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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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咳嗽了一声,企图摆脱心底那种无措、以至于略微有些不自在的感觉,继而答祖母道:“文文年纪尚,尚不能厘清自己的思绪和心意,言行偶有失当也在情理之中,望祖母也能垂怜她,不要再提此事,以免伤她名节。”

    齐老夫人一见自己这次孙冥顽不化、事实都如此清楚了竟还在替那孤女话,心中自然觉得他是已经受了方家那狐媚的蛊惑,越发生气,怒而道:“敬臣!你这是糊涂了不成?她做出那等不要脸面全无教养的事情,还什么保全名节?”

    祖母言辞激烈,齐婴知道已经与她不通,遂也不再言语。齐老夫人径自叽里呱啦又大骂了一通,却半晌也不见次孙出声,细细一看,见他虽不言不语,眼中的神采却已泛出冷淡之色。

    这个次孙自寡言冷情,让人摸不清他心思,如今因位高权重,周身更平添了一股凌厉深沉的气韵,齐老太太虽是他的长辈,但瞧见他这个模样心里也有点打怵,不自觉就将脾气收敛了些许,想了想,语气放缓,也退了一步,道:“你若真是喜欢那方家的,留人在身边也不是不行,只要不进齐家的门儿,随你怎么折腾都可以,祖母和你父亲母亲也都不会什么。只是婚姻嫁娶之事为大,那六公主不是个能安稳家宅的,不像容儿娴静端庄——敬臣,娶妻娶贤,你可要想好啊。”

    齐婴闻言沉默了片刻。

    祖母抬举娘家,数十年来一直如此。世家之间同气连枝本无不妥,只是一旦过当难免就会招致麻烦,他素来觉得祖母对傅家有些过于关照了,但他身为晚辈于此事上却不好置喙,眼下亦不好点破,只能就事论事。

    他沉吟片刻,道:“祖母好意孙儿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此事牵涉六公主,恐还要过陛下那一关,孙儿亦无能为力。祖母倘若另有想法,倒可与父亲商量,孙儿全凭长辈们安排。”

    齐老夫人活了一把年纪,自然听得出她这孙儿是将官场上打太极的那一套尽用在了她身上,曲曲折折了这么几句,看似是温顺恭谨,实则一句顶用的都没有,偏偏他一副都听你的样子,让人也不出他个不字。

    结果老太太将次孙平白叫来一趟,除了发了一通火又被添了一通堵以外,竟是一无所获。

    夜风正凉。

    齐婴从祖母院子里出来,恰在园子里迎面碰见兄嫂,他夫妻二人倒是难得没有带着徽儿,正相携在园中散步。

    双方相互打过招呼,齐云瞧了瞧二弟行来的方向,笑问:“这是刚见过祖母?”

    齐婴应了一声,又听大哥问:“瞧你行色匆匆的,是还要回风荷苑?”

    他点了点头,很自然地顺口接了一句:“嗯,回去看一下文文。”

    话一出口,他却乍然想起方才祖母她裹着他的衣服入睡之事,一时心头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有些露头,脸色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好在那时天色已晚,齐云和韩若晖也没瞧出他的异色,齐云只笑了笑,:“行,那你去吧,路上心。”

    齐婴点了点头,同兄嫂别过,转身出了府。

    齐云望着自家弟弟离去的背影,叹息了一声,侧首和夫人感慨道:“唉,你原来的时候我还不信,如今一瞧他这每日都往别第跑的模样,倒真有那么些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已经成了家呢。”

    韩若晖听言又是得意又是娇气地朝丈夫笑笑,:“那是,以后我什么你最好都听着,错不了。”

    齐云很是捧场,连忙拍夫人马屁,笑:“夫人女中诸葛,我都听,都听的。”

    夫妻二人缠绵悱恻,在园中笑不断。

    在回风荷苑的马车上,齐婴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想了想沈西泠的事。

    他想姑娘心智未全,如今对他生出这样的情愫,自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举止不当的过失。譬如他一直当她是个孩儿,偶尔便有些亲昵的举止,时不时顺顺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脸儿,这便是进退失矩,想来正是因此招致了姑娘的误会。

    所幸她年纪尚,只要他循循善诱好生教导,她便能分清男女情爱和长幼亲情之间的殊异,如此一来他便不至于错上加错,耽误了人家姑娘。

    齐婴觉得眼下第一步应当是要同沈西泠拉开些距离,往后肢体上的接触最好都不再有,见面也可以再少些,长此以往,她心里那点朦胧的情愫自然便也能淡去了。

    由是这么一想,他心中稍定,唯一担忧的是姑娘性情敏感,万一感觉到他的疏远会不会暗自伤心难过,届时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齐婴一路前思后想,只觉得将一个孩子带大果然是千难万难,比他少年时初回破题策论还要难上许多,而一想到稍后见到沈西泠,他又有些拿不准跟她话的分寸,一时颇有些头疼。

    就这么一路思虑着回了风荷苑,结果进了门却听沈西泠出门了,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西泠回到风荷苑的时候已经时近亥时。

    其实她从顺南大街离开的时候时辰并不晚,但她没有立刻回风荷苑,想着出门一趟不容易,索性又转道去了那附近的大市和几个市,细细看了好几个布庄,前前后后兜转了许久才回来。

    刚从山下的石阶登上来,便瞧见白松正抱着剑、嘴里叼着一片竹叶倚靠在挂着灯笼的门口。沈西泠不意会在此见到他,有些惊讶,又上前同他打过招呼,问:“白大哥为何在此处?怎么不进去?”

    白松将口中叼着的竹叶扔掉,随意地抄着对她:“公子让我在这儿等你,若你亥时还不回来,就让我出去找。”

    沈西泠听了一愣,自觉给白松添了麻烦,很是抱愧,低下头:“这我”

    白松耸了耸肩,看了她一眼,:“好在还不到亥时,省得我再出去跑一回——你进去吧,公子在书房等你。”

    沈西泠抿了抿嘴,应了一声,随后进了大门,穿庭过院行到忘室门口,瞧见青竹正站在门外。

    这位童子近来待她和善了许多,大约是因为她频频给他指路的缘故,可惜今日她这一趟晚归却让之前那数次指路的情谊尽数烟消云散了,只见青竹童子又挂起了一张脸,还瞪了她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压低声音指责她道:“你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提前一声?公子都等你一个多时辰了知不知道!”

    沈西泠低着头不话,青竹便一直瞪着她,又暗中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见她并无受伤磕碰,脸色又转好了些,嘴上又凶巴巴地补了一句:“愣着干嘛?还不快进去!”

    沈西泠抬眸看了他一眼,拾级而上,进了忘室的门。

    她刚推开门便瞧见齐婴抬眼朝她看了过来。

    沈西泠抿了抿嘴,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回身关上了忘室的门,走到齐婴书案前,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一礼:“公子。”

    齐婴摆了摆,让她坐,她便走到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又听齐婴问:“今日是随丁先生出去了?”

    沈西泠出门的时候并未同谁有过交待,齐婴如今知晓了此事明细,想来是水佩她们留了信儿。

    沈西泠点了点头,答:“是。”

    齐婴皱了皱眉,看了看时辰,:“下次不可再回得这么晚,若非要晚归不可,至少也要留个字条给我。”

    沈西泠又点了点头,答:“是。”

    姑娘温顺乖巧,和平时一样文文静静,但齐婴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一时却又不上来哪里不同。他当时没有很上心,只以为是沈西泠今日出门碰上了什么事,也或许是在布庄里遇上了什么波折,这才导致情绪有些低落。

    他便就此事问了几句,道:“瞧过那间铺子了?觉得如何?”

    沈西泠半垂着头,原原本本地答:“看过了,也随丁先生见过了掌柜的。只是我在生意上是生,也不懂什么,今日只搬回了一些账册,预备过几日看好了再其他。”

    齐婴点了点头。

    他当时给她找这间铺子也颇耗费了一些心思。她年纪,又是生,给她的铺子规模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境遇不能太难也不能太顺,总得有些麻烦,可又不能太过,如此才能给她锻炼,让她学到些东西。

    今日她既然见过了,那便是走出了开初的第一步,这是好事。

    齐婴想了想,又提点她道:“万事开头之时都难免有些许艰辛,但只要慢慢走下去,总会渐入佳境——丁先生善于经营,亦乐于教人,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多去同他请教。”

    沈西泠仍是点了点头,答:“是。”

    她进门至今,除非他问话,否则便一律只答一个“是”,齐婴自然不可能无所察觉。他想她谈兴不浓,或许是累了的缘故,也或许是察觉了商道的艰难,有些茫然了。

    她今夜话少,那倒正好,毕竟他也还没想好当如何掌握同她相处的分寸。

    齐婴暗暗松了一口气,看了沈西泠一眼,见她在灯下低眉敛目,依稀有些疏离的样子,与前几日望着他时眉目娇憨的猫儿模样很是不同,令他心里忽然也感到一丝淡淡的不舒服,不过他当时没有很在意,只对她:“回去休息吧。”

    姑娘闻言起身,仍是只落下一个“是”字,继而便转身出了门。

    连头都没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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