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A+A-

    梅柳巷中, 宋五爷手中的细瓷茶碗, 在看见扈婆子的下一刻, 碎了。

    郑太医一阵的焦躁不安。

    扈婆子沉稳地:“郑老爷,你稍等片刻。”腆着脸就往宋五爷跟前凑。

    宋五爷疑心郑太医懊悔了,想做成宋枕书和郑川药的亲事。毕竟今天的事传扬出去, 坏的也只是郑川药的名声。他心里冷笑道:早日今日何必当初?一心要借着发作扈婆子,给郑太医一个好看。他冷声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虔婆子,还敢往我跟前凑?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五爷,郑太医为放债的事来的。”

    “……是郑太太叫郑太医来的?”宋五爷的眸子猛地眯起来。

    郑太医听见了他的话, 待要接茬, 又觉宋五爷语气不善, 怕弄僵了, 不好开口借钱。也不言语, 只瞅着扈婆子, 等扈婆子帮腔。

    扈婆子满脸堆笑地:“五爷, 这是郑太医自己的勾当,跟郑太太不相干——五爷, 你跟郑太医是老相识,郑太医每常过来替你家老夫人诊脉瞧病,据我,就别要他的利息了吧!”

    宋五爷眉头皱着,不住地拿手指向茶几上敲。须臾,他微微地一笑,“不知道大哥要借多少?我手头上的现银大多放出去——”

    “不多, 五百两就够了。”郑太医忙伸出一只手。

    “咦!郑老爷,也不是我,你爽性多借一点,手上有了本钱,那些债主知道你阔气,也不敢狠命地向你追债,都得把你当大爷供着;你手里有了本钱,人又有能耐,还愁翻不了身?”扈婆子两只手叠在身前,好笑地瞅着郑太医,“不是我话难听,就算宋五爷不要利息,您老人家也该还了人家的本钱才是!不多借一点,拿什么来还?”

    郑太医嘴角蠕动两下,看了看宋五爷的脸色,又望向扈婆子。他想扈婆子的话大有道理,多借一些,倘若运气好,兴许会把这几年输掉的银子都赢回来;倘若运气不佳……既然宋家相中了郑川药,那就把郑川药许给宋十一,借来的银子权当聘礼了。

    “……老五,你瞧一瞧,能不能挪个千儿八百的给我?”

    宋五爷停下敲茶几的手,笑道:“千儿八百也不是数目,等我去查一查账册。”站起身来,扫了扈婆子一眼,领着她进了倒厅,屏退旁人,冷声道:“你这虔婆子,又使什么花招?”

    “哎呦,五爷,我使什么花招了?”扈婆子握着两只手,笑得十分烂漫,“五爷放债,郑太医缺钱,五爷把银子借给他就是!他还不上,呵,他归根结底借的是郑太太的钱,五爷又一分没亏。”

    “……你怎么知道,我替郑太太放债?”宋五爷气息一滞,继而,又坦然了。他放债不是什么机密的事,这一带的街坊邻居,谁不知道?郑太太又是妇道人家,不便和他频繁往来。交接银钱的事,一向都有郑太太的心腹婆子来办。那些下人们做事瞒上不瞒下,会把这事传扬出去,也不奇怪。幸而,郑太医瞧着,并不知道这件事。

    扈婆子笑道:“五爷,听郑太太叫你放了八千两银子的债?”

    “胡,她要有八千两,那就了不得了——也就两千多两。”

    “不会吧,人家都有八千两。”

    “人家是谁?”宋五爷目光敏锐地问。

    扈婆子笑道:“就是杏花巷里的人呗,人家叫我给五爷捎句话,郑太太的银子一分为三,五爷一份、郑太医一份,她一份。听五爷、十一爷在郑家碰了个大钉子?五爷,不是我,你辛辛苦苦地替郑太太挣钱,究竟落了什么好处?忙碌一场,还被人那般地瞧不上!这会子,杏花巷里都在戳五爷的脊梁骨,笑五爷连个弟媳妇都娶不上!五爷,郑太太一点情面也不留,你还顾念什么旧情?哼,等会子郑太太来讨银子,旁的人听见风声,也跟着来讨。到那会子,五爷焦头烂额的,多少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不如,现今把银子‘都’借给郑太医,向他讨一张大大的借据——五爷,郑太太当真只交给你两千多两吗?等郑太太闹起来时,杏花巷里的那位,总会知道的。到时候,人家认定五爷藏私,不把她当自己人,只怕会……”

    她笑嘻嘻地瞅着宋五爷,宋五爷不耐烦地:“就是三千两,而已。”暗暗地思忖,究竟是杏花巷里哪一个指点扈婆子来找他。是李家吗?李家人才来,未必会知道他替郑太太放债的事;乔家嘛,呵,乔家还没那胆量威胁他;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赵家人了。分给赵家一笔也好,免得郑太太闹起来,没个人帮他摆平郑太太。

    “你有法子,叫郑太医写一张三千两的借据?”

    扈婆子道:“这还不简单!你跟郑太医,有人要出三千两银子,买下他家的玉观音,孝敬给家里的老人。郑太医听了,必定心动。他听是谁家要买,你只管故作犹豫不肯。宋太医看见五爷的神色,一定会追问是不是梅太医,五爷略略地透出一点口风。郑太医为了面子,绝对不肯卖!你便,梅家老祖宗熬不过几日了,请郑太医发发慈悲,满足老人家最后的愿望。告诉郑太医,不卖的话,梅家愿意出七百两银子,租玉观音几日,等梅家老祖宗瞧过了,立时给郑太医送来。如此,也免得郑家族人为难郑太医。这七百两银子,五爷直接给郑太医。郑太医看到那天上掉下来的七百两银子,他还不得喜得屁滚尿流?等他伸手去拿银子,宋五爷再拦他的手,告诉他,梅家人怕他收了银子又反悔,想叫他留下个保证。”

    “什么保证?”宋五爷蹙眉,扈婆子笑道:“五爷叫郑太医写两张字据,一张写郑太医借债三千两,一张写郑太医已偿还本息。郑太医问写这个做什么?五爷便,倘若梅家老祖宗大寿前,郑太医不能如约出借玉观音,梅家就要在寿宴上,把郑太医借债的字据张扬开,叫京城人瞧瞧郑老太医的儿子混成了什么样。”

    宋五爷嗤了一声,“这算个什么保证?谁不知道郑太医好赌,欠债无数。这一瓢脏水泼上来,只显得梅家气,也难为不到郑太医。”

    “五爷,咱要的就是郑太医的嗤之以鼻!只要他不屑、轻敌,他必定会顺着五爷的话头,在字据上签字画押!之后,随郑太太怎样闹,五爷字据在手,只推一切都是她两口儿之间的事,叫她自己找郑太医问话,一切跟五爷不相干。就算郑太和郑太医两口儿一条心,齐心合力地来找五爷讨银子。五爷只管威胁,要揪他两口去衙门,告他们一个诽谤、勒索!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妻子放债、丈夫借债,立时借、立时还,他们不是窜通好了诈骗外人,鬼都不信!”

    “老妈妈,你真是足智多谋!”饶是上了两次当,宋五爷忍不住又钦佩起扈婆子来。

    扈婆子微笑道:“五爷,你莫忘了——一分三份!少给郑太医的三百两,就拨给我一百两吧。”

    “好!”宋五爷猛地一拍巴掌。

    计谋已经商定了,扈婆子怕郑太医等不及走了,先一步走到厅上,见郑太医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便笑道:“老太医,你稍安勿躁!”

    “莫不是,借得多了,老五这没有?”郑太医皱了皱眉头,若是能借来八百两银子,再加上宋五爷欠他的本金,他要翻身,绝对不会是什么难处——钱是王八蛋,就爱往有钱人怀里钻!

    “放心,一准有。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咱们家川药姑娘面上,他老五再穷,砸锅卖铁也要给你老人家凑千儿八百来。只是,老太医,这笔钱你几时还的上?”

    郑太医心猛地一坠,继而又想,他怕什么?他还有个水灵灵的女儿呢!他不信他那老妻没给女儿留下嫁妆!看在女儿嫁妆的份上,宋五爷也不敢向他逼债。

    “老爷,赵二爷来了。”伙计走到厅上,不见宋五爷,很是吃了一惊。

    “五爷正和客人话呢,赵二爷来了,等我跟他两句话。”扈婆子生怕赵筠坏了她的算计,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黑,大红的灯笼在暮色中,被朔风追得团团转。

    “老妈妈,还没家去?”赵筠背着手,循着幽香去看那一树黄莹莹的腊梅,眼睛向厅上瞥了一眼,听见一声咳嗽,认出是郑太医,“郑太医过来做什么?”

    扈婆子伸着脖子,不住地笑,“总不会是和二爷冲着同一桩事来的。”

    “不要卖关子。”赵筠眼皮子不住地乱跳,扈婆子道:“二爷,你可不要怪我!二姑娘叫我找你话,你千不该万不该当着明人的面暗话!”

    “……郑太医,来借钱?”赵筠面上带着暖若春风的笑,这六个字,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扈婆子点了点头。

    赵筠心中一阵牵扯的痛。

    “二爷,五爷过来了,您先回去吧?老身改日再去拜访五爷。”

    “告辞了。”赵筠瞧见宋五爷露出身形,对他微微地一点头,便昂首阔步向门外去。

    扈婆子赶紧地走到宋五爷身边,宋五爷瞅着赵筠的背影,越发地肯定扈婆子是被赵家人驱使过来的,他领着扈婆子走进前厅,依着早先和扈婆子约定的话哄骗郑太医。

    果然,郑太医得知有人要买玉观音,就猜疑到梅家头上;得知只是租,不是买,登时乐不可支,暗骂梅家人愚蠢;随后听梅家人要他留下的保证,立时轻蔑一笑。

    全然不把那三千两银子的借据放在心上,郑太医揣着七百两银子,底气十足地:“老五,剩下的本金,你看着日子给我送来吧。老五,咱们兄弟两个千万不要因为今天的事生分了才好。”

    “那自是当然。”宋五爷微微一笑。

    扈婆子笑道:“我才想起来:老太医、五爷,你们这称呼是不是要改一改?”

    郑太医心知扈婆子指的是哪一回事,但因此事以为宋家在求他嫁女儿,就忍不住摆起架子,装糊涂地:“你这老婆子,没来由的,叫人改什么称呼?”揣着平地捡来的七百两银子,浑身轻快地走出宋家客店。

    “五爷?”扈婆子搓了搓手指头。

    “你总算干了一桩好事!”宋五爷郁闷了快两天,心情总算畅快了,他取出一千两银票递给扈婆子,又将一卷一百两的雪花银塞给她,“亏得贩香烛的老陈还了银子,不然,今天的事还成不得呢!”

    “有道是否极泰来,这明,五爷,你的好运道来了!”扈婆子恭维着,喜滋滋地把银票、银子都塞进裤腰里,听见一个丫鬟来:“五爷,老太太的病又发作了!”

    “是不是有人在老太太跟前胡?——十一爷呢?”

    “……十一爷在老太太那。”丫鬟缩了缩脖子。

    宋五爷皱眉道:“这个十一,他一准把在郑家的事,给老太太听了!”叹了一口气,径直向内院里去。

    扈婆子尖着嘴问丫鬟,“十一爷是不是叫老太太做主,给他聘郑家姑娘?”

    丫鬟点了点头,忙快步地跟上宋五爷。

    扈婆子似笑非笑的,摁着鼓囊囊的裤腰,虽被冷风吹着,身子骨却随着心情肆意地伸展:一千一百两,不如,她带了儿子,去投奔京外的老姐妹?那个什么李二姑娘,理她作甚……

    不远不近的,似乎就在板桥之上,响起了骡子的叫声。

    扈婆子猛地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就听客店的伙计:“老妈妈,杏花巷里的李家人嫌你的骡子吃得多,叫你儿子过去牵骡子走。”

    “是嘛?我这就去瞧瞧。”扈婆子见儿子已经被骗去杏花巷了,就把那逃走的念头消了。在寒风中艰难地向前走,走到板桥上,果然瞧见骡儿留下的一泡粪便。

    她走进杏花巷里,特意地向郑家的门上多看了一眼,恰看见门内有人向她招手,她便快步地走过去。

    篆儿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影壁前,按捺住心头的不耐烦,问扈婆子,“你领着老爷去宋家做什么了?为什么老爷到家时乐成那样?”

    “你问郑太医不就得了,做什么来问我?”扈婆子嫌篆儿话太不客气,听见影壁后风吹衣袍的猎猎声,猜到郑川药也在后面,就又笑道,“妮子,等着吧,你和你家姑娘都有个好去处了!”

    “你什么?这不可能!要是那么着,老爷能不跟太太一声?”篆儿既觉得不可能,又觉得十分可能,茅盾得团团转。

    扈婆子道:“我也奇怪呢,这样大的好事,郑太医怎么不跟郑太太?”

    篆儿当然没脸郑太医宠妾灭妻,等闲不去郑太太屋子里走动。

    扈婆子又:“你姑娘家的不要着急,等一等,郑太医自会跟你家太太。”满足地瞅着篆儿那张拧拧巴巴的脸,离了这边门,见赵筠站在台阶上,故意地问:“赵二爷,杨举人等着你话呢,你不过去吗?”

    “……这便去。”赵筠走下台阶,和扈婆子一前一后向李家走,侧头瞧见郑川药的身影在郑家门内一闪而过,不禁讥诮地一笑:算计什么人不好,非要算计不会怜香惜玉的他。

    他几不可闻地问:“如何得手的?”

    扈婆子一笑,“这容易得很!郑太医是个出了名的老昏聩,要骗他还不容易?”很是卖弄地了自己的计谋。

    “真是失敬!”

    “这算什么?还是我们二姑娘主意大,不是她提,老身抓拍头皮都想不到这条财路,”扈婆子忍不住又牵起红线,“起来,二姑娘和二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李家三姑娘的事了了,老身替二爷下这门亲,二爷好不好?”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妈妈问我一个孩子家,我懂个什么?”赵筠跨进门槛,就见一层院子里黑漆漆的,只寥寥挂了两盏灯笼;二层院子里灯火通明。叫了杨之谚一声,不见他答应,便猜他也被请去吃酒了。

    “二爷,你还在我跟前装蒜!二爷,这种好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比不得旁的事,还许你慢条斯理地货比三家!”扈婆子一笑,听见骡儿的叫声,忙三两步地走进马房里。

    她儿子一见到她,赶紧喊了一声“娘”,又眉飞色舞地:“娘,二姑娘瞧不上咱家骡儿,叫我一等你来,就立刻牵它走。”

    “你这傻孩子!”一千两银子,不知道能买多少头骡子!

    扈婆子这样想时,不敢去看油灯下骡儿琉璃一样的大眼睛,她伸手摸了摸骡儿的脑袋,瞧见灰马边上蹲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女孩子,就:“来了那么多的客人,二姑娘不在房里陪着,来这臭烘烘的马房干什么?”

    “你猜?”红豆看过了灰马的蹄子,便站了起来,扭头望见赵筠也在,含笑道:“赵二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李二姑娘太多礼了。”赵筠微微仰着身子,量灰马。那天她使银子买下这匹灰马,叫他母亲和大哥不住称赞她善良、多情。如今看来,他母亲和大哥也没什么眼力劲。

    扈婆子笑道:“你两个何必如此?老身也不是外人,你两个恣意些吧——二姑娘,我猜,相看你的人太多了,你心里不耐烦,这才躲到这的,是不是?”眼神一溜,就去看赵筠。

    赵筠微笑不语,红豆道:“真叫老妈妈猜中了。老妈妈,靖国公府大太太娘家姓孙,是不是?”

    “二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来了一户姓孙的,牵着我,又看我的手,又要看我的脚,活像是要买妾似的。”

    “那不至于……”扈婆子挨近红豆,暗暗地把一叠银票递给她,“八成是昨儿个的事闹得太大,靖国公府大太太叫娘家人来跟姑娘赔不是。”

    “不像是赔不是,倒像是给下马威来着。”红豆也不避讳赵筠,拿起银票数了数,递给扈婆子两张,扈婆子赶紧地收了。

    扈婆子的儿子问:“娘,咱是不是该走了?”

    “没点眼力劲的东西,这会子走什么?”扈婆子嗔了她儿子一眼,虽只分得三百两,只占了个头,但只要笼络住红豆,以后银子自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如今她在,赵筠还好和红豆话,她一旦走了,叫她二人孤男寡女的,怎么自在话?

    赵筠笑道:“我还要问呢,二姑娘,外头的事闹得这样大,你们家的人,也未免太气定神闲了。”

    “闹大了?管我们什么事?我们哪有力量跟靖国公府闹?不一直都是康国公府在和靖国公府闹的吗?”红豆收了银票,便要走。

    扈婆子不禁咬牙:旁人多省事,见一面就一见钟情、约定终身!这二人真是费劲!何必计较那么多,郎才女貌就是一对!

    “姑娘,咱们截了二爷的胡,好歹得给二爷留句话。”扈婆子忙拦住红豆。

    扈婆子做媒的意愿这样强烈,红豆不自觉地笑了。

    赵筠道:“二姑娘这话,纯粹是气话!想要左右逢源,哪有那样容易?就算是富贵险中求,也太冒险了点。”

    红豆缓缓地点了点头,“二爷的话极有道理,然而,被人逼到这个份上,不顺杆子爬上去,就要被人一杆子捅下来。”

    “太冒险。”赵筠再次重申。

    就如红豆早先看出赵筠诡异的亲昵,此时也看出他克制之下的疏离,她对赵筠招了招手。

    赵筠迟疑了,终究上前走了两步。

    终于等到了!扈婆子心中一阵激动,她就知道,这些年纪的男女就没一个好东西。嘴上得道貌岸然,心底里装的,还不就是那些男盗女娼。

    隔着灰白的马槽,赵筠将脸探了过去。

    “其实,”红豆捂住嘴,轻轻地,“康国公没想和靖国公过不去……他是和皇帝过不去!这事呀,我们家熬过去,可享一世富贵;熬不过去……也不会比原先更差。”

    暖融融的香气扑到脸颊上,赵筠失态地弯着腰,将两只手摁在马槽上,“你怎么知道?”

    红豆笑了,“你忘了吗?我可是江南王的亲戚!‘江南王’这称呼真不错,江南是什么地儿?富甲天下呀!竟也有人敢在那称王。”

    “有人来了!”扈婆子的儿子走进来,猛地吹熄了壁上的油灯。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赵筠忙一手揽住红豆的脖颈,将她摁下来,一手捂住她的嘴。

    黑暗中,扈婆子瞧见两个脑袋凑在了一处,心中又是一阵的激动。继而,瞧见那两个脑袋是一马一骡,不禁失望起来。

    黑暗中,那暖融融的香气更加强烈了。

    赵筠捂着红豆的手轻轻地一动,却在她嘴唇上摸了一下。

    红豆不解其意,推开他的手,疑惑地想扈婆子先前干过什么事?就算有人来了,只管大大方方地站着就是,何必这样的鬼祟?

    赵筠手指上捻着一点滑腻的胭脂,他瞅着马槽后的暗影,狐疑地想:莫非,那些以军功起家的功勋权贵们,联手演戏给天子看?不,看靖国公的模样,他绝对没有演戏。

    那么,就是除了靖国公这样根基浅薄的人家,那些历经风雨、煊赫百年的世家,联手演戏给天子看?先麻痹天子,继而……

    赵筠年岁不大,到今年方才能独当一面,去江南立庄子、贩货,那些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对他来太遥远了。

    “江南王要干什么?”他探着身子,在红豆耳边几不可闻地问。

    暖风吹到耳郭上,红豆才知挨人话,实在是一桩十分可憎的事。

    “是皇帝要干什么。”红豆几不可闻地回了他,虽那些朝堂大事遥远得很,但倘若能挣钱,她不介意掺和一脚。当然,她人微言轻,掺和一脚,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皇帝要干什么?这是江南王已经开始提防皇帝的意思了。

    赵筠眉头皱起来,手掌按着冰凉的马槽,他直觉地猜到,对面的女孩子,绝不会是两淮节度使府家的寻常亲戚。不然,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子,如何会知道这样机密的事?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个女子低声地骂道:“贼囚!怎么办的事?连叫那个杀猪的退亲,这样简单的事也办不成。”

    一个男子讨好地回:“好人儿,我哪知道那姓钱的那么犟,还有胆子找上李家来对质!柳丝,你放心,这事一了,我就求太太接你回去。”

    “闲屁少放!我替你把风,你进去把骡子和马杀了,等我用红漆在墙上写几个字。”

    “柳丝,你识字?”

    “哼,快去干你的活!‘不许出门,出门必死’八个字,我还是会写的。等着瞧,我死都不会陪嫁到杀猪匠家!”

    “还是我先替你把风吧——”

    “不用费事!他李家拢共才几口人,现在榆钱她们在后头忙得脚不沾地,跟老爷们过来的厮们都在厅前厢房里取暖、吃酒,鬼才会冒着冷风向马房这来。”

    “那我进去了。”那男人着话,脚步声就离马房越来越近,黑暗中,他瞅见两匹牲口躺在马槽后,便从腰间掏出一柄尖刀。

    扈婆子险些把“骡儿”三个字叫出来。

    赵筠趁那男人弯腰去摸灰马的脖颈,忙站起身来,取下壁上的粗瓷油灯,纵身一跃窜到那男人背后,待那男人转身,猛地将油灯砸在那男人脑袋上。

    男人无声地软了下去。

    灰马嘶了一声,赵筠忙将手搭在它脑袋上,得了旧主的安抚,灰马瞬时安静下来。

    扈婆子唯恐骡子叫出声,也忙去搂住骡子。

    黑影中,赵筠模糊地看见红豆矮着身子挪过来,见她伸手向男子身上摸索,不禁皱起眉头。待听见钱袋里碎银砸在一处的细碎声响,一时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贼囚!还有胆子笑!”柳丝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马房里两口牲畜、四个人俱不出声。

    “你在哪?快出来,别叫我费事。”柳丝又嗔了一声。

    赵筠踌躇着,脚步才刚一动,扈婆子的儿子已经机灵地搂着柳丝,滚倒在干草堆上。

    赵筠忙牵着红豆从马房里窜出来,他二人才站直身子,扈婆子也猫着腰钻了出来。

    听见马房里叽叽咕咕的动静,北风之中,扈婆子低声地骂道:“这下流种子,几时学会了这个?”

    “也是个人才,”赵筠十分的尴尬,手心里那绵若无骨的手抽走了,他待要咳嗽,又怕惊动了马房里因缘际会凑在一处的野鸳鸯,目送红豆向内院去,就对扈婆子,“等明儿个,叫你儿子跟着我,替我当差。”

    “多谢二爷!”扈婆子才要笑,赵筠忙示意她噤声,指了指马房,也没瞧见看门的厮,便自行向外走。

    扈婆子满脸堆笑地送了赵筠一路,忽地听见柳丝尖叫“你是谁?”,她心里一紧,瞧见自家儿子窜了出来,便高声地叫道:“来人呀!院门敞着,进贼啦!”瞧见柳丝要窜出马房,忙伸出一只脚将她绊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  好日更的,又失言了。

    以前不觉得,现在真佩服那些坚持日更的大神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