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3)
一句话又是关怀、又是很顺畅地拐到了春闱的正题上,倒的确很高明。
齐婴当然听出来了四殿下的真意,同时也知道这话他是必须接的,一旦圆滑地避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走得更僵。
齐婴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萧子桁,:“关于春闱之事,我还欠殿下一句交代。”
萧子桁闻言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则颇显晦暗,他看着齐婴笑了笑,:“父皇又不曾将科考之事交给我,你欠我什么交代?”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齐婴不为四殿下这番做派所动,只敛下眉目,答:“春闱取士事关国本,我却为求清名而操之过急,本不以为过,经父兄提点过后才知不妥,亦才想明白此举给殿下招惹了麻烦。”
这句话他得清淡,仔细听来却起码有三层意思。
其一,提携寒门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与储位站位并无干系;
其二,这是他一人所为,并非齐家的立场,左相和右仆射事先都不知情,事后也不赞成;
其三,他本意并不想给四殿下惹麻烦,春闱之事是无意之举,他还是四殿下一党。
这番话真假不论,总归他的神情和语气是很认真的,仿佛他的便是实实在在的真相了。
但萧子桁又不是傻的,哪能三言两语就被他蒙混过关?他自幼与齐婴一道长大,深知他性情,绝非在乎他人毁誉之人,他心中有自己的章法,一旦落定,便是磐石无转移。
沽名钓誉?他齐二公子的好名声还少么?差这一点所谓清名?
他宁愿相信他是犯了傻,为了他心中那一点悲悯,宁冒天下之大不韪。
萧子桁心下一笑,又觉得此时想这些并无什么意义,他今日来,无非是要探探齐婴的底,如今大事将近,齐家的立场是至关重要的,他不能容许一切在此时生变。
方才齐婴最末尾那句话是挑明了的,这便让萧子桁觉得继续打锋没什么意思了,他挥开了脸上那些并不真切的笑意,转而露出严肃之色,看着齐婴:“敬臣,我自然信你,可你也应当明白,口无凭。”
你你并未倒向端王,他便可以相信了么?官场中人,言语不过是最轻飘的东西,他需要的是切实的东西,证明齐家绝不会临阵倒戈,证明他们是自己一党,或者起码他们两不相帮。
他完后便紧紧地盯着齐婴,却见他并无丝毫迟疑,倒像是早有预备一般,接口道:“殿下得是。”
他答得如此干脆又好整以暇,反倒让萧子桁心中有些没底,又不禁好奇他打算给自己怎样的佐证。他看见齐婴顿了顿,随后凤目轻抬,对自己:“倘若公主殿下仍有意下嫁,臣愿迎娶公主,以请殿下安心。”
这话一,四殿下当即就愣住了。
齐婴他愿意娶子榆了?
且不他二人之间有无男女之情,单这背后的利益关系便不是轻易能无视的:大梁早有律例,公主驸马只余爵位,不可再任实职,一旦他娶了萧子榆,那枢密院就要换人掌事,齐婴便成了废人一个,再不能置喙朝事。
他娶了萧子榆,确实能让人相信齐家的立场——只是他真的甘愿么?
萧子桁自然不肯相信,只当这是齐婴的缓兵之计。
他六妹追着齐婴这么多年,满建康的豪门贵胄谁不知道他二人之间的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是八字没一撇,齐婴的态度若即若离晦涩不明,既不答应什么,又不得罪子榆,生生耗了这么久。如今他虽答应娶她,又会拖到何年何月?
萧子桁正皱着眉如此思量着,齐婴却仿佛已经明了他的所想,神色十分平静地:“殿下可知近几月间高魏内乱,如今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话实在转得太过突然,让萧子桁挑了挑眉。
他不知齐婴何故忽然起如此风马牛不相干之事,匆忙之间只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有所耳闻。”
齐婴看向他,凤目如淬,:“三年之前石城一败,我朝连丢南谯、龙亢、安丰三郡,这些年虽勉力经营,也不过能维持当年的局面,却始终无力收复失地。”
萧子桁眉头一锁,已经预感到齐婴要什么。
他看着齐婴,眼神越发不敢置信:“你要兴兵北伐?”
齐婴淡淡一笑,与萧子桁目光相接,颔首曰:“殿下知我。”
萧子桁则震撼到不出话来。
“我朝韬光养晦多年,也是时谋求一变,”齐婴眉目沉稳,虽坐在书房之内,眼睛却仿佛看到千里之外,“高魏内政混乱又四起,我朝钱粮较之丰足许多,将士隐忍多年亦早有北伐之心,眼下正是兴兵之。”
他神情安稳,令人感到世间一切都尽在他掌握,忍不住便会信服。
又言:“我已与诸曹商定,过几日便会上书陛下以待圣裁,若陛下首肯,待此战一毕,我便迎娶公主。”
他顿了顿,直视着萧子桁的眼睛,:“绝不食言。”
萧子桁看着齐婴,终是不出话来。
四殿下离开风荷苑的时候已近晚膳时分,齐婴留他用膳,他婉拒了,笑着要回去陪四皇子妃。
临别时他对齐婴笑言:“你如今还未成家,是不懂得这种情趣的,待你与子榆成婚之后便能懂得了。”
语罢促狭一笑,眉目之间阴霾尽散,倒是一副已经心无芥蒂的模样。
齐婴也笑着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得很,一边与四殿下闲谈、一边亲自送他出府,两人之间气氛融洽,倒是找回了几分少年时一道读书的气氛。
下人们眼见自家公子神情随和,一副与四殿下私交甚笃的模样,心中都跟着欢喜,只是四殿下下山离去后,公子的神情却在黑夜中显得有些晦暗,便如朔月藏于云后,隐隐令人心中不安。
身后的青竹也瞧见了,只垂下头去不敢再看,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公子吩咐了一声:“去请文文到怀瑾院找我。”
沈西泠今日过得其实颇有些不愉。
这一早起来便听有许多闹事的人堵在了风荷苑门外,没想到下午四殿下也来跟着凑热闹。
当时她本正跟齐婴窝在一起看闲书,看到一半听四殿下来了,齐婴的神情便很微妙,她是很明白他的,当即就感到他眼中深藏的沉重。
她很担心他,他则顺了顺她的头发,安慰她:“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
沈西泠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听他颇带了些歉意地问她,下午能否留在房间里,不要四处走动。
沈西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不想让萧子桁看见她。
她当时立刻答应了、很快就回了握瑜院,也没有多问他缘由,只是她是个存心事的人,当时虽然没有问,自己事后却会多想。
近来他们情浓,她能感觉到齐婴对她的真心,他真的很疼爱她,乃至于到了令她都不敢相信的地步。而正因如此,她才更会想,前几个月他忽然疏远她的缘由。
沈西泠是敏感的,而敏感与敏锐之间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当她拜托了情绪的困扰,敏感就变成了敏锐,她开始有了远远超越同龄女子的眼光和见地,渐渐想清了他的处境。
他虽然从来没有主动对她提起过,可她知道他的艰难。她是沈家的后人,当然更明白世家之路的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何况如今两位殿下夺嫡,他要在其中周旋更是为难,此外另还有枢密院的担子背在他身上,简直重若千钧。
她以前就听过,他与萧子榆是早有婚约的。时候她曾经吃过那位殿下的醋,这三年来也一直在心中偷偷介怀,但她与齐婴情定之后她的醋意便淡了——她知道齐婴是什么样的人,倘若他心中喜欢那位公主,他便不会跟自己纠缠,会一刀两断、干干净净。如今他既然选择跟她在一起,那定然是与那位殿下没什么情爱牵扯的。
她相信他。
只是她虽然知道他与那位公主并无私情,却不知道他会不会娶她。一旦他们成婚,齐婴中的实权便会被褫夺,这于他而言是最好的牵制,同时也是验证齐家从龙立场的最好明证。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今日萧子桁来了,又恰巧在春闱放榜之后,聪敏如沈西泠,自然立即就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能感觉到,他更加艰难了。
她当然是理解他的,也是心疼他的,只是依然难免为他们之间的未来感到惶恐和忧愁。
他不能娶她
如果这样,以后他们之间会怎样呢?
做他的侧室?还是当他不为人知的情儿今日四殿下来风荷苑她便不得不藏起来,仿佛见不得人似的,她虽然不,但心里却有疙瘩。
她有些难过。
沈西泠不知道她和齐婴以后会怎样,她也不敢想她在无意识地逃避思考这件事。
而这样的逃避只能带给她自己更多的忧虑和恐惧。
她厌弃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天黑,直到青竹来握瑜院四殿下走了、公子叫她去怀瑾院,才微微消退下去。
沈西泠收拾了收拾心情,很快就去那边找齐婴了。
进门的时候当先闻到一阵药香,沈西泠转进内间里一看,却见齐婴正脱了上衣、拆着原本敷的旧药。
她着实没料到会看见这么一副光景,又惊又羞,一下子捂住了眼睛,又赶紧背过身去,口中则嗔了他一句:“公子”
虽是一闪而过,但她还是看见了他的上身肩膀很宽,既不过分强健也不显得瘦弱,是恰到好处的修长和精干。
这个人真是他难道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她也很难把持
她叫了他一声,等了半天却不闻他的应答,自然觉得奇怪,便试探着回过头去看他,这一看,才见他后背的伤口又红肿了起来,大约是痛极了,他已经有些佝偻,坐在床边弯下了腰。
沈西泠一看大惊失色!
她立刻奔到齐婴身边去,蹲下了身子看他,这才见他额上冷汗密布。
沈西泠又惊又痛,急急地问他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相爷的鞭子抽得那样狠,他的伤自然还很重。今天萧子桁忽然登门,他不得不亲迎亲送,一整个下午又都没有换药,伤口已经裂开了,闷在衣服里更恶化了一些,如今便显得瘆人。
沈西泠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甚至都不敢碰他、只怕他更疼,憋了半天才带着哭腔:“我去找大夫过来,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来”
她着就站起身要跑出去,却被齐婴拉住。
他脸色苍白得惊人,可与她话的口气仍很温和,:“不必那么麻烦你帮我就行了。”
沈西泠看着他,还在发抖,连连摇头,:“不行,得叫大夫,我会弄疼你的”
“无妨,”齐婴却笑了笑,神色柔软,语气更软,“我想单独跟你待一会儿,也有话想跟你。”
彼时他的神色又是沈西泠此前从没见过的,既有些虚弱,又有种格外的坦诚和亲昵感,令她心中动摇,实在狠不下心对他出拒绝的话来,便只有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床榻边,翻找出之前大夫留下的药罐子,颤颤巍巍地开始给他上药。
他的伤口严重得吓人,让沈西泠的都不住地发抖,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心疼他。
特别特别心疼他。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容易呢?
她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上,虽然已经尽可能地轻柔了,但仍然能感到他的肌肉在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紧缩,是感到疼痛的缘故。但他一声不吭,身体也一动不动,沈西泠心知拖拖拉拉只会让他更难受,便横下心来一口气把药换好了,等把伤处重新包好、为他披上衣服,她自己也已经出了一身汗。
下更齐大人计划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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