,他轻车熟路地驶往城中院。

    远远看到院门,他发现有名漂亮姑娘正在院门前徘徊。

    对于女子,他向来怜惜,于是他停下马车,柔声问道:“姑娘可是有何难解之事,是否需生相助?”

    那女子茫然抬头,目光自他身上一扫而过。当她看到马车之时,眼睛陡地一亮,忽然冲上前来,猛地拉开车门。

    “姑娘,你有何事?”乔知叶一怔,神情依旧柔和,声音却不觉提高了数度。观这位姑娘穿着不俗,却怎的如此不知礼?

    那女子对他全然不理,目光锋锐地审视着车内众人,当其触及季怜月时,犹如猎犬发现了守候已久的猎物。

    “你去了何处?为何一夜未归!”

    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正在调息的季怜月诧然地睁开了双眼,“青青,你怎会在此?”

    马车虽是特别加长,同时坐有五人还是略觉拥挤,陆青青却硬是钻了进来,揪住他急问:“你倒是呀!这一晚上你去了何处?”

    当着师弟妹们,季怜月被她一把揪住了衣领,面颊上不禁泛起一抺红晕。他强自镇定,“青青,别闹。昨日我们去了长安旧城求医。”

    “那你为何不叫上我?”

    “长安旧城又脏又臭,我想你定会嫌弃,故此未曾告知。”

    “那她为何与你同去?”陆青青半信半疑,狠狠瞪了莫雨一眼。昨日她代为参加酒宴,被众人奉在主位,恭敬相待。其父虽是江南武林盟主,她却从未受过此等荣耀,不由暗自得意,喜不自禁。会后,她醺醺然地来找季怜月,却发现院门落锁。她乘兴而来,却扫兴而归,于是今晨又早早过来。岂料仍是吃了个闭门羹,其心不由郁恼起来。

    收到她恶意满满的目光,莫雨长长的羽睫缓眨,一派天真地对季怜月道:“师兄,你为何不跟她讲实话呢?”

    季怜月闻言微怔,不解地望着她。

    陆青青看在眼里,立觉蹊跷,目光死死地盯住莫雨,“你快!你们昨晚上到底去了何处?”

    “我们去满楼春雨清歌坊看歌舞了!”莫雨弯眉娇笑,声音中充满了回味,“那处真不愧是全长安城里最著名的歌坊,不仅歌舞美不胜收,点心也异常可口。我们玩闹了许久,直到此时方才归来。”

    “雨,你别乱话。”季怜月眉宇颦紧,一脸无奈。师妹又开始戏弄人了。

    “怎是乱?”莫雨鼓起腮帮,不服气地指着身旁的红漆食盒,对陆青青道:“你看,师兄怕你不悦,还给你买了点心。回来的路上被我们央着吃了几块。不过我们给你留了最底下的一层,一块也没动过呢。”

    陆青青的目光扫过摊放在一旁的食盒,上骤然收紧,咬牙切齿对季怜月道:“这事,你不给我一个交代,那可不成!”一来到长安,她的兄长就带她去了最著名的满楼春雨清歌坊观看歌舞。因此她一眼便能认出,食盒正是出自于那处。若是不入场看歌舞,买上一盒这样的点心,需得排上大半天的队。

    “青青姑娘,清歌坊里的歌舞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得完的,咱们还是进门详谈吧。”乔知叶忍着笑打开院门,把马车驶进院内。二师兄最喜欢一本正经地训他,难得他露出一脸窘迫的表情。不过这间院离东市不远,如此吵嚷,已引来行人驻足。他虽看热闹不嫌事大,可自家人的热闹却也不能让不相干之人凭白地看了去。

    停稳马车,他飘身关上院门,笑眯眯地拔了根草杆叼在嘴边:师妹真是不负他往日的谆谆教导,这简单是青出于兰啊!不仅演就演,还把自家最为正经的二师兄拉上台来,出任主角。

    “青青,你为何不肯信我,反去轻信旁人的戏言?”季怜月的身子被她拉得前倾,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丽容颜,他不禁叹了口气。指着昏迷在旁丁青山和徐绍风,他道:“青山弟伤重难医,因我听闻鬼医现身于长安旧城,我们便去往那处为他求医。你看,四师弟还因此中了血毒。”

    看到一向沉稳的他眼中升起一片焦急,陆青青犹豫了片刻,缓缓松。众人一身疲惫,细究起来的确不像是出去游玩。

    “谁也没有规定病人就不能出去观赏歌舞呀。”莫雨招呼乔知叶抬下椅车,安置丁青山。回过头,她对陆青青道:“他确是来长安求医的,可是名医也了,他这伤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二师兄便提出请客,带大伙去歌坊里散散心。”

    “那他呢?”陆青青指向躺倒在路花怀里的徐绍风问道。疑嫉如自心田莫名而生的杂草,明知不该,但心爱之人越是否认,她就越是起疑。

    “他么,”浓密纤长的羽睫缓眨,莫雨轻快地回道,“自然是玩得太开心,在歌坊里喝了太多的葡萄美酒,喝醉了呗。”

    路花“呃”了一声,哑口无言地望着她:这你都能编得出来!

    怒视着季怜月,陆青青连日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何要如此待我!”自他来到长安城后就没一刻空闲。她可以理解,也可以贤惠地不去怪他。可本来好了带她去逛东市,为何师妹一来,他就将她丢弃一旁,反倒偷偷陪着师妹去看歌舞。

    “雨,你闹够了没有!”季怜月气恼地喝道。想起初见之时,四师弟一副饱受荼毒的模样,此刻的他终于有了深切的体会。

    见师兄真的生气了,莫雨嘟起嘴巴,低头对着指,“我只是笑几句而已嘛。谁知这般漏洞百出的戏言,她都会相信。”

    “胡闹!”见她可怜巴巴地瞟着自己,季怜月气恼之中莫名升起一丝好笑。揉了揉发痛的额头,他咳了一声,板起脸道:“你若不解释清楚,师兄可就要罚你了。”

    莫雨“哦”了一声,低下头,对陆青青道:“好啦好啦,你别再恼二师兄啦。我在逗你玩呢。确如师兄所言,昨日我们去了长安旧城求医。”

    陆青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季怜月,仍是疑心不减,“你们莫不是联合起来骗我?”

    莫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师兄你看到了没有?她根本就不信任你,就算我解释了也没用。”

    指着徐绍风,她以教导的口吻对陆青青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四师兄受了伤。不信你闻闻,他身上可有半点酒味?”

    顺着她的指,陆青青看到徐绍风衣角处深红的印痕,稍加分辨,便可知并非酒痕而是血迹。

    “让一让。”乔知叶上来将徐绍风背起,下车时特意掸了掸其破损的背衣。

    望着那明显的剑痕,陆青青一下子明白过来,是自己冒失了。僵在马车里,她不上不下,双颊洇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季怜月拉起她的,带她走下马车,歉然道:“青青,师妹喜欢玩闹,你别放在心里。未能事先与你讲清楚,也是我的不对。待这边安排妥当,我再去找你赔礼,可好?”

    路花跟随乔知叶往屋中走去,此时亦打着圆场,“青青姑娘,大伙儿一夜没睡,都倦得很了。不如你先回去,晚些时候再过来吧。”

    陆青青垂头不语,忽然双蒙脸,逃也似地急走而去。

    见她走远,季怜月拉住莫雨,满脸痛心地问道:“雨,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容不下她?”虽是青青无礼在先,雨戏弄在后,可他看得出来,打从初见,此二人就互生敌意。

    “我只是想让师兄看清她的本来面目。”莫雨偷偷打量着他的脸色,撒娇地扯住他的摇了摇,“师兄你就别生我的气了。”

    “青青是有点大姐脾气,可是本性不坏,何至于让你这般戏弄?”季怜月冷脸甩开她的。

    “本性坏不坏我不知道,可稍加一试就能看出,她一如传言般刁蛮。最关键的是,她根本不信任你!”莫雨扭过头,不开心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人家这是为你好啊,你这个笨师兄!

    “人心岂可相试?”季怜月轻轻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要点点滴滴地相处,要宽容地以礼相待,要以诚心换取诚心,才能逐渐相知相合,最终成为莫逆之交。”

    扳过莫雨的双肩,他和声劝慰,“相信我,雨。只要你与青青好好相处,她也会好好待你的。”

    “为何她必须要你宽容相待,却不肯宽容待你?”莫雨却不认为他得有理,反倒替他不值,“对方是位谦谦君子,我自当以礼相待。可对方若是蛮横无礼,凭何让我低声下气?那位陆家姐以前仗势欺人之事可做过不少,就算她现在心悦于你,会好好待你,但若你娶上门来,时间一久她必会暴露出本性。到了那时,你必须时时谦让于她,怕是悔之晚矣。要我,似我家师兄这般优秀的人物,只有与同样优秀的女侠相配,才是相得益彰。”

    季怜月心弦一震,训她之言竟难再续,种种复杂情绪中混杂着丝丝欣慰:师妹未出山时,总觉得她性情怯懦,需要好生看顾,多加关爱。未成想,下山之后她性情大变,反倒关心起他来。只是不知她最后一语是何用意?

    望着他突变的脸色,莫雨斟酌着言词,“师兄你现在已然名震江湖,只要你肯率先开口,就算对方同为名震江湖女侠,也未必不会答允。你不要去娶那个即凶又不信任你的女人了,好不好?”

    季怜月苦笑了一下,原来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擅于隐藏情绪。师妹心思细腻,竟然被她察觉到了。虽不知师妹下山后经历过何事,但只有这样聪慧过人的师妹才能在江湖上生存吧。

    迎向她期盼的目光,他摸了摸她的毛茸茸的脑袋,“雨,你应该知道师兄的为人。我既已上门提亲,就绝不会做那背信弃义之事。此事已然不可更改。”阻止莫雨开口,他继续道,“而且一直以来我有个抱负,我想令本门名扬天下,进而让这武林再无风波巨浪。这些青青的父亲都答应助我。雨,咱们虽为师兄妹,却亲胜足。我亦知你此举是为了我好,但青青终究会成为你的嫂嫂。”

    再次阻止莫雨开口,他柔声道:“其实青青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蛮横无礼。她很好相处,只是有些孩子气罢了。答应师兄,下次不可再这般顽皮胡闹了,好不好?”

    他眸光深深,似有万钧,令莫雨不得不低下头去,闷闷地道了声“知道了。”

    “早些歇息。”季怜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缓步往屋中走去。

    望着他孤瘦挺拔的背影,莫雨忽然鼻子一阵发酸。刚才马车之上,二师兄谈及大师姐时未及敛起的情绪被她看到。若是以前,她或许不懂,然而现在的她,却是一望即知。那是为情所困、刻骨铭心的痛啊。在那一瞬,他似忧似愁的双眼之中饱含着难以言尽的苦楚,令在旁只看了一眼的她,都陪着心痛起来。

    “为何会是这样?”她烦恼地嘟囔着,不甘地挥动着臂。

    “那是因为二师兄不能违背师父之命啊。”乔知叶不知何时站到她的身后,轻声道。

    “你也知道二师兄的心事?”莫雨惊诧地回头。

    乔知叶点了点头,“回屋吧。”

    二人回到莫雨的屋中。莫雨安置好丁青山后,催他讲述。

    “二师兄的心事我可比你知道得早。”乔知叶自觉地烧了壶热水,沏茶坐下,“有一次,我侍奉师傅起卦。师傅算出大师姐将有大劫,不知为何忽然动了让老四娶大师姐的念头。那时候大师姐不在山上,我就在闲聊之时跟二师兄提了一句。当时他的神色就不对劲,我隐隐觉出了他的心思。过后我忙于自家私事,想着这事或许做不了准,也没把此事当真。没成想二师兄去了趟菊南山庄贺寿,紧接着就传来他定亲的消息。”

    “真不明白师傅为何要让四师兄娶大师姐,明明二师兄才最为合适。”收拾妥当的莫雨在他身边坐下,接过他倒来的热茶。

    “师傅名号玉洞仙,这个仙字可非比寻常,应是自有天。”

    “就算如此,卜卦之事亦非十拿九稳,二师兄也不必匆匆定亲啊。”

    “这有何不好明白的。”乔知叶吹了吹茶烟,挑眼看她,“一来师傅有令,再者你觉得以二师兄的性子会和老四争吗?他这样做,估计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可那个骄蛮无礼的陆家姐根本就配不上他!二师兄娶了她以后,定会受她欺负。”莫雨动作一顿,不觉提高了声音。虽答应过二师兄,可她就是对那位陆家姐全无好感。

    “你他还能怎样,违抗师傅之命还是跟老四争?”乔知叶被她得一脸无奈,“我看那位青青姑娘虽是无礼了些,但对二师兄也算是一往情深。”

    “不对,此事还有转。”莫雨侧头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四师兄有了花,这次是铁了心要违抗师傅的命令。只要二师兄不娶那骄蛮女,就好办了!”如此一来,花当上四嫂,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想到这里,她又开心起来:嗯,四师兄的倔脾气还是值得夸赞的,以后再多气气他好了。

    “你是知道的,二师兄看似谦和,可一旦定下目标,便绝难改变。更不要这样做还违反了他的侠义道。”乔知叶叹息着放下了茶杯。

    “那咱们就想个主意让那个蛮女主动放弃二师兄,二师兄就不违反侠义道了。然后再帮二师兄娶到大师姐,那才叫两全其美!”莫雨越想越兴奋。

    “雨你下山之后怎么变成了这样?”乔知叶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居然连二师兄和大师姐都敢阴!”

    “怎么,你嫌弃我?”莫雨扁扁嘴,斜睨着他,“这还不都是你教的。”

    “哪里哪里,我是夸你变得厉害懂事了。”乔知叶欣慰地点点头,师妹终于开窍了,以后做好玩之事时就有同伴了。

    “那你这是答应帮忙了?”莫雨抿嘴一笑。看来想干坏事,找三师兄搭伙那准没错。

    “别的事都好,但此事”乔知叶却一反常态地摇了摇头,“不是不帮,而是不能帮。”

    “你这是何意?”莫雨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乔知叶难得地一脸郑重,“你应知道,二师兄是十年前才拜入师门的。他入门比咱们都晚,是带师学艺。他跟随师傅修习的便是这易理命数之道。师傅卜卦历来准确,既然算出大师姐的情煞血劫,又不允二师兄,必有其中道理。想来二师兄便是想通了此点,故而索性断绝了念想。再者,你可知大师姐是如何想的?师兄劝你,还是不要弄巧成拙。”

    莫雨颦起秀眉,不甘心道:“就算二师兄不能迎娶大师姐,那也不该随便挑选那位陆家姐啊。一想到那般温和的二师兄就要落入那种女人里,我就浑身不舒服。平日里你主意最多,难道二师兄的婚事当真无可挽回?”

    乔知叶摇了摇头,道:“师傅曾经过,卜卦之事犹如水中观月,过则搅扰了一池清辉。知道老四与花之事后,他叹了一句‘想不到万事皆起始于一朵的路边野花’,便放不管。要我,情之一事各有缘份,二师兄的婚事也不是你该插的。”二师兄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何尝不想帮他,但事关大师姐,又经师傅卜卦,不得不慎重。

    莫雨闷闷不乐,连唯恐天不乱的三师兄都这样,此事怕是已无回旋的余地了。二师兄对她向来是照顾有加,本以为终于可以帮到他,谁知却只能袖旁观。

    就着窗口透来的微光,她凝视着昏睡中的丁青山,想起前些时候的自怨自艾,忽然觉得很是可笑。她二人虽是一路坎坷行来,但毕竟两心相知,可以时时待于一处,比起二师兄,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