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2)
郭满当即就要出战,左右副官又是苦劝,还以顾将军来压他,奈何郭满立功雪耻心切,已经听不进忠言。
他本是老燕国公帐下左膀右臂,本来就把顾居寒当作晚辈,哪里又是真心服他?当即便放言道:“老国公领兵时,我等何曾打过这么窝囊的仗?将军虽然神勇,但也不过还是个娃娃罢了,如此危困之时,我等老将若不开出一番天地来,岂不教人以为我大魏无人?”
语罢再不多言,即刻开城出兵。
庆华十七年六月双十,郭满大败,为梁将裴俭所杀,许昌落于梁军之,中原门户已开。
次日,远在上京的顾居寒得讯,深为痛切。
他还是漏算了。
当年大粱枢密院发的禁战令受到梁将的何等抵触他并非不知道,那齐敬臣甚至不惜当众亲杀了一个从四品的武官才稳住了局势,如今他只靠区区言语,又怎能劝得住郭满?
是他轻忽了。
如今大魏腹背受敌,真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亦为之震动,魏帝下旨命年迈的老燕国公亲自率军迎敌。
这是一个于大魏将士而言极为振奋的消息!
老国公戎马一生,屡屡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早有战神之名,有他在,定然天佑大魏,不会再有败仗!
而正值此时喜讯成双:位列大梁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刽徐峥宁,潜入江北扶持叛逆,如今已被顾将军生擒。
战局,又要发生变化了。
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每日死伤无数宛若人间炼狱,而后方的建康,仍然是一副安稳祥和的太平气象。
这或许是如今天下最后一块太平净土了,而沈西泠知道,这份安稳正是那个人亲自在尽力守护的。
她朝朝暮暮都在思念他,同时也朝朝暮暮都在替他担忧。
他离开建康之前曾经在她的要求之下反复起誓,答应她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甚至直到他离开风荷苑的最后一刻、他们相互拥吻着告别时,他也仍然在她耳边低声允诺着。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沈西泠相信他的品性也相信他的能力,只是战场之上总有变数,胜负输赢又难以预计,即便她得了他的承诺依然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好在他会偶尔给她送来书信。
他的信字迹潦草,看得出都是匆忙之间挤出工夫去写的,而且十分简短,尽管战火纷飞中书信往来如此艰难,他也不懂得珍惜这样的会,凡事都言简意赅,几句交代过他的平安,再嘱咐她两句,此外便没有别的了。
可就是这样简短的书信,在他离开的那半年余时光中,成为了沈西泠唯一的慰藉。
每个差役送来书信的日子都是沈西泠的节日,她会迫不及待地拆开,确认他的字迹,提心吊胆地看完、知道他无恙以后,她才会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等这惊心动魄的第一遍看完,她便在下一封信到来之前反反复复地看前一封,直到每个字都镌刻在心上了才罢。
她也会给他写信。
与他不同,她的信往往都很长,有时会有十几页,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些信他到底有没有空看,甚至都不知道它们能不能送到他上,但仍然还是会不停地写,似乎在借这样的方式纾解心中的焦虑和紧张,也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感到他还在她身旁。
起来沈西泠倒是个心性坚韧的人,有些人或许会因为心中的惶恐而去躲避了解一件事,但她不会,尽管她时刻都担心会听到不好的消息,但她依然不断地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在打探前线的动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逼急了,因此才慢慢发现:财富也是一种权力。
她以前只懂得用钱赚钱,而现在她发现钱可以转换成别的东西——譬如消息。杨东死后,建康的白叠子织造生意几乎全归在她的下,大至江淮一带,她都借这门生意有所往来。商道中人门路甚广,打探消息也最是灵便,只要有金钱驱使,便能够稳妥地将消息送到她面前。
她开始学会利用财富去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因消息变得多了,她的视线也因此变得更加开阔。她开始能够看到前线的紧张,能够看到他处境的艰难,能够看到多地十室九空的惨象,能够看到朝廷和百姓的痛苦——她更加靠近他了。
不再仅仅是一个闺阁中的女孩儿,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逐利的商贾,她太过于爱他,因此开始看到他看到的东西,开始思考他思考的问题,开始怜悯他怜悯的人。
她再次改变了。
江左虽然富庶,但长达半年余的战争也让朝廷开始吃不消,尤其大梁的军队远涉江北作战,钱粮周济便更加耗时费力。朝廷感到重压,已经开始向各地的商贾发出义捐的号召,只是如此乱世大家都自顾不暇,又哪有人顾得上去做什么义捐?自然置若罔闻。
沈西泠却做了。
她做生意也颇有一些年头了,尤其白叠子织造生意的利润丰厚,积年下来她有许多盈余,粗算下来竟有几万两,她取出大半做了义捐,为免银钱途中被贪腐的官吏层层盘剥,她还硬着头皮给尧氏去了一封信了此事。尧氏一向很照顾她,一听她有这样的心意也很是感动,当即便让长子齐云代她周旋此事,承诺一定会让这笔银子物尽其用,还要向朝廷回禀她的义举。
沈西泠则推辞不受,只捐银子却不担名声。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这人原本就不贪名,四处去也无意义,何况等齐婴回来以后他们便要一同离开了,她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反而徒惹是非。
她只是想要跟那个人站在一起,即便她其实并不能为他分担什么,起码,也想对他尽力守护的这片山河略尽绵薄之力。
除了书信和义捐之外,最能令沈西泠心中安稳的便是求神拜佛了。
她原本就信神佛,如今是更信了,当然这并非因为她有什么彻悟,只是出于俗世之人的贪妄罢了。她掌控不了他的吉凶祸福,便只能去求告神佛,求他平安。
她最常去拜的还是栖霞寺。
时光飞逝,南北开战之时尚是四月,如今已经转入十月了,而一年前的此时正是她头回来栖霞山入栖霞寺的时候,彼时还是同齐婴一起,没想到转眼便是匆匆一年过去了。
一年前她在大佛阁内许下三愿,求父母往生顺遂,求他和他的亲人一切安好,还求能和他在一起。
除了父母往生之事无从得知以外,其余的两条目前看倒是应验了的,她很感激,也觉得与这佛寺有缘法,便时常来此。
栖霞寺虽比不得鸡鸣、定山二寺那么热闹,但香客也已经不少,远不是她一年前来此时那般寂寥无人的情景了。她戴了幕篱,带着水佩和风裳一同进了寺庙,因她常来此地,又捐过不少功德钱,便与寺中的僧侣都颇为熟悉,一见她来,僧人们纷纷与她问好,彼此都和和气气。
她进大佛阁时恰好殿内无人,她便脱去了幕篱在佛前参拜,以示对佛祖的敬意。
她没有别的愿望了,只希望那个人平安,平安,平安。
她在佛前久久跪着,反反复复地祈求,直到日暮时分才起身离去。
而她却不知道,早在她之前,这佛阁之内便有另一位香客在了,本正在殿后拜弥勒,绕回前殿时发现了她,一时便没有上前。
那人也不是别人,恰与沈西泠也有前缘,算起来还是她的嫡母——傅贞。
这位夫人年轻时虽跟着家族中人礼佛,但实则心中是不信的,只是后来人生际遇几多变故,便渐渐开始信了,尤其在死了一双儿女后就更笃定起来。半年多前她那相好沈城也死了,还是因为一桩飞来横祸,她便因此更加感到人世无常,佛心亦越发虔敬起来。因她身份敏感,也不好去鸡鸣定山凑热闹,便只得避着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实,跑到这栖霞寺来拜佛拜菩萨。
哪成想竟撞见了沈西泠。
沈城死后,傅贞心中其实又痛又释然,总觉得她这一生与沈家的孽缘总算是到头了,结果一见沈西泠,前尘旧事便乍然滚滚而来,令她又猛然想起那些她尽力想忘掉的过去。
她头回见这丫头该是近十年前了。
若是旁人,十年一过她肯定早就认不出了,偏偏沈西泠眉心的那点红痣令人印象太过深刻,且她和她的母亲又过于肖似,这才让傅贞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西泠在佛前跪了多久,傅贞就在后殿的阴影中站了多久,她一直看着沈西泠,心中的悲凉之感层层漫溢,当真宛若前世今生。
甚至直到沈西泠走了她还没回过神来。
还是她身旁一个叫邓伍的下人让她回过了神。
来这个邓伍也不是生人,半年多前沈西泠邀请杨东去怡楼会面时,杨东曾托大不见,当时假扮杨东与沈西泠见面的那个下仆便是邓伍。杨东死后邓伍无处可去,便求到了傅贞跟前,傅贞本想安排他到傅家经营其他生意的门人下做事,但因杨东得罪了齐家的枢相,连带着他原先的旧仆也受人嫌弃,大家都生怕跟杨东扯上一点干系而惹了齐大人厌憎,自然纷纷摇头拒绝。
傅贞没有办法,只好把邓伍收在身边当个厮使唤,算是给了他个容身之处。
这邓伍是见过沈西泠的,又知道自己的旧主就是因她而死,一时自然恶从胆边生,等沈西泠走后便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冤家路窄”。傅贞一听甚感奇怪,不知邓伍和自己亡夫的私生女有什么私怨,这一问,却问出了端倪。
这杂种竟就是害死沈城的那个方筠!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