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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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真正的杨掌事到了,方才假扮他的那个孔武男子跟在他身后,原是他的家奴。

    真正的杨东并不那样高大,只是中等身量,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甚为儒雅,像个读书人。他一来便和气地向沈西泠致歉,落座后还夸赞她曰:“方姐如此轻的年纪,眼力竟如此好,实让杨某敬佩。”

    沈西泠同他客气了几句,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杨某近些年身体有些不好,已很少出来与人谈生意了,多是我这家奴代劳。他这差事办了有些年头了,鲜少被人看破,不知方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西泠闻言心下一笑。

    依她看,这位杨掌事脸色红润气色甚好,一副保养得宜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身子有哪一处不爽利,想来这不过是被她看破后的推托之辞罢了。他又近年已经很少见人,言下之意今日便是给足了她一个辈面子,望她自己识抬举。

    沈西泠虽然年纪,但见识并不少,杨东虽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势、又给了她一句不软不硬的敲打,可却并未让她心中生出什么怯意。毕竟若论上位者的威严,十个杨东攒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齐婴,她天天在他身边,虽然有时候也免不得有些怕他,可除他之外的人已经很少能让她心中波动了。

    是以眼下她十分从容,先客气了一句“有劳掌事今日亲见”,后又扫了一眼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笑道:“掌事的扳指好生漂亮。”

    她这话一,意思便很明白了。

    传闻中杨东喜玉,拇指上的扳指戴的年数很久,民间素来有人养玉玉养人的法,戴久了的玉石色泽总是更加温润。之前那位假扮杨东的家奴虽也戴了一枚玉扳指充数,但那玉的水头不算上佳,更无常年被佩戴的痕迹,是以一眼就被沈西泠看出端倪。

    杨东也听明白了她的话,一愣,继而恢复如常,笑道:“方姐还懂玉?”

    沈西泠当然谈不上有多懂,只是这些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眼力总是有一些的。

    她笑了笑,答:“谈不上懂,只是这段日子正预备着要接一间首饰铺子,提前做了点功课,贻笑大方了。”

    杨东点了点头,又上下看了看食客盈门的怡楼,眼中颇有赞赏之色,道:“方姐生意做得好,不管什么行当都能做得风生水起,委实是有经商的天分。”

    沈西泠听言当然要自谦,心中也的确觉得自己资质平平,不过是倚仗着齐婴的指点和照顾,这才一直顺风顺水,真要她自己的话,顶多也就是勤勉可以夸口。

    杨东却:“姐不必过谦,杨东在商道之上行走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姐确然是有天赋的——家中可有长辈经商?”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天分,但沈家的确长于钱帛经营。

    她虽然与那个传闻中的家族并无什么实际的干系,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终归有他们的血脉。听闻沈氏极盛之时家财巨亿,论财富甚至比齐氏还要更胜一筹,她的父亲更曾位居当朝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

    区区一姓,却富可敌国。

    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夜之间大厦倾覆,连一丝尘土都没能留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又有多少人为了这场梦丢了性命?

    思及此,沈西泠难免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杨东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些许探究之色。

    她心中乍然一凛,忽而明白过来:这位杨掌事原是在探她的底。

    恐怕他对她的家族她的长辈都并不感兴趣,真正想问的是她背后是否有所倚仗。他是行会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齐婴此前对她的袒护,但他兴许拿不准她和齐婴之间的关系,也拿不准这样的关系有多牢靠。

    他今日之所以肯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给她面子,而是忌惮她背后的人。

    沈西泠心中既明,心里便隐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并非不喜欢被齐婴照顾,只是她也不想什么事都依靠着他,不为别的,她只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好所有事了。

    她希望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这些曲折的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自己知道便好了,此时面对杨东的发问,她仅简单地了两句场面话揭过,随后便牵引着话头同杨东起了正事。

    这正事应有两桩:一是冯掌柜布庄被砸一事须得有个交代,二是行会强令沈西泠提价一事最终也得有个着落,两方总得统出一个意思来,才能和气生财。

    只是冯掌柜的铺子给人打砸了,虽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行会的腌臜笔,可若此时在台面上挑明了讲,那便是撕破了脸面,第二桩事直接没的谈了。

    沈西泠并非较劲的人,也并非吃不得暗亏,冯掌柜的公道她此时可以不必当面锣对面鼓地讨,事后却可以用别的法子另作弥补,眼下重要的是提价之事。

    杨东一面品着怡楼的香茗,一面语重心长地同沈西泠:“方姐,提价之事,行会实在有行会的为难之处。”

    他放下茶盏,左轻轻抚摸着右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继续缓缓地:“行会之为行会,总要在各家之间寻一个平衡。方姐这厢赚得盆满钵满,其余的掌柜却被挤兑得吃不上饭,自然要来找到行会头上。这提价之事,并非行会一家之言,实在是建康城里做织造生意的一致的想法。”

    他叹了一口气,望向沈西泠的眼神显得颇为温和,又:“此事在方姐看来自然是觉得委屈的,但正所谓怀璧其罪,有时候就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杨某亦想相帮,但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顿一顿,又掀起眼皮看了沈西泠一眼,露出退让之色,:“自然了,若姐想请那位帮忙,于他而言,这些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想必到时不单是行会,就是任何一个布庄的掌柜也都不敢再多言了,一切都凭姐调度。”

    一句句一层层,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

    先是以众议之名把行会摘了个干净,继而抬出所谓怀璧之罪,最后一句更是隐晦地点出了齐婴来,言下之意只要沈西泠不答应抬价,那就是有所凭借、仗势欺人。

    明明是行会打砸冯掌柜的布庄在前,如今到了这位掌事嘴里却成了沈西泠先仗势欺人,如此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让一向好脾气的宋浩堂都有些动了怒,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反驳,却被沈西泠暗暗压住。

    公子早就教过她,越是心中不平之时越要看起来云淡风轻,外露的喜怒只会增加对的胜算,时刻保持冷静才能找到翻盘的转。

    他的话不会有错。

    沈西泠轻抿了一口茶,眼睑微微垂下,等再抬起那双妙目的时候,眼中已经平静无波。

    她淡淡一笑,语气十分平缓,道:“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与诸位掌柜都是同行,亦无意砸人饭碗,只是匹夫怀璧也不能引颈就戮,凡事还应有商有量,最是皆大欢喜。”

    杨东见她年纪却处变不惊,眼中也颇有些赞赏,闻言问:“不知方姐想如何有商有量?”

    沈西泠将茶盏轻轻放到桌案上,答:“各位掌柜要与我同价,并非只有我提价一条路可走,只要大家都削价,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东眉头一皱,问:“这是何意?”

    沈西泠神色平静,继续:“其余布庄之所以价高,无非是因为一时找不到价钱合适的田庄取得白叠子,恰巧我上尚有不少盈余,可贱价卖给各位掌柜。冯掌柜等人与我做买卖,要让我二分利,但初回合作总要拿出些诚意,若其余掌柜愿削价,我愿再让一分利,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杨东一听,眼色微微转深。

    这姑娘倒是打得一好算盘。两全其美,再让一分利,话得好听。虽则照她的这么做确乎能解眼下局面的僵持,但终归还是她得利最多。她虽让了利,同时却也借了其他布庄的买卖渠道,建康的布庄何止成百上千?积少成多,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笔重利。

    她算得精。

    杨东心中正盘算,又听沈西泠温温柔柔地道:“此事我有意通过行会来办,但若掌事事忙、不方便,由我自己去同各位掌柜接洽也不是不行——在商言商,大家都不过是生意人罢了。”

    这话听着绵软,实则是很硬的。

    沈西泠让一分利的条件对于其他布庄而言必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但行会很可能从中作梗,要么会瞒着这个消息不告诉他们,要么又会故技重施动用段阻拦他们与她合作。

    沈西泠那句“在商言商”是在暗示杨东莫要使出生意场以外的段,而杨东对她这句话不可能不在意:毕竟沈西泠如果真要搬出她身后的那座靠山,他连申还嘴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他背后的傅老太爷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杨东沉默良久,又对沈西泠露出那种儒雅的笑,像是对她的提议颇为感兴趣,随后又:“方姐的意思杨某已经明白了,只是此事牵涉深广,需要从长计议,不知方姐可否等我一段时日再行答复?”

    此事自然还需磨合,着急不得,沈西泠闻言点了点头,答:“有劳掌事。”

    沈老板打官腔也挺像样,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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