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29.
前厅、内院里, 正谈笑风生的众人被惊动, 在灯笼、火把的指引下, 纷纷地向马房涌来。
柳丝顾不得去揉摔得生疼的手肘,慌张地拉扯衣裳,整理发髻, 见一个陌生的肥胖老婆子在嚷嚷,便猛地揪住她,也叫道:“来人呀!快帮我抓住这个鬼鬼祟祟的老贼!”
扈婆子见柳丝倒一耙,冷笑一声, 叫道:“你别混赖!我刚才听见了, 是你的奸夫进来了!”
“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一个女儿家, 哪来的什么奸夫?”柳丝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 望见醉醺醺的李正清、李正白、邹氏、蔺氏等在一堆老爷、夫人的陪同下走来, 慌地扯住扈婆子, 抢先告状, “老爷、太太,你们瞧, 我把这个肥猪一样的老贼给逮住了!”
扈婆子喊冤道:“老身冤枉!老身只是过来瞧一瞧我的骡子……没成想,看见这蹄子和个野男人搂在一处……”
“你这婆子就会胡扯,难道老爷、太太不信我,信你这个莫名其妙窜进来的老婆子?”柳丝虽不知道方才抱住她的人是谁,但此时不见她同党的身影,便以为她那同党已经走了。登时有恃无恐起来。
“都闭嘴,”火光之中, 墙上用红漆书写的八个字,显得分外可怖,李正清惺忪的醉眼,在看清墙上的字后蓦地睁大,“‘不许出门,出门必死’?这是谁写的?”
柳丝劈手指向扈婆子。
扈婆子还没来得及喊冤,马房里便传出一阵呻、吟,柳丝吓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李正白了个酒嗝,他:“我早料到了!出了昨儿个的事,我家就再也太平不了了!”望一眼靖国公府大太太孙氏娘家的堂族兄弟,不禁讪了一下,“赶紧去瞧是谁躲在马房里!”
奉官、荣安、荣喜三个走进马房,把一个四方脸、浓眉大眼的男子拖了出来,那男子脸上挂着一道血痕,哼哼唧唧着,不看旁人,先去瞧柳丝的眼色。
“爹,你瞧,他带着刀子进来的。”荣安将一把尖刀掷在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李正清一颗心颤了又颤。
李正白唉声叹气地:“二弟,到这地步了,你还问?我早了嘛,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孙老爷在这,二弟你向他赔个不是,随后,咱再向靖国公府给大老爷负荆请罪去。”
“等等,”孙氏的堂族兄弟孙廷瑛眉头一皱,觉得李正白的话十分地逆耳,“李大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这裹挟着威胁之意的八个字,是靖国公府发人来写的?哼,靖国公府可犯不着做这等下作的事!”
李正白原是要向李正清显摆自己人情练达,不料醉糊涂了,错了话,竟把孙廷瑛得罪。他着急地:“孙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哥,”李正清揉了揉太阳穴,眼角扫过墙上的八个字,待李正白闭了嘴,才瞅着扈婆子,“老妈妈,你才刚,这个男人是——”
荣喜忙:“二叔,她叫柳丝。是康国公府赏给莲姐姐的丫鬟。”瞥了柳丝一眼,见火光中,她嘴上的胭脂晕开,狼狈地染了大半张脸,认定她才干过苟且之事。
“原来是康国公府的人,”孙廷瑛吁出一口气,“李举人,难怪康国公府这样热情,原来安的是这样的心!亏得他东窗事发了,不然,靖国公府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康国公府为什么要这样干?”邹氏狐疑地问。
孙廷瑛诧异了一下,“莫非,你们还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是,你们要是早知道,就没眼前这些事了。这事起来,那话可就长了。当初靖国公还没发迹时,不忍心看父老乡亲们生生饿死,带领乡亲们抢了如今的康国公府杜家的粮仓……原先,在先帝爷的劝和下,靖国公和康国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不想,先帝爷驾崩后,康国公又想起旧仇来,处处和靖国公为难。昨儿个的事,就不提了!单眼下的事吧!康国公府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靖国公府会阻拦尊府上下在十八那天进康国公府,给康国公府大太太祝寿。所以,趁着府上忙乱,带了刀子溜进来,先写字勒索,再杀……”目光一凛,重重地落在李正清脖颈上。
李正清明知道要杀的绝对不会是自己,仍吓得倒抽一口气。
柳丝喊冤道:“老爷,这位老爷是靖国公府那边的人,他当然替靖国公府话——”
“休要饶舌!我问你,你是不是从康国公府出来?我再问你,他是不是从康国公府的人?人赃并获,还敢狡辩!”孙廷瑛居高临下地一瞥。
柳丝登时噤若寒蝉,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叫道:“的冤枉,柳丝是我娘的干女儿,我娘心疼她,叫我给她送银子来……老爷们不信,请看……”伸手向腰上一摸,却没摸到他的荷包,后背上登时冒出涔涔的冷汗。
“这厮杀人未遂,其心可诛!李举人,便将他交给我——来人,把他和这丫鬟绑在一起,押他们上衙门去!”孙廷瑛看见墙上的字,就知道这男人没有杀人的心,但不出些惊骇人心的话,给康国公府安上个大罪名,叫他怎样去靖国公府那邀功?他虽是靖国公府大太太的堂族兄弟,也费了些银钱捐了官,但至今没补上实缺,倘若今次立功,叫靖国公替他做主,叫他补个通判的缺出京做官,那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全都有了。
孙廷瑛抱着拳,对李正清笑道,“李举人,方才在厅上,孙某的话,还请李举人三思。”
方才推杯换盏间,孙廷瑛几次三番地敲边鼓,要聘李正清的次女为媳。乔统领听了个正着,心知赵颁也瞧上了这边的二姑娘,怕坏了赵颁的事,以后不受赵颁待见,便佯装酒醉地道:“是呢,孙家的哥儿我见过,高高大大,好不英俊!亲家,孙家哥儿配咱家大姑娘正好……”
“不好!”杨之谚脱口叫了一声。
乔统领不悦地:“杨举人,孙家哥儿和李家大姑娘郎才女貌,哪里不好?”
“哪里不好,我不上来,但就是不好。”杨之谚也被灌了许多的酒,醉陶陶中,想起才刚翻过的戏词,他就是那饱读诗书,却落魄一时的才子,蕙娘就是那温柔多情、多愁多病的佳人,戏台子都摆好了,怎么能临时换角呢?
孙廷瑛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杨之谚、李正清身上溜,他想:李家不会无缘无故地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青年男子,只怕是把这杨举人留着做女婿呢!
他朗笑一声,“老乔,你好不解风情,差点错点了鸳鸯谱!李举人——”
李正清心知阻止不了孙廷瑛带走柳丝和那男子,也心知柳丝、孙廷瑛一走,少不得就把康国公府得罪了。着急之下,他一把抓住孙廷瑛,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嚷个不停。
孙廷瑛见他竟醉到这个地步,只得:“快扶着李举人回房歇着去!李举人,你醉了,有话咱们后头再。”
荣安、荣喜赶紧地搀扶李正清,李正白踉跄了一步,急着:“这个老二,瞧还有这么多老家人在,他就先醉了!”
那些扬州的老爷们,个个都是富而已,来时虽听李家卷到康国公府、靖国公府的勾心斗角里,却没料到竟这么严重,连杀人这等事都出来了!登时把那趋炎附势的心歇了,心疼着送来的贽见,忙忙地告辞出去。
扈婆子待要牵骡子走,又怕日后没借口过来走动,于是一狠心,摁着裤腰里的银票告辞了。
李正白送了人走,因奉官忙着,他只得亲自栓上门,拍着门:“都是老二媳妇,太抠搜了!多雇几个人来,也不会叫人闯了空门!你瞧杏花巷里,谁家似咱家这样,不管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行了,你少一句!”蔺氏捶了捶心口,今儿个钱家人来,邹氏虽热情,到底没请猪老钱上桌吃酒,只在钱家人走时,叫他一家三口带了两匹尺头、一提篮点心走;而且,红蕖、绿萼、榆钱三个还好端端的,柳丝就做出这等事……虽柳丝才跟了妙莲,不至于连累到妙莲的名声,但平白少了一个至少值五六两银银子的丫鬟,这叫人怎么不难受?
“他爹,”蔺氏舔了舔嘴唇,“你几时问老二要妙莲的嫁妆?”
李正白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样的话?我早了,老二家不该惹这个祸!宋家来骗婚,权当吃了哑巴亏,认下这门亲事就对了。哪能敲锣鼓地到处张扬?看,把康国公府也得罪了!”
“那咱怎么办?——要不,你和你东家一,你还回客店里当差去?咱一家从这搬走。”
“走?向哪走去,你等着,明儿个老二醒了,我好好地给他掰扯掰扯,叫他清醒点!”李正白了个酒嗝,背着手跺着脚地向倒座房里走,走到半截,脚步顿住,“咱还有多少银子?等我明儿个,买个机灵活泛的厮、两个老实乖巧的丫鬟来。”
“咱哪还有闲钱?等着吧,经过这一遭,老二家一准会去买。”蔺氏催促李正白回房,没了柳丝,只能叫妙莲捅开炉子烧热水去,给李正白洗了脚,端起洗脚水,正待要去泼水,走到门边,又缩了回来。
屋子就那么大,李正白虽哈欠连天,但瞧见蔺氏趣味盎然地缩了回来,忍不住问:“你回来干什么?”
蔺氏把铜盆一放,走到床边,鄙薄、兴奋混淆在一处,神色复杂地:“真瞧不出来,姓邹的还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蕙娘带着红蕖、荣安来瞧姓杨的了。”
“姓杨的虽比不上二弟,好歹也是个举人。比钱程强多了。”
“强什么?咱家妙莲再不济,也没走错一步——”
“你少胡唚!只装没看见。这会子外头人欺上来了,家里可不能再给二弟添乱!”
“家丑不可外扬,你当我不懂这个道理?”蔺氏哼了一声,发李正白睡下,虽明知徒劳,仍把耳朵贴着墙板,一心要听一听隔壁的动静。
隔壁,荣安被蕙娘指派着,把杨之谚扶到床上睡下。他瞅一眼醉陶陶的杨之谚,又瞥一眼蕙娘。
蕙娘脸颊一烫,什么都没,只叫红蕖把杨之谚脱下来的短了袖子的棉衣抱着,翩然地出了这边屋子,走进内院,她接过杨之谚的棉衣,对红蕖:“你去帮着胡六嫂,收拾碗碟吧。”
红蕖才答应了,胡六嫂走来:“红蕖,赶紧去西厢里,太太等着和你们话呢,绿萼、榆钱都在那了。”
红蕖心里一阵的紧张,虽被胡六嫂催着,仍和蕙娘一同进了西厢房。
只见明间里,邹氏脸色肃杀地坐在上首,红豆、蘅姑两个坐下下面的圆凳上,绿萼、榆钱已经在包袱后面跪着了。
邹氏问:“柳丝干的事,你们知道吗?”
绿萼抢着回:“太太,我们当真不知道,她干那没廉耻的事,害得我们跟着面上无光。我们要知道,哪有不拦着她的理?”
邹氏道:“行了,你们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回去收拾了你们的包袱,等明儿个天一亮,就送你们回康国公府!连刀子都带进来了,再留你们,我们还要命不要?”
“太太饶命!”红蕖、榆钱趴在地上砰砰地磕头,榆钱哀求道:“太太,您千万要饶我们一命!柳丝糊涂,我们不糊涂!康国公府送了我们来,我们生死就都是李家的人了!太太要送我们回去,我们又能回哪?柳丝干的事,我们一概不知……我们不敢不知者无罪,毕竟柳丝和我们朝夕相处,我们原就该替太太、姑娘们盯着她。这份罪,我们甘愿领受,还请太太责罚!只请太太千万不要把我们退回去,这一回去,我们就没命了。”
红蕖不住地磕头,暗自庆幸来的不是她哥哥。
绿萼不好直挺挺地跪着,也随着红蕖、榆钱磕了两个头,她暗暗地抬头,瞅着邹氏的脸色,心翼翼地:“太太要送我们回去,我们也不敢驳太太。只是,柳丝未必是受康国公府指使……兴许,是靖国公府使出来的反间计呢?”
“什么反间计!什么栽赃嫁祸!怎么就不许人过清净日子?”邹氏一阵的脑仁疼。
红豆走去,替邹氏揉着太阳穴,笑道:“娘,我瞧她们三个是当真不知情。不然,多叫一个人去给柳丝把风放哨,也就没眼前的事了。”
“都怪我!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好端端的,买这个大宅子干什么?”邹氏自怨自艾地叹了一声,不由地怀念起李正清中举前,那一所一眼看到底的院。
“娘也不用犯愁,出了今天的事,靖国公府怕着了康国公府的道,必定也会送人过来。他们那样的人家,上上下下足有几百口人!闲人多的是,随便挑几个送来,就把咱们家塞满了。”
“……那不就更乱了吗?”邹氏越发地头疼了,她定主意,十八那天装病不出门,离康国公府远一点。
“这有什么乱的,咱家出了事,不是算到靖国公府头上,就是算到康国公府头上,”红豆笑了一下,“有两个国公府庇护着,咱们家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多安逸呢。往后只管叫爹用心温书,大事事,都由咱们这些妇孺出头。料想他们怕留下话柄,惹世人耻笑,也不敢很欺负咱们。”
“可是——”
“娘,爹叫你呢!”荣安抱着荣宝,隔着帘子嚷嚷。
邹氏怕李正白酒后出事,站起身来,对红豆道:“你看着点,叫她们先跟着胡六嫂把各处收拾了,究竟送不送她们走,等明儿个再——也不知道柳丝和那男人送去衙门里,会怎么样。”
榆钱怯怯地:“太太,柳丝是糊涂了……这一进衙门,她的命就不保了。”
绿萼心猛地一提,心怀侥幸地:“……榆钱,你不要危言耸听……兴许是误会一场呢?柳丝虽湿了脚,但罪不至死。”
邹氏深深地看了绿萼一眼,向房门走了两步,又转身过来,“蕙娘,你们姊妹三个,还在红豆那睡。这样,出了什么事,彼此也有个照应。还有,明天把人送回康国公府就算了,倘若不送……不许再和康国公府的人来往。”跨过这边门槛,被冷风一侵,不禁连了两个哆嗦,叫荣安发荣宝去睡,就向堂屋里走。
堂屋卧房里,对着一盏油灯,李正不住地拿着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孩子他爹。”邹氏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李正清,李正清啜了一口茶,深吸了一口气道:“从明儿个开始,我到花园里住着,除了杨兄弟,不许任何人过去搅我读书。有人来拜访,你替我回绝了。”着,又羞又愧地握住邹氏的手,“我又叫你为难了。”
邹氏虽十分的心慌,仍故作镇定地笑了,“老爷只管用心读书去,多大的事?红豆都了,有两个国公府看着呢,谁也不敢欺负咱们。”
“……为什么人家都来求二姑娘?”李正清狐疑地问。
邹氏模糊地猜到是自己撒出的谎子,惹得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着红豆来。她不敢对李正清承认,只含糊地:“谁知道呢?兴许是人家觉得二姑娘比大姑娘、三姑娘性子好。”
“我觉得这事不对劲,你给我记好了,不等我理清楚这事究竟怎么回事,不管谁开口,都不要去接话!人家问起来,就大姑娘的亲事还没定下,不好定二姑娘的。记住了?”
“我知道了——老爷知道第八的事吗?”邹氏想起自己撒的另一个谎话,今天来的扬州的老爷数目太多,叫她惶惶地想起自己扯的另一个谎话。
李正清从来没把自己的名次倒着数过,对第八这个数字并不敏感,他疑惑地问:“什么第八?”
“老爷不知道就好。”邹氏背过身去,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后悔自己嘴上没把门,才搬家就撒出那么两个谎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