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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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呀——”圆脸的妇人惊叫一声,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消息确切吗?千万别又是以讹传讹。”

    “……我跑到如意庵里问的。”丫鬟了个寒噤。

    “起来……”一个妇人面上挂着犹豫的笑, 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杜大姑娘常年去如意庵里烧香,大概是柳家少爷听了什么。”

    “嗳!这下子,靖国公府、康国公府更要闹个不可开交了!”有个妇人貌似担忧, 实则幸灾乐祸。

    有人怜香惜玉地:“可惜了,若康国公府、靖国公府没有结仇,他两个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什么天造地设?杜大姑娘贞洁自重,柳家那个浮浪子弟哪配得上她?”圆脸的妇人忍不住维护康国公府的名誉。

    陶二太太:“我也没情绪吃斋菜了, 咱们散了吧。”话时, 仍挽着红豆的手。

    “等一等, ”圆脸的妇人陡地发现一处蹊跷, “一开始, 为什么出事的是李二姑娘?李二姑娘, 你的下人呢?”

    红豆微微抿唇, 尚未言语,外边就响起榆钱、扈婆子、胡六嫂的笑声, 她下巴向外一点,“人都在这呢。”

    陶二太太睨了圆脸妇人一眼,“菩萨面前,把心放端正一些吧。”依旧拉着红豆的手,含笑地问:“大考在即,你父亲准备得怎么样了?”

    “父亲虽口中谦虚,但据我看, 他胸有成竹得很。”红豆轻声答话,随着陶二太太走到山门前,临上轿子时向山下一望,只见一队官差在如意庵外踟蹰不前,两队人马争先恐后地向如意庵奔来。

    先送陶二太太上轿子,红豆随即也上了轿子,一直到进了家门,胡六嫂慌慌张张地去向邹氏回话时,红豆才在抱厦房里,问榆钱、扈婆子,“如意庵里出了什么事?”

    “二姑娘,你真叫人寒心,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一声?”扈婆子假惺惺地擦眼睛,“姑娘坐的那顶轿子,在如意庵里落了地,走出一个裹着大氅的姑娘家……老身瞧那姑娘披着的大氅,和姑娘早先披着的不是同一件,心里就纳闷得很。后头榆钱拉着胡六嫂,要和我三个向水月庵买馒头去。我觉得蹊跷,就和榆钱一起拉胡六嫂一起去,等买了馒头回来,还没进如意庵,就瞧见一个尼姑嘴里喊着师父,哭天抹泪地跑出来。我拦住她,问她‘秃子,大节下的嚎什么丧?’那个尼姑只顾抽抽搭搭,话不出个整句。吃我扇了她一巴掌,吓唬她,跟她,再不老实回话,就叫她师父不给她饭吃。这尼姑才,她师父收了柳少爷银子,不但替柳少爷向杜大姑娘传话传信,还腾出厢房,叫他们两个幽会……前几天,柳少爷捎信来,叫她师父屏退闲人、腾出厢房,要和二姑娘在厢房里一会。她师父气不过前几天我找她的不是,认定我抢了她的行当,犹豫着,就跟杜家大姑娘了。杜大姑娘一直没有回音,偏今天从二姑娘的轿子里走出来。她师父以为是杜大姑娘能耐大,先降服了姑娘,再出其不意收拾柳少爷,就没揭穿。谁知道,柳少爷没进厢房,叫了他姓孙的表兄进去了,过了一会子,姓孙的表兄出来,叫柳少爷进去。柳少爷一进去,杜大姑娘就用烛台砸昏了他,然后撞死在条案上。她师父见出人命了,哄着她去扶杜大姑娘,自己个一溜烟地回了禅房,收拾了盘缠,跑了!”

    榆钱拍着心口,心有余悸地:“亏得那两个轿夫不住地向我眨眼睛,我觉得蹊跷,要走时,胡六嫂还赖着不肯去呢。”

    如此来,柳祺是想让他那个姓孙的表兄来污她清白?红豆思量着杜新词撞死前,心底的心思,默默地为她祷祝一回。

    “……就怕康国公府、靖国公府官司时,会把咱们叫去对簿公堂。”扈婆子的心猛地又提了上去。

    “放心吧,不会有官司。”

    “姑娘怎么会知道?”扈婆子、榆钱四只眼睛疑惑地看向红豆,早先为了互相攻讦,一点事,靖国公府、康国公府都要闹个你死我活,现在,出了人命,康国公府、靖国公府还能善罢甘休?

    “我猜的。”红豆故意地卖关子。

    早先,康国公府跟靖国公府过不去,乃是为了蒙蔽当今皇上的眼睛,让皇上以为他可以坐山观虎斗,坐收渔人之利。可现在康国公府死了姑娘、靖国公府伤了少爷,眼瞅着杜、柳两家再不收手,就再无握手言和的机会了,不管是靖国公,还是康国公,都要忍一口气,后退一步。

    榆钱将信将疑,扈婆子不信,怕被官府或者杜家、柳家抓走,连自己个的家都不敢回,叫奉官去她家替她收拾几件衣裳,当晚就在胡六嫂房里睡下了。

    当夜,处处火树银花,爆竹、烟花声轰轰隆隆,响个没完。不时有人叫一声“走水了,快拎水来!”,或者有人心焦地喊“狗儿,你个少死的,又跑哪去了?”

    邹氏唯恐被杜新词的死牵扯到,叫柳先恩、奉官把院门关上,不但不许荣安、蘅姑出门,就连荣喜、妙莲也不许他们出去。

    万籁俱寂的如意庵中,尼姑们被锁在一间狭窄的禅房里,已死的杜新词、昏迷的柳祺被双双地摆放在东厢房中。

    蒋丰年、裴玄两个大管家,在诡异的默契中,服官差衙役在偏殿里耐心等候,就双双地走到东厢房外,向里面站着的靖国公、康国公禀报。

    “老太爷,各处都准备好了,单等着老太爷发话呢。”蒋丰年、裴玄的眼睛里都有刀子、有箭矢,一等各自的主人发话,就叫被他们牢牢笼络住的御史、翰林们上书,将对方弹劾至死。

    靖国公嗓子里吭哧一声,是柳祺□□在先,况且杜新词已经香消玉殒,总是他柳家理亏,“杜公——”

    “柳公。”康国公舔了舔干裂的嘴角,真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以为他有能耐把握住杜、柳两家的关系,把杜、柳两家的矛盾始终控制在可随时化解的范围之内。不料,事情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父亲,这事怨不得祺哥儿,”柳徽忧心忡忡地望着人事不省的柳祺,颤抖着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脉搏,“是杜家那丫头勾引祺哥儿在先——”

    承受着丧女之痛的杜大老爷脱口道:“放屁!明明是你柳家教子无方,柳祺色胆包天——”

    “住口!”靖国公、康国公齐声断喝。

    康国公背着手,叹息:“是我这老匹夫误了新词、祺哥儿。若不是我钻牛角尖,一直紧抓着那些陈年旧事不放,新词、祺哥儿也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父亲?”杜大老爷怔愣住,杜新词竟然还能够从康国公府出来!不用多费神,稍稍一想,就能想到是杜大夫人暗中放水。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

    “是呵,是咱们两个老东西耽误了他们这对鸳鸯,”靖国公伸手捉住康国公的手,十分亲昵地,“康公,你还记得吗?先帝在时,曾过他们两个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记得,怎么能忘呢?那是一个夏天,先帝忽然玩心大发,叫咱们带了各自的孙子、孙女去避暑山庄游玩。”康国公满脸的怀念。

    杜大老爷、柳大老爷面面相觑,四目相对,想起这二年处处针锋相对的情景,一阵尴尬地移开各自的双眼。

    蒋丰年、裴玄这两个下人,倒是一派沉稳,眼见两位国公爷携着手,唏嘘不已地回忆起当年的峥嵘岁月,二人忙命厮将西厢收拾妥当,沏茶倒水,请两位国公爷向西厢里话去。

    迟一步赶来如意庵的朱秀安,隔着大老远就嚷嚷,“老太爷、老爷,杜家大姑娘勾引咱们少爷的书信,被的取来了。哼,还想诬告我们少爷□□?等我们少爷醒了,还要告她一个□□!”

    “朱秀安,你闭嘴!”裴玄喝了一声。

    “拿着鸡毛当令箭!”朱秀安从鼻子里发出哼地一声,抱着一叠信函走向柳徽,为压康国公府的气势,继续嚷嚷,“谁家的大姑娘会给爷们写这样不要脸的信?想上公堂,好呀,到了公堂上,叫人好好瞧瞧——”

    “闭上你的嘴!”柳徽狠狠地踹了朱秀安一脚,朱秀安蹒跚了两下,险些把手中的信函扔到地上,“大老爷……”

    柳徽瞪了他一眼,“把信拿去东厢里烧掉!”

    “老爷,这可是康国公府的把柄……”

    “朱秀安,”裴玄乜着眼,偏着头,瞅着还不明白状况的朱秀安,“我们大少爷和杜家大姑娘殉情了!因为大姑娘死了,少爷昏了,尼姑们吓破了胆子,胡八道。什么□□,什么□□,都是压根没有的事!”

    “……”朱秀安嘴张着,眼睁着,一心要问“早先吹毛求疵,到处找茬寻康国公府的不是,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怎么就和好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话的时候,只能忍住。西厢里,康国公、靖国公苍凉、年迈的笑声传出来,朱秀安带着满心疑惑走进西厢。

    蒋丰年、裴玄两个知道两府的门生故旧都在等消息,忙走去偏殿,将官差遣散,随后告诉那些已经拟好奏章的御史们、官员们:杜新词和柳祺是殉情!康国公、靖国公懊悔不已,如今已经幡然醒悟,握手言和。

    杜、柳两家重归于好,这消息惊得满城人目瞪口呆。

    原本以为杜、柳两家会闹个不死不休的皇帝,骇然察觉到自己这九五之尊,被康国公、靖国公愚弄了,不禁勃然大怒。先帝驾崩之后,诸位王公侯爵仗着功勋累累飞扬跋扈、结党营私,他的政令竟出不得这座长安城!若不拔除这群目无君父的狂妄之徒,他这皇帝做得,还有什么趣味?

    皇帝肝火大动,面上却不露分毫。他要借住那些读书人的势力,扳倒这些王公勋贵!尤其是两淮节度使,“江南王”?谁下的旨意,封他为王?谁给他的胆量,叫他把江南纳入囊中,占地为王?

    江南自古文气荟萃,那的文人秉性孤傲、目下无尘,断然容不得科举舞弊一事。他要借此,给两淮节度使重重地一击!

    皇帝的心思诡谲难测,可没等他悄无声息地击康国公、靖国公,开春他主持的籍田大典上,一阵斜风刮来,一株田埂边的桑树匍匐在地,将泥土撅起,露出新移植后还未长好的根须;他的籍田大典如此晦气,皇后的亲蚕大典,更是万事俱备,偏因所有桑树不出芽、不长叶而难以进行。

    这样的不祥之兆,很快传入民间,惹得四方黎民惶恐不已,再加上元宵之夜,狂风肆虐、雨雪不断,一场大火烧了大半个皇家避暑山庄,民间流言四起,到处都有商户屯粮、屯布,十家米粮铺子就有八家关门。

    皇帝为安抚人心,一面和皇后二人到上国寺亲自为民祈福;一面令人严查商户,禁止商户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屯粮。

    待一封奏章上来,陈述江南一带桑树疫情,皇帝开始起疑了:世间怎会有如何巧合之事?江南桑树患病,死伤大片,亲蚕大典上的桑树,便寸叶不发。莫非,当真有天意?

    身为天子,皇帝对“天意”二字,却不是笃信不疑。他疑心这一切都是两淮节度使在作祟,于是他将那一封奏章留中不发,并和心腹大臣商议起增加江南税费一事。

    那一封奏章留中七天后,上报江南桑树疫情的奏章,就似雪片一般了过来。至此,皇帝不能再装聋作哑,只得下旨令掌管农桑一事的官吏前去勘察、防治疫情。

    不觉间,已进入三月末,大考在即,所有人的心思,都从桑树的疫情,转移到为国选才的会试上面。

    大考第一天,住在杏花巷一带略有些头脸的人物,以及在京的许多扬州老爷们,纷纷地汇聚到杏花巷中,前来给李正清送考。

    李正清对着邹氏的菱花镜,整了整衣冠,望着镜子中那张疲惫不堪、好似老了十岁的面孔,狠狠地咬了咬牙,端出沉稳的笑,在众人簇拥下,走上轿子。

    送考的人太多,杨之谚被挤在后头,迟迟出不了门。

    “再等等吧。”蕙娘耐心地安抚他,杨家的回信是和杨家的聘礼一同送来的,当着杨家厮们的面,蕙娘不好意思和杨之谚太亲近。

    杨之谚仍是那副迷迷糊糊的表情,既不见紧张,也不见踌躇,也不见紧张,只不时地念念叨叨,似乎还在温习功课。

    “这个书呆子!”邹氏好笑地骂,蘅姑已经在二月里嫁进乔家,随着乔统领一家下了扬州,她等着李正清考完,就带一家老少回扬州和蘅姑团聚去。好不容易等到李正清被人簇拥着去了,杨之谚也在厮们的护送下出了杏花巷,她当即叫奉官锁上门,“大嫂子,等放榜之后,我这所宅子就要发卖了。你把家当收拾收拾吧。”

    蔺氏被了个措手不及,呆愣愣地:“卖这宅子干什么?弟妹,荣喜了,他二叔中了状元,八成就要进翰林院了。在翰林院干上几年,再放个外任回来,将来指不定要做多大的官呢!你现在把宅子卖了,叫他二叔将来住在哪?”

    “反正不住在这了。”邹氏想到马上就能把李正白一家发走,不禁心情大好。

    柳祥恩家的顶着一张比来时瘦削不少的脸——往年在靖国公府,肥鸡肥鸭吃着嫌腻,如今跟着蔺氏,真是做梦都想吃一块滋滋冒油的肥肉——她:“大太太,这宅子也不,大也不很大。想来,是二太太想要换个临街的宅子了。”

    “……也是。”蔺氏心思动了一下。

    邹氏也不管她,反正这宅子她一定要卖,而且,要卖三千两!她搭着蕙娘的肩膀,对她:“好孩子,去把你和红豆的东西都收拾、收拾,不要嫌琐碎,但凡能用的都带上吧。”

    “弟妹眼瞅着就是状元夫人了,还这样家子气!”蔺氏拉了妙莲过来,“弟妹,该商议商议妙莲的事了吧?钱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邹氏:“急什么?还没放榜呢。就这几天了,你还等不得?”

    蔺氏笑道:“我是怕弟妹到时候忙得不可开交,想着咱们先合计合计,拟个单子出来。多了,我们也不敢奢求,也承受不住。怎么着,妙莲的嫁妆都该比着蘅姑的来吧?不然,人家不笑他二叔吝啬才怪。”

    蘅姑是亲女儿,凭什么比着蘅姑来?邹氏带笑不笑地许诺:“放心,不管怎么着,妙莲都是咱们家的大姑娘,还能偏了她的?”听见马厩里的马和骡子咴咴地叫,不耐烦地:“怎么扈妈妈还没把她的骡子牵走?”

    “……扈妈妈一直在这住呢,这会子,她替二妹妹做牵头卖丝线呢。”蕙娘。

    蔺氏急道:“这个糊涂孩子,现在卖什么丝线?再等一等,价钱还有得涨呢。”

    “我听,价钱都翻两番了。”柳祥恩家的插了一句嘴。

    蔺氏:“弟妹,红豆卖丝线,没跟你招呼吧?”记起年后她要开红豆的锁、开红豆的箱子,取一斤丝线给妙莲绣嫁妆,被红豆硬生生地顶了回来,不禁一阵气闷。

    “……了,怎么没?就是我叫她卖的。一个姑娘家,也跟人家学着做买卖?这算什么话?”邹氏不肯承认她和红豆这对母女间隔膜得很,揽着蕙娘一径地向后面走。

    蕙娘不禁为妙莲担忧起来,“娘,当真不给妙莲准备嫁妆?”

    邹氏抬手在蕙娘额头上弹了个响榧子,“你的嫁妆还没齐全呢,就替人家瞎操心!我冷眼瞅着,从年头到年后,人家也奉承了你大娘许多东西。我就不信,她没东西陪送给妙莲!”

    “……那些东西,给荣喜定亲时,都送出去了。”

    “……总之,不管我的事,也不管你的事。我又不是她亲娘老子,凭什么处处为她担着?”邹氏想起蔺氏那理直气壮的口吻,气就不一处来,瞅着天上悠悠的白云,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蘅姑怎么样了,她那个性子,怎么能和乔家两个姑娘相处得了?”

    没了和她争抢东西的蘅姑,蕙娘也有些怏怏的,怅惘地扶着柱子,就见荣安、扈婆子领着远山、近水走来。

    “这么快就找到买家了?”邹氏问

    扈婆子笑眯眯地:“太太,这时候吆喝一声要卖丝线,多的是买家呢。也不是旁人,是王三老爷要买。”领着人向抱厦走,没一会子,奉官、荣安、远山、近水哼哧哼哧地搬箱子出来。

    一会红豆也从抱厦房里走出来了,她在前厅里和王三老爷办了交接,王三老爷望着上面的檀条,重重地一抖字据,出了李家院门,迎面遇上赵颁,稍稍犹豫后,握着拳头,拱手寒暄:“赵老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赵颁也握着拳头,连连地拱手,“听,王老弟把办蜡烛的差事领下了?”

    “儿女不争气,挣扎着给他们挣一份口粮罢了。哪比得上赵老哥,膝下的三个哥儿个个出类拔萃,大哥儿把有容典理得井井有条;二哥儿跟着陶家少爷当差,交游广阔;三哥儿……”王三老爷略顿了顿,一时无话可夸,就哈哈地大笑起来。

    赵颁:“别看老三乌眉灶眼的,他也还算争气。教他的先生,明年他就能去考县试了。”

    王三老爷忍不住在心底嘲讽:能去考,可未必能考得中!一眼瞅见对过的乔家、郑家都锁了门,纳罕道:“乔家锁门就算了,我知道他一家去江南上任了。怎么郑家也锁门了?”

    “郑家,”赵颁嗤笑一声,不屑地,“郑太医那个老糊涂,家财都被他内人搬空了。他那个姓魏的妾,机关算尽也没扣住郑姑娘的嫁妆,等郑姑娘出嫁,就挑唆郑太医把这宅子抵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哄他‘先逼一逼太太,就不信太太眼瞅着咱们都被扫地出门,还不肯出银子赎这宅子’,郑太医赌钱赌昏了头,当真信了她的,果然抵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交给魏姨娘收着。姓魏的也真做得出来,连儿子也不要了,揣着一千五百两银子,跑了!”

    “跑了?”王三老爷哑然失笑,“那等没有根底的妇人,怎么能信她?那现在老郑人呢?”

    “人家把宅子收了,郑太太买了前头我家那老酒鬼的两进院,把茶铺子改成了药铺子。郑太医跟过去,常时在药铺里替人抓药。你从梅柳巷过来时,没瞧见他?”

    “我只顾瞧你家新开的杂货铺了,到底是你能耐,把宋五爷的客店顶了下来。”王三老爷艳羡地向前面瞅,靖国公府柳二太太当家,真是便宜了赵颁。除了那偌大的一所院子,赵颁不知道还占了靖国公府什么便宜。

    赵颁捻着胡须,笑得十分和气,“只顾恭维我,我还要求你呢!杜家清词姑娘和柳家祺哥儿的亲事定下来了?你和杜家的蒋丰年要好,想来清词姑娘置办嫁妆的事,要落在你身上了……”

    王三老爷:“提起这事,我正为清词姑娘的嫁妆着急呢。杜大太太一心要给清词姑娘一套黄檀的家具物什,到现在还没找到好木头呢。我记得,老哥你存了一库房的木头?”

    赵颁嘴里咝地一声,“那些木头,是我给老二攒下来的,就连老大成亲,我也没舍得用它。”

    “老哥,”王三老爷眯缝着眼,瞅着天上的日头,“你还惦记着李家二姑娘?我劝你罢手吧,瞧陶家那一副亲热劲,陶家少爷从早到晚地赖在李家……咱们不过是中等人家,拿什么跟人家抢?”

    “……等发榜之后,再吧。”

    “还等呢,谁不知道李举人铁定在一甲之内!听……”

    “听什么?”赵颁赶紧地问,王三老爷知道他和赵颁先前的过节极深,不吐露些秘密出来,赵颁不会和他亲近,压低声音,“你真不知道?李正清考的不是第八名,是江南省的倒数第八!”

    “怎么会?!”赵颁如同五雷轰顶,被这消息震得头脑发昏,“这可不是事,他敢在这事上扯谎?等等,你不是,他铁定在一甲之列吗?”

    王三老爷微微一笑,“他确实在一甲之列,也确实只中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

    “究竟怎么回事?”

    “二百两银子一封考题的事,你知道么?既然考题能卖,就能送!陶家的纵哥儿昏了头,一心要把‘岳父’送上一甲的位置。”

    “真是、真是胆大包天!”赵颁以为自己胆量极大,如今一瞧,真是巫见大巫!“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王三老爷颇为得意,背着两只手,瞅着郑家宅子,“我就喜欢杏花巷这个地了,赵老哥,弟要买下郑家的宅子,还请你帮个忙。”当初仓促间被赵颁逼走,买下的宅子不但破败,而且逼仄,风水也不算好。

    “老弟只管搬回来,谁敢跟老弟过不去,先问问我赵颁。”赵颁心底一阵激流涌动,回到书房,在窗前不安地来回徘徊,“林三,筠哥儿呢?”

    “筠哥儿今儿个没出门,的这就去请他来。”林三赶紧地向内院里走,赵筠乍然被赵颁叫来,心里疑惑得很。

    赵颁问他:“李正清究竟考了江南省的第几名?”

    “父亲,人人都知道,赵颁考了第八名。”

    “哼!第八名,他考了个倒数第八!”赵颁气得一拂书桌,一叠被算盘压住的账册哗地一声掉在青砖地上。

    赵筠不信,“父亲听谁的?若是当真只中了倒数第八名,怎么直到现在,都没人跳出来揭穿他呢?”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去,到杏花巷里待着,替我盯着那群书生,看他们想干什么!王三算是哪一流的人物?这种事能被他知道,那知道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先前没人跳出来揭穿,后头必定会有大祸。”赵颁嘴边唾沫横飞,一张极有威严的面孔涨成了猪肝色。

    “父亲,你怎么会急成这样?”赵筠多疑地望着赵颁,就算李正清只考了个倒数第八,就算李正清的一甲之路横生枝节,可又跟赵颁有什么关联?

    赵颁一口鲜血涌到嗓子眼,“我、我全买了李正清……他若中不了一甲,咱们赵家就要元气大伤了!”

    “父亲别急,等我去听听。”赵筠心中百味杂陈,那个女孩子不但是陶纵的婢女,父亲还未考中第八名……她早先的另外一桩事,就是这件事吗?

    站在蓊郁的银杏树下,踩着满地青翠的落叶,赵筠在李家门前稍稍停留,便走上去伸手敲门,门开了,那匹灰马被一个陌生人牵出来。

    “只略伤了一点蹄子,养一养就能拉磨使唤了。四十两银子买回去,一点都不亏!”荣安揣着银子,把那陌生人和灰马送出去。看见了赵筠,就:“赵二哥来了。”

    “你姐姐呢?”

    “在花园里收拾爹的东西呢。”

    赵筠走进去,先瞧见倒座房外,蔺氏仍不急不躁地呵斥丫鬟;走进仪门,则瞧见绣鸾、绣凤抱着包袱跟着邹氏忙进忙出,院子里箱笼都敞开在太阳地里晒着;走进花园里,遥遥地听见红豆在笑。

    “那是杨举人的书本,你别放错地了。”

    赵筠走到窗边,向里头一瞥,立时望见蕙娘、红豆两个正笑着,收拾李正清的书本,以及衣裳、被褥。

    “这褥子不要了,等回到扬州,再置办新的吧。”蕙娘嫌恶地撩起一条褥子,抬眼看见赵筠站在窗前,就给红豆使眼色。

    红豆手中整理着李正清的纸笔,腾出一只手将鬓边的碎发向耳后一撩,“你来了。”

    “怎么,准备回南边了?”赵筠以为自己的神情很镇定。

    蕙娘一讪,忙躲到屏风后面去。

    红豆搁下纸笔,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姹紫嫣红、蝶飞燕舞,轻轻地点头,“是要回南边去了。”

    “因为你爹只考了倒数第八名?”赵筠问,红豆见他已知道了,再次点头,“是,都是我家自找的,人言可畏,我家在京城可留不住了。”

    “你家可以一走了之,可把我家害惨了!”赵筠摇了摇头,来时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王三老爷的话只是无中生有,现在得到了证实,他只能面对了。

    “你家怎么了?”

    “我爹把家中的存银,都拿去买你爹中一甲。”赵筠摇头一笑,“算了,我现在就去状元巷,瞧那群书生们算怎么着。”

    他匆匆地走出李家,走到自家院门前,冲守在门前的赵颁摇了摇头,就和林三两个骑着马向状元巷走去。

    状元巷一片风平浪静,暄和的日光下,一阵墨香随着清风徐徐飘荡。然而,状元巷的界碑上,懒懒地跨坐着一个厮。

    这个厮赵筠认得,是宋五爷客店里的伙计。

    那伙计望见赵筠,噌地站起来,向院门里钻。

    他这行迹,实在可疑。

    宋五爷从那两扇黑漆木门内走出来,双手环抱着胸口,撇着一条腿,胸有成竹地冲赵筠笑。

    赵筠转身走了。

    “五哥,这事会不会出差错?”已嫁为人妇的郑川药走了出来,真真是可笑,她竟被个骗子算计了!早知道李正清没那么大本事,她只需按兵不动,就能看见李红豆沦为过街老鼠。

    宋枕书背着手,笑:“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差错?那天李家人不留情面,害得咱们宋家名声扫地,到放榜那一天,我就叫他家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到放榜那一天……”郑川药默默地念叨着,听见房内宋五爷、宋枕书之母在哀声地叫她,装做没听见,转身拐进自己房里。

    从贡院里出来后,李正清、杨之谚都瘦了许多,杨之谚一进李家家门,倒头就睡;李正清则因为悬在心头上的一把斧子,惶惶不可终日,被邹氏摁在床上,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子,就被声名狼藉的恐惧惊醒。

    知道他的心思重,一家人轻手轻脚的,不敢弄出大动静,就连荣宝也乖巧得不吭不声。

    轻松地过了会试,半个月后,李正清、杨之谚又一同进宫去考殿试。

    待到放榜那一天,一大早李正白就兴头地带着荣喜去看榜,他出家门时,吆喝了一声“二弟、弟妹,把赏的荷包准备好,别失了礼数!”

    “爹,二叔、二婶没吱声。”荣喜咳嗽一声,埋怨家里不够喜庆。

    “你懂什么,你二叔这是摆官架子呢!”李正白喜在心头,也不敢李正清、邹氏计较,骑着亲家送的两匹高头大马,带着荣喜志得意满地向贡院走去。

    此时,天色还未大亮,他和荣喜站在榜单前,等着官差把红榜贴上去。

    “我二弟是李正清。”

    “李正清是我二叔。”

    李正白、荣喜二人眉飞色舞地向同在等榜单的人寒暄,边上人或敬仰或疑惑或鄙薄地看他们父子,李正白以为人家沉沦在羡慕与嫉妒之中,脸上越发地红光四射。

    “榜单来了!”有人吆喝一声,围在榜单前的人,全都成了奔驰中的白鹅,既要伸长了脖子向榜单跑,又要张开臂膀,将碍事的人推到一旁。

    “李正清是中了第几名?”李正白扯着嗓子问。

    “李正清中第几名?”一堆压根看不清榜单的人,跟着瞎起哄。

    “爹,爹,你来瞧,你来瞧!榜眼是、是——”荣喜眼力劲好,他先看见了榜单,扯着嗓子一阵大叫。

    “李正清真中了!”众人从荣喜惊慌的神色中,捕捉他们想要的信息。

    “呸!一个区区倒数第八,鼓吹成正数第八,还想中榜眼!”后面一个人粗噶地叫,“什么倒数第八?”有人问,那嗓音粗噶的人嚷嚷道:“李正清中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两淮节度使家的哥儿看上了他家姑娘,要抬举他做状元,不,是榜眼。”

    “这不能吧?”

    “怎么不能?主考官就是他们陶家人!没听吗?一份考题只要二百两银子!”

    “岂有此理,竟敢在科举场上弄手脚!果然有钱有势的人都手眼通天!这贡院里不该供着孔夫子,合该供着财神爷!”

    一群人轰地一声向贡院里冲,那一尊早已准备好的财神爷被一堆读书人簇拥着抬出来,李正白仍稀里糊涂的,他被人泄愤地了一巴掌,他就恶狠狠地一肘子捣过去。

    “满嘴喷粪!我二弟就中了第八名,什么时候成倒数第八了?”李正白嚷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不住乱跳。

    “捆了他,去杏花巷里抓李正清去!这个斯文败类,简直不知廉耻!”一群身穿儒袍,头戴方巾的读书人卷起袖子,先揪住李正白,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随后抬着财神爷像浩浩荡荡地向杏花巷走去。

    赵颁隔着很远,听见动静,立时叫林三锁上院门,林三抵着门,听见外头砰砰地敲门,连声:“错了,错了,李家在隔壁,我们姓赵,不姓李!”

    有人发现敲错了门,就向前面走;后面的人不知情,依旧拿手去敲门。

    林三不得不再三重复,“错了,我们姓赵,不姓李!你们去敲隔壁的门。”

    人流涌到李家门前,柳祥恩、柳先恩和奉官、远山、近水一同抵着门。眼见那门框已经被人从门里推下,整个地向内倾倒,柳祥恩忍不住:“哥,咱撒手吧。”

    “撒手?怎么撒?”柳先恩知道柳祥恩心里有怨气,他就罢了,早先跟着李正清、邹氏沾了光,柳祥恩一直跟着李正白、蔺氏,可是一点好处都没得。

    厅房上,李正清脸色煞白,他攥了攥拳头,咬着牙根向外走。

    “他爹,是我害了你。你别去,叫我去跟那些人清楚。”邹氏慌地去拦李正清,李正清叹了一声:“你个妇道人家,哪好出门?还是我去吧。千错万错,都错在我身上。”可惜,他埋头温习半年,临了连自己究竟有多少才干都摸不清。

    “爹、娘,红豆已经出去了。”蕙娘看了看邹氏,又瞧了瞧李正清,想不到她家怎么就落到这个份上了。

    “红豆——”邹氏口中叫着,两只手紧紧地揪住李正清的袖子。

    院门咣当一声落下,亏得柳先恩、柳祥恩、奉官几个跑得快,才没被压在下头。

    “李正清,你快点滚出来。”领头的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宋枕书,其他人待要向前冲,就见影壁前,站着一个雪肤月貌的女孩子。

    “这就是李正清的二姑娘,被陶少爷看上的那个。”宋枕书,那群被意气冲昏头脑的读书人,立时叫道:“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二姑娘,比烟翠楼里的金枝还水灵,难怪陶少爷喜欢!”

    “她比金枝强?你长得不是两只眼睛,是两个黑窟窿!拿她比金枝,她给金枝提携都不配!金枝那回眸、一抬头,真把人的魂都勾走了。”

    ……

    “依本朝律例,进京赶考的举子不得□□宿妓,否则,十年内不得下场科考。”红豆瞥了一眼那几个貌似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门前稍稍地静了一下,旋即,有人叫道:“少啰嗦!你一家招摇撞骗,还有脸数落我们?李正清呢,叫他滚出来,老子倒要瞧瞧,他长得哪点像榜眼?他一个倒数第八,也敢在老子跟前要强?就是他这种卖女求荣的人,弄得我大梁乌烟瘴气!”

    宋枕书眼角瞅着众人,待要起哄叫人挤开红豆向里冲,就听红豆问:“我爹中榜眼了?那报喜的呢?”

    “你们还想等人来报喜?”

    “杀人也得给个确凿的罪名,你们无非是以为我爹这个倒数第八,不配中榜眼。那么,他现在当真中榜眼了吗?”红豆问。

    “你爹中了!”有人斩钉截铁。

    “中了没有?”有人觉得心虚。

    宋枕书:“有陶家罩着,你爹怎么没中?来呀,跟我向里面冲,把李正清捆起来,咱们来个‘榜眼’插花游街!”

    “走——”一堆人叫嚷着向里头冲,红豆不但没后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一巴掌扇在宋枕书脸上,“姓宋的,你先是骗婚,后是逼婚,现在,竟然带一群乌合之众来欺负我们!”

    “李红豆,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不成?”宋枕书咬牙,他只是不甘心被人那样脸。

    “都站住,报喜的人来了。”斜地里忽然响起一声,红豆听是赵筠,宋枕书当即冷笑一声:“英雄救美的来了!赵筠,你想捞个榜眼岳父?想得美,这太阳还没西边出来呢。”

    “先听听报喜的人怎样!”赵籍跟在赵筠身后,瞅着眼前的乱相,暗暗地吐舌头。

    “好,我们就来听一听,人家是怎么给李状元报喜的!”宋枕书抱着手,闪在一旁,李正清早被读书人揪出来了,他狼狈地被摁在仪门下,勾着头,不敢抬头看人。

    “喜报!”一阵锣鼓声传来,隔着老远,就有人扬声问“请问杨之谚杨老爷住在这吗?恭喜杨老爷高中榜眼及第!”一堆人涌过来,望见前来闹事的人,不由地一怔。

    李正清一直勾着的头,抬了起来。

    “杨老爷?对,杨老爷,快把杨老爷请出来。”虽闹事的人还在,但听女婿高中,邹氏不由地咧嘴大笑。

    “杨之谚,他是谁?”闹事的书生们叽叽咕咕,没一会子,杨之谚就被人拥了出来。

    邹氏忙着:“快,绣鸾、绣凤拿赏钱出来!哥儿,不知道我家老爷中了第几名?”

    “你家老爷是?”

    “李正清。”邹氏傲然地。

    “不算数!有人在考试之前,大卖考题,今科的榜单不算数!”宋枕书猛地一挥手,邹氏冷笑道:“你考试了吗?你不算数,就不算数?”

    “李正清呢?他考了第几名?”一群人不停地催问,报喜的人愣住了,将抄来的喜报在手中翻了又翻。

    “你只,一甲中有李正清没有?”书生们急眼了,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闹事,不少人都已经准备为了维护科考的庄严撞壁自戕。准备得太久,情绪酝酿得太足,所以,这群人竟没留意到,看过榜单的书生都没向杏花巷来,过来的,都是没看过榜单的。

    报喜的:“第一名姓丁,是丁翰林的内侄儿;第二名姓杨,就是咱们杨之谚老爷;第三名姓鲍,是鲍御史的第三子。”

    “这么,没有我家老爷了?”只要李正清不中前三甲,邹氏的底气就来了,她掐着腰,抬手向一个年级的书生脑门上弹,“难怪人家百无一用是书生!该闹的不闹,不该闹的瞎胡闹!有本事,你们去丁翰林、鲍御史家门前闹去!”

    “走,全都走!”李正清怒吼一声。

    “等一下,杨老爷,你中了江南省第几名?”有人忍不住问,邹氏怒急了,她柳眉倒竖地:“你们先去问问丁状元、鲍探花中了第几名,再来问我们!”伸手把书生们使劲地向外推。

    “喜报!”又有报喜的人登门,那群书生们冷笑着,站住了不走,“一甲第四名、第五名,也可疑得很!”

    邹氏、李正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喜报,恭叩李老爷讳正清高中殿试三甲第一百七十名进士。”

    赵筠蹙眉,“三甲拢共有多少名?”

    “一百七十二名。”报喜的人等着领赏钱。

    倒数第三?书生们呆住了,江南省的倒数第八,中三甲的倒数第三,也不算不合理。

    “还不滚?”邹氏忍不住来了一声狮子吼,李正清忽地叫道“我中了!我中了!

    众人看他一蹦三尺高,以为他要痰迷心窍,谁知他又安静了下来,负着手,对邹氏:“快,我要沐浴更衣,告慰列祖列宗!”

    “是、是。”邹氏喜出望外地送李正清去堂屋,赵筠忙:“快送杨榜眼去更衣!老三,回家拿几吊钱来,重重地赏!”

    “哼,别高兴得太早,这名次未必作数!”宋枕书哼了一声,却见一堆官差涌来,见到书生就抓。

    赵筠拱了手,上前问道:“为什么抓人?”

    “这群落榜书生大闹贡院,还不该抓吗?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书生里只有几个硬骨头的,还在不停地叫嚣,余下的见大势已去,纷纷做鸟兽散。

    杏花巷里一阵鸡飞狗跳,赵颁却很有闲心地来,“怎么把个门框挤掉了?赶紧找人把院门修一修。”远远地望见李正清神清气爽地走来,忙上前道喜,“恭喜李老爷!”

    “欸,也不知是哪个我中了第八名,将我捧在半空中,下不来。”李正清言谈从容了许多。

    赵颁含笑道:“还提那老黄历做什么?李老爷现在可是进士了——李老爷,不知道早先你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李正清迟疑。

    赵颁含笑望了望赵筠,李正清不在一甲之列,不堪和陶府结为儿女亲家,想来,李正清不会再攀龙附凤了。

    李正清不知赵颁大笔钱财,已败在他身上,料到自己就算做官,也是个穷官,还得赵筠这大财主帮衬,笑道:“李某话,从来一言九鼎,怎么不作数?待李某叩谢天恩后,就来定下红豆和筠哥儿的事!”

    杏花巷里一片喧腾,李正清不似早先那般畏首畏尾,笔架似地坐在前厅上,和前来道贺的老爷们谈笑风生。

    赵颁一直陪坐在边上。

    次日五更时分,杨之谚、李正清一同进宫朝见皇帝。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目光先扫过一甲,最后向长长的队尾望去。昨儿抓了七十几个书生,竟有一半未参加今次科考。一甲的卷子,他瞧过,丁状元、鲍探花个个都是真才实学,杨榜眼虽略差一些,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也挑不出什么大错。就算他这皇帝,在榜单上也挑不出错来。

    怎么会出现这个结果?皇帝不解。

    同样不解的,还有陶纵,依着他的算计,中榜眼的该是李正清,如此,皇帝做主令今次科考作废,他趁此时机挑唆御史台、翰林院等一众清流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让皇帝彻底做个孤家寡人。

    心中疑惑着,陶纵最后一次来到杏花巷。

    “红豆已经和筠哥儿定亲了。”邹氏的声音十分生硬。

    陶纵:“我听赵筠了。”撇下邹氏,熟门熟路地向抱厦房走。

    抱厦房前的梅花树上挂着青青的梅子,榆钱正捧罐子摘那梅子,见他来,忙向红豆通禀一声。

    红豆捧着绣绷子,将炕边的窗户推开,笑道:“你来了。”

    “早先流传出去的文章,是杨之谚的?”原就不是什么千古谜题,陶纵走到廊下,就想明白了,不管是他还是皇帝,叫人解析的都是杨之谚的文章,那么中第二名的,自然就是杨之谚了。

    红豆点了点头,知道陶家和皇帝个平手,陶纵心里不痛快。

    “你真不是个好奴才。”陶纵摇头哂笑,很平淡地问,“你,皇帝会叫你老子去哪做官?”

    “杭州吧,那边的疫情未必缓解得了,需要人顶着骂名过去征收赋税呢。”

    “的也是,你不怕你老子的官还没坐稳,就被人骂为狗官?被人一折子弹劾下去?”

    “兴许我爹处置得好,连连升官呢。凡事都得向好处想,譬如,早先谁能想到我爹当真中了进士?”

    “那就江南见。”陶纵抬脚走过几步,忽然回头向窗内望去,见那个秀美可人的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绣一个鲜红的盖头,心中不由地有些茫然。他有无数机会,将这个女子占为己有,然而,那些机会都消逝了。

    初夏时节,银杏树梢头挂满累累果实时,就如同来时一样,邹氏高兴地站在巷子里,吆喝道:“该上轿子的都上轿子去,别站在这碍事!——荣安,抱着荣宝跟你二姐夫走!——奉官,别叫人摔了我的箱子。”

    “娘,怎么连拔步床都搬走了?”蕙娘心中有些不悦,虽她和杨之谚要赶回江南成亲,可是邹氏已经把这所宅子给她做嫁妆了,到处空荡荡的,将来置办家当,又要耗费一笔银子。

    邹氏望着还没出嫁,已开始勤俭持家的大女儿,心中一阵地满足。

    蔺氏因李正清两口子给妙莲添的嫁妆少,心不痛快,笑吟吟地插嘴:“蕙娘,你就知足吧。不然,你娘恨不得把地皮洗一洗,也带回老家去。呵,二叔点了杭州县衙的父母官,有道是十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娘,二叔还没做官呢,你怎么就他是贪官呢?”荣喜没好气地一哼,因为李正清只中了倒数第三名,他内人的嫁妆菲薄得很。

    “该,该!”蔺氏作势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立时踩着凳子钻进车轿里。

    “娘子,请吧。”赵筠一拱手,请红豆上轿子,他随后上了那一匹枣红马。

    车轮滚滚,马蹄嘚嘚,车窗上鹅黄的帘子不时地被风鼓起,时不时地露出一张粉嫩的俏脸。

    他们都知道,在江南,有已经凝聚成形的暴风雨在等着他们,可是除了风雨,江南还有青青翠柳、艳艳桃花,以及那在梁间呢喃成对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