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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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红豆一脚踏进家门, 就被等在那的胡六嫂引着向倒座房里赶。

    路上, 红豆瞧见蔺氏乔张乔致地呼奴唤婢, 听见李正白中气十足地和赵二老爷、乔统领兄弟相称,待走到抱厦房前,就看见荣安搂着荣宝, 忐忑不安地左右徘徊。

    “红豆,快进来——榆钱,你去厨房里帮忙。”邹氏撩起帘子,先瞄了一眼榆钱。

    榆钱见邹氏防着她, 将篮子交给胡六嫂, 识趣地向厨房去。

    支开了榆钱, 胡六嫂:“太太, 大太太不好冷落了贵客, 叫你赶紧去照应着——大老爷, 都是自家人, 怕个什么?叫姑娘们都出来见过表少爷。”

    “……叫大老爷、大太太照应着人,你看着, 别让那几个丫鬟过来。提醒奉官,叫他仔细着话,倘若走漏了风声……”邹氏待要威胁胡六嫂、奉官,又没什么底气,抬手照着自己嘴上就是一巴掌,“瞧这事闹的!叫人怎么收场?”

    胡六嫂满脸堆笑地:“太太,你别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陶家少爷会亲自过来, 那明他看重咱们家呢!”

    “你这老实人,怎么也起胡话来了?他看重咱们家做什么?而且,当着赵家、乔家老爷的面,不住地他和红豆青梅竹马……我看他就没安什么好心!”邹氏又惊又怕又懊悔,百味杂陈地望向红豆,才要话,蘅姑来了一句“二姐姐,这个陶家少爷真是好气度,叫人一见,就想起‘龙章凤质’四个字。”

    “你懂个什么?蕙娘,领着蘅姑去西厢房里待着,不许她乱话。”邹氏急得五脏俱焚,蕙娘忙拉起蘅姑的臂膀,劝她道:“娘这会子急得跟什么似的,你还在这裹乱。”

    “我又没什么?”蘅姑一撇嘴,“好笑得很,咱家几时和陶家成亲戚了?陶家少爷一来就叫娘姨妈。”

    “你少一句!”

    邹氏这样的心虚,蕙娘看她一眼,就猜到这事的源头,就在邹氏身上。她瞧邹氏脸色越发的阴沉,赶紧把蘅姑拉扯着向西厢房去。

    “胡六嫂,你看着门。”邹氏把撒花棉布帘子高高地起,红豆走进门内,察觉到邹氏审视的目光,不由地一笑:“娘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邹氏抿了抿嘴唇,反复地斟酌措辞。待拉着红豆在炕上坐下,摩挲着她的臂膀,才心翼翼地问,“你和那个陶家少爷……究竟有多亲近?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是主仆,算得上什么深厚的交情?何至于巴巴地寻上门来?莫非,红豆离开陶家前,和陶纵……

    邹氏吓得冷汗涔涔,若是当真如此,那红豆这辈子只能跟着陶纵了。然而,人家是那么个身份,红豆过去了,只能做妾,不能做妻。如此,红豆岂不是要步了靖国公府宋姨娘的后尘?

    红豆笑道:“娘这是什么话?主仆有别,哪个做奴婢的,敢自己和主子有交情?”

    “……真没有?你可千万不要骗娘,这种事非同可。倘若日后嫁了旁人,被人捉住把柄,不但你这辈子毁了,咱们一家全都完了。”邹氏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不肯放过红豆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动,“娘知道你女儿家面皮薄,拉不下脸,可这种事,不是玩笑的!”

    红豆敛去脸上笑容,正色道:“娘这是什么意思?娘是我轻浮下贱,勾引主子?”

    邹氏忙伸手去捂红豆的嘴,“娘不是这个意思!”

    “当初把我卖掉,如今怕我连累一家子?”红豆冷笑一声,“娘放心,我没给你丢脸!这会子人家过来,不是冲着我,是冲着爹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到处跟人家爹中了江南省的第八名!只怕人家来,是要笼络住爹,叫爹投在他家门下呢。毕竟,从开国以来,几乎所有江南省进士出身的官吏,都是两淮节度使家的门生。”

    邹氏心虚得眼皮子直跳,看红豆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继而又心事重重地:“你自来主意大,你这会子咱们该怎么办?你爹只中了个倒数第八……眼下这事被揭穿了,咱们还有脸呆在京城?被人一声声地嘲笑着,你爹哪还有心思温书、科考?就算他铁定中不了……可不叫他正儿八经地考一次,他心里就多了道坎。这道坎过不去,咱们家就甭想正儿八经地过日子。”

    “那就把谎话一直扯到会试结束之后。”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邹氏擦了擦又不住发痒的眼角,狐疑地量着这所大院,“你,这宅子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等过两天,得找个风水先生过来瞧一瞧。”

    “太太,二太太过来了。”胡六嫂通禀道。

    她的话音才落下,蔺氏就满面春光地撩起帘子走了进来。今儿个,蔺氏照样扮得淋漓尽致,她一手携了邹氏的臂膀,笑吟吟地嗔道:“弟妹,你瞧你一到要紧的时候,就露怯、犯家子气!那边纵哥儿还在堂屋里等着呢,一等见过你,人家就要去和赵二老爷、乔统领话。你不要耽误他的功夫。”又侧着脸,和蔼、骄傲地量红豆,“侄女,纵哥儿一直问你在家里过得习惯不习惯呢。来,别叫人家等烦了。”

    邹氏不尴不尬地躲开蔺氏的臂膀,替红豆整理了衣裳、簪钗,十分勉强地笑道:“红豆,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不好跟你表哥太亲近,只寒暄两声,见过了,就回来吧。”

    “弟妹,你也太不晓事了。纵哥儿的意思,还不够清楚明白吗?”蔺氏又羡又妒,不禁后悔在十几年前,撺掇李正白携家带口地远赴京城。若是当初没进京,如今被陶家哥儿奉承的人,指不定就是她李大太太了。

    邹氏道:“嫂子,人家是什么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人贵有自知之明……”

    “嘿!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斗嘴?快来吧,人家乔家、赵家的人替咱们忙得要不得,咱这正儿八经的主人家,反倒没事人一样。”蔺氏推着红豆,撇下邹氏就向外面走。

    堂屋里,陶纵背着手,正和赵筠一同赏玩墙上挂着的一幅猴子捞月的中堂画,听见脚步声,转身一笑:“姨妈,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安好?表妹出落得越发出挑了。”

    邹氏望着眼前陌生的贵公子,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少爷、纵哥儿,请。你姨父性子执拗得很,他要闭门读书,不许任何人去搅他,我也拗不过他。”

    “姨妈,姨父读书要紧,来日方长,待哪一日姨父‘出关’了,我再去拜见他。”陶纵微笑着,两只眼尾高挑的凤眼转到了红豆身上,“表妹,你这一回家,把祖母闪得了不得,她白日黑夜里念着你呢。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她离着百来步瞧见七妹妹坐在桂花荫下串茉莉花,直叫你的名字。见是七妹妹不是你,心酸得险些掉下眼泪来。瞧,她怕你回了家过不惯,叫我千里迢迢的,替你把这些你用惯了的物什给你捎来了。”

    “我真是不孝,竟叫老太太这样费心。”红豆眼圈湿润了,声音也哽咽住。

    邹氏咳嗽一声,勉强地笑道:“红豆,你替老太太做双好鞋,等纵哥儿回南边去,给老太太捎回去。纵哥儿,我们妇道人家,言语无趣,怕怠慢了你……不如,叫筠哥儿陪着你去前头厅上话?”

    陶纵笑道:“姨妈怎么像是在撵我走呢?还有两位表妹呢?怎么不请来见一见?”

    邹氏干巴巴地道:“她们病的病,伤的伤……等以后再见吧。”

    “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一瞧?”

    “不用,我们家对过,就住着一位太医呢。”邹氏赶紧地截住陶纵的话,又赔笑看向赵筠,“筠哥儿,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劳烦你替我们照应着。”

    “太太太客气了,纵哥儿,请。”赵筠被邹氏忐忑不安的神情,勾起满心疑窦。

    陶纵来之前,以为敢撒出弥天大谎的人家,必定有一个巧舌如簧、惯会阿谀奉承的主妇,没成想邹氏这般的老实,也不为难她,当即在赵筠引领下走向门外。

    “弟妹,你这样行事,迟早会把我们李家的亲戚都断绝了!你瞧,人家拿了多少厚礼过来?你连一杯茶都不叫人家坐下吃,就把人家发到外院去了。”蔺氏的手指在条案下的八仙桌上弹了弹,这一张桌子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锦盒。

    邹氏正烦着呢,没好气地道:“嫂子,这是我邹家的亲戚。没听见吗?纵哥儿喊的是姨妈。”

    蔺氏一噎,“都是一家子人,弟妹,你划那么清楚干什么?”

    “不划清楚,隔天给人家回礼时,哪里给我凑份子,回人家的礼?”

    “有贵客来,我不跟你吵嘴。”蔺氏忍着一口恶气,反复安抚自己莫跟邹氏一般见识,待要走,一时又舍不得走,拉着红豆在椅子上坐下,语重心长地道,“红豆,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你大伯的面上,你好歹替你荣喜哥……还有钱程姐夫在纵哥儿跟前几句好话,叫他们两个替纵哥儿当差去。”

    “嫂子,你这是什么话?”邹氏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炸毛的母狮般瞪着蔺氏,“她一个女孩子家,哪好和别人家的哥儿话?更何况,还是替自家堂兄、堂姐夫情?”

    蔺氏眯缝着眼,啧啧地道:“弟妹,你好大的气势!我问你,我的话哪一个字有毛病?他陶家那样的富贵人家,手指缝里漏一漏都够咱们过一年的。叫荣喜、钱程跟着纵哥儿,他兄弟两个得了纵哥儿的器重,将来也能帮扶、提契红豆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红豆有她爹、她兄弟在,用得着荣喜、钱程帮扶?”邹氏火冒三丈,蔺氏忍辱负重,“弟妹,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能攀上陶家,是红豆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闭上你的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宋家就是你招惹过来的!不是你,我家也没眼前这场祸事!”邹氏虽没什么凭证,但心底已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疑影。这会子听蔺氏不识好歹,要把红豆往火坑里推,登时就急了眼。

    蔺氏瞠目结舌地道:“弟妹,你不要血口喷人?那宋家怎么就是我招惹过来的?”

    红豆站在一旁,听这对妯娌又吵了起来,一声“娘,纵哥儿这些都是我用惯了的东西,那就叫绣鸾、绣凤帮着榆钱,替我把东西拿回抱厦房了。”

    绣鸾、绣凤见主人家不遮不掩地吵架斗嘴,慌得手脚没地放,赶紧帮着榆钱捧起八仙桌上的锦盒,就向外头躲。

    笙箫管弦声已在赵家院落里响起,莺啼婉转声中,蕙娘、蘅姑两个结伴进了抱厦房,见红豆坐在炕上,就和她一同坐着,看榆钱一个个地开锦盒,展示里面的物件。

    “二姐姐,那个纵哥儿……”蘅姑待要话,被蕙娘在臂膀上拍了一下,警惕地瞄了一眼榆钱,吞吞吐吐地,“他怎么会找上门来?”

    “冲着爹来的。”红豆把远山买来的珠儿线,一股股地在炕桌上码好。

    蘅姑不信,嗤了一声:“你骗谁?定是他瞧你好——”

    “风怎么不闪你的舌头呢?”蕙娘嗔了蘅姑一眼,又防备地望着榆钱。

    榆钱识趣地福了福身,待要走,红豆道:“你把那青玉冻的砚台收拾出来,给荣安送去。”手上利落地着络子,含笑道:“我骗你们干什么?当真是冲着爹来的。你们不知道,爹的名声现在大着呢。你们忘了郑太医的吗?现在赌坊里都在赌爹能中第几名呢。”

    “当真?”蘅姑虽不敢置信,但很乐意听见这话,眉飞色舞地:“既然这么着,那大姐姐、二姐姐,咱们三个就攒钱,买爹名落孙山。”

    蕙娘噗嗤一声笑了,“你真是生财有道!只是爹听了,就算你挣了千儿八万,爹也要把你扫地出门。”

    “瞒着他,不就是了。”蘅姑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

    榆钱待要笑,又不敢笑,瞅见窗户边露出一点影子,就忙:“是谁来了?红蕖还是绿萼?”

    那潜藏在窗户边的身影晃动了一下,继而现出身形来,她一开口,红豆姊妹三个就知道是赵二老爷的侍妾花姨娘。

    花姨娘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在炕边的高凳上坐下,亲热地道:“三姑娘,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咱们李举人中了江南省的第八名,明年一准会金榜题名。”

    “我爹中了——”蘅姑惊讶极了,蕙娘因“谁不知道”四个字,赶紧地在蘅姑腰上掐了一把。

    榆钱趁机笑道:“正是,我刚才也纳闷呢!老爷中了第八名的事,连康国公府都知道。”

    明明是倒数第八,却成是第八。蘅姑一时忍俊不禁,待要笑,见蕙娘手指掐拧的更厉害了,赶紧地忍住。

    “……莫非,不是第八名?”花姨娘警觉地看向红豆姊妹三个。

    红豆想起花姨娘曾过“这杏花巷里的事,她什么不知道”,便坦然地笑道:“怎么不是第八名……只因爹读了三十年的书,才中了举人。我们都以为,他至少下场三次,才能中了进士。”

    “对,对,就是这样。”蘅姑断定是有人传话时,把“倒数”两个字漏掉了,怕在花姨娘面前输了底气,赶紧地附和她一声。

    蕙娘细声细气地:“姨娘,你别见怪,我们家三妹妹,就是嘴头子讨人嫌。”

    “我敢见怪,等曹秀儿去乔家搬嘴,我还有脸去见乔太太吗?”花姨娘不大信红豆姊妹三个的话

    “曹秀儿在外面?”红豆问。

    花姨娘道:“可不是嘛!乔家的姑娘叫她来问,十八那天二姑娘穿什么衣裳去康国公府,

    她没进来问吗?”

    “进来了一遭,只当她走了,谁知道她竟躲在外头呢。”红豆眼皮子一跳。

    花姨娘笑道:“我就罢了,她,你们可得仔细些,她专一的爱听墙角,爱传闲话!”见红豆手中的蝴蝶络子渐渐地有了模样,搭讪着要跟红豆学。

    红豆忙将已经好的两个蝴蝶结子送了她,待目送花姨娘离去,命榆钱看着门,就对蕙娘、蘅姑两个:“你们怕还不知道吧?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闲话,一个咱们是陶家的亲戚,一个爹中了第八名。”

    蘅姑噗嗤一声,才要放声笑,见蕙娘、红豆板着脸,也不由地收敛笑容,“这些话,是谁传出去的?”

    “你没听见吗?不知道是谁传的。”蕙娘羞臊难当,掐着衣角道:“这事被人戳穿,咱们可就没脸见人了——难怪来了那么多人奉承爹,原来是冲着那‘闲话’来的。”

    “既然话不是咱们传出去的,那还怕个什么?”蘅姑不悦地扁嘴。

    蕙娘道:“幌子不是咱们竖起来的,但幌子倒下来,第一个就砸中咱们。指不定人家以为是咱们往咱们自己个脸上贴金呢?”

    “所以,蘅姑,以后不许提我的事,以及爹的事。一切,都等会试结束之后再。”

    “正是,这事也得跟荣安、奉官、胡六嫂一声。”蕙娘附和着红豆。

    红豆眼皮子不住地乱跳,她忽地一凛,对蘅姑:“赶紧瞧瞧荣安、奉官在哪,那个乔家的媳妇子,一准向他们两个那套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