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1)
此后的一段日子,沈西泠开始忙碌了起来。
她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头一件就是看账。
从铺子里搬回来的账簿有半人多高,有些日子是很近的,有些则上了年头。近日的誊写相对清晰一些,日头久的则要模糊许多,看起来颇为费劲。
几个丫头一贯知道她们姐是个肯用功的人,当初在齐家跟随王先生读书的时候就起早贪黑,只是当时她们以为姐是迫于先生那虎虎生风的板才不得不苦读,没想到如今没了这等压力她也照旧逼着自己用功——甚至比原来还用功。
那么厚一摞帐,前前后后好几年的,她愣是七八天就看完了,一边看还一边梳理誊抄,按月将购入原料的本钱、支给伙计的月钱、还有其他若干七七八八的费用一一摘出来,等她看完了帐,自己也另写出一本书来了。
她每日很早就起床看账,看到很晚才睡下,水佩她们几个一开始以为等姐新鲜劲儿过了就会歇下来,哪成想不但不消停,后来还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她们几个轮番儿劝她休息,沈西泠就是温温柔柔地都答应下来,结果夜还是照熬,令丫头们一个个都不知该什么好。
等沈西泠看完了账,她便请丁先生来了一趟风荷苑。
丁先生听她这么快就看完了账,十分惊讶,又瞧见她还自己理出了一本新账来,更是瞠目,接过她理的条目一看,见细致详实,看得出是实打实花了工夫的。
丁先生早先得了齐二公子的示下,要寻一间铺子给这位方家姐料理,他一个做下人的,自然不好过问缘由,只是听命办事。前几天见了方姐真人,见是个半大女娃娃,又一副柔柔弱弱的娇姐模样,心里自然觉得她接这铺子不过是随玩儿的,哪能想到她竟真是花了心思看账,工夫做足了。
这世间之事向来遵从因果,沈西泠种下一个勤勤恳恳的因,自然就会在丁先生那里结一个另眼相看的果。他见她如此认真,便也乐意指点她,笑着同她讲:“姐花了工夫,自然是好的。只是看账这事儿,法素来是不准的,‘看账看账’,许多人以为‘看’就罢了,实则要弄清这账里的乾坤,还须得亲自去走去问,一一查验才好。”
他心宽体胖,笑起来如同一尊弥勒佛,此时伸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对着面露疑惑之色的沈西泠道:“就譬如这账上支给养蚕人多少银两,更换纺具又花了多少银子,瞧是瞧不出来什么的,若要摸清真伪,便要亲自去打听蚕市和木具的价格、找来经的伙计一一查问,再来比照核验,方才能看出些门道。”
沈西泠闻言眼前一亮,很是受教。
的确,她要将这个布庄经营好,便不能只囿于铺子之内,应当将与布庄生意有往来的几方都摸熟了,如此才能算是入行。
她于是又感到自己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待谢过并送走了丁先生,就又开始了新一波的忙碌。
沈西泠开始频繁地出门。
这事儿自然得提前知会齐二公子,好在他在这方面对她约束并不严,出入可以随意,只是不能晚归,还给她设了个亥时的门禁,另干脆将六子也调入了她的院子作厮,为她驾车。
六子自然觉得欢喜,从门房调进握瑜院,不单活儿清闲了许多,月钱也愈发丰厚了,他觉得自己前几天主动找方家姐献殷勤的举动实在是智,又暗叹自己与这位姐果然有缘,心中期盼着这位姐的日子能越过越好,他便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沈西泠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念想,只一门心思扑在她的布庄上。
她在丁先生的指引下开始接触起与布庄相关的许多生意,譬如桑麻的种植、蚕丝的制取,乃至于近几年才开始露头还尚未时兴的白叠子,她都开始熟悉起来。她亦有心同从事这些生意的商贩们打交道,大梁民风开放,并不忌讳女子从商,只是她年纪太,与人相交难免被轻视。沈西泠觉得她不必钻牛角尖给自己徒增麻烦,便让六子代她去同人交涉。
六子为人敏,话也讨人喜欢,将这差事办得很不错,常常是他代沈西泠出面同那些商人们见面,回来后再将得到的消息和协商的结果告诉沈西泠,待得了沈西泠的安排指示,便再出去同人商谈,周而复始。
这样的双黄唱了一段日子,沈西泠便深感此前丁先生的指点甚是有理。
布庄的账簿做得清晰漂亮,她前前后后仔细看过多回,都并未发现什么问题,但这月余来她亲身跑了一圈,便一点一点能看出些东西来了。
譬如账簿上记的纺具更换,是三年一回,而她自己走了许多卖纺具的铺子,知道即便是一般质地的,也至少可以用足五年,这两年的差别兑换成银子,便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又譬如这买进原料的时也有讲究,商贾经营,总是逐利,自然要贱买贵卖,可他们这布庄买蚕丝桑麻总是不遵时令,虽前后不过只有几月的时间差,但由此产生的银钱差别却很大,日积月累经年而算,更是天差地别。
沈西泠让六子暗中寻访了一圈,得知布庄的采买事宜基本都是卢掌柜亲自经,并不假于人,由此自然便怀疑这位掌柜在账上动了些许脚。
她察觉到此事,但一时尚未想好应当怎么办,又觉得除了卢掌柜的事情以外,铺子内的存货积压问题也亟待解决,一时颇有千头万绪之感。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应武断行事,遂将此事暂缓,决意细细斟酌后再行决定。
这么一来时光渐长,时节已然由春入夏。
风荷苑中的荷花开始悄然生长,颇有荷才露尖尖角的意趣。这别第本就修得别致,如今一到初夏,池之中蜻蜓点水,粉荷芳菲数里,愈发显得清雅,宛若画中仙居,很有些逍遥韵味。
只可惜此地的主人最近的心情却不甚明朗。
齐婴自打从祖母那处得知了当日之事的原委、明了了姑娘朦胧的情愫,便一直立意要同她疏远些。他本来还苦恼于这疏远的分寸该如何拿捏,哪成想还不等他疏远沈西泠,人家姑娘倒当先开始疏远起他来了。
这事儿齐婴一开始还没发现端倪,只当她是在忙布庄的事儿,空闲少了自然黏他的时间也少,没什么不对。只是后来他却发现,姑娘遇上布庄里的难事,头一个便会去请教丁先生,却不会想到来问他。
这也算能讲得通吧,毕竟他并非商贾出身,论生意还是丁先生更在行,她不来找自己帮忙也可的过去。
可虽然得过去,多智如齐二公子,自然还是能发现些许不对劲。譬如这往常很是依恋他的姑娘,现如今已经很久不曾和他同一个时辰起床,也很久不曾同他一起用膳了,至于此前他时不时就能吃上一盅的蛋羹,如今也已经许久不曾上过他的桌。
还有这读书。姑娘以前甚是喜欢跑到忘室里去,一会儿拿一本书,一会儿绕到他身边请教问题,就算真没什么事儿也喜欢在他身边待着,用那漂漂亮亮的一双妙目偷偷看他。结果如今呢?他都让青竹给她安置了书案了,人却跑了,这都一个多月了,连忘室的门儿也没进过。
更令齐二公子觉得不对头的则是那些不可言传的东西。譬如她看他的眼神,往日里总有些的娇气和朦胧的依恋,如今就板板正正的,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当然他也不是这样有什么不好,只不过就是别扭,非常别扭。
齐婴忍了一段时日,此等别扭的感觉却没能消退,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本来打算先这么着不跟姑娘计较,结果后来有一天他正要离开风荷苑外出办事,路上正好同沈西泠迎面碰上。这事儿若搁在以往,姑娘必然会眼前一亮,随后就会像只雀儿一样靠到他身边来,结果那天她别上前了,甚至还装作没瞧见他,刚跟他照面便十分生硬地扭过头去跟她身边的丫头话,一转角人就跑了。
至此,齐二公子终于开始觉得不妥,认为应当同姑娘谈一谈心,从而一劳永逸地将此问题解决;就算解决不了,起码也应当摸清姑娘的态度何以转变得如此之快,待找准了问题所在,他们之间自然便能恢复如常了。
抱定此念,齐二公子于是特意抽出工夫将沈西泠叫到了跟前,预备关怀关怀她最近的学业,顺便再问问她的生意。结果开口刚没几句话,便被姑娘那副愈加板正、愈加恭敬的模样给顶得无言以对。
她照旧温顺乖巧,问什么答什么,可偏偏就是让人心里的那种别扭越发强烈起来。
齐二公子那样好的涵养,还是给姑娘堵得不轻,只觉得再跟她多两句他今晚的饭都要吃不下了,于是赶紧将人放走了。
只是人虽然走了,可这股郁气仍还是凝在齐二公子心头,令他不禁暗暗感叹,觉得自己先前果然没有看错,这姑娘确乎就像一只猫儿,黏着你的时候百般娇气可爱,一瞧见别的有趣的玩意儿,便又立刻卷着尾巴跑了,再无当初黏人的模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给沈西泠如今这样的做派定性,到底应当她没良心好,还是应当她到了叛逆的年纪好,遂颇为为难,甚而还有些愁闷。
男人心真就海底针
你不是本来就有疏远人家的计划嘛,那她主动跑了你还发什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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