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入幻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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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海里那个声音缩了回去,但墙壁上的血迹没有消失,缓慢地流淌下来,组成一行触目惊心字迹:“别回头,快跑。”

    像是人被残杀后,用尽最后的生命写下的声嘶力竭的呐喊。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招数?”景箫沉声,墨玉般的眼眸中闪着冷静的光芒,“这几个字,江衔蝉或许觉得害怕,可惜不凑巧,发现的人是我。”

    字迹仿佛有意识一般,在墙壁上凝固了,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箫儿,你还在怪阿娘吗”

    他猛然回头,身后一片滔天的火光。

    空气被炙烤出阵阵涟漪,火星如萤虫一般游弋在夜色下,每个人的脸都被这片火光映得血光熠熠,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盆提桶,每个人的脸上都交织着悲伤、震惊、恐惧……奔丧一样四处奔走……

    “兄弟,别愣着,快去救火!”

    不知谁拉了他一把,在他耳边喊着:“快跑!跑起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干什么?”

    他听见自己粗嘎嘶哑的声音,麻木不仁地询问。

    “你是外地来的吗?那我告诉你,是咱们村东面儿那神仙娘子家走水了,母子俩都困在火海中,晚一步就救不出人了……”那人把水盆往他手里塞:“拿着这个,快去灭火!记住,晚了就来不及了!”

    “有人来了!”不知谁兴奋的喊叫声从天边传来,“太好了,有人去救她们了!”

    “兄弟,你也别发呆啊,快一起去救火……”

    他一低头,却在盆中看到一个稚嫩狼狈的脸,分明是一个年幼的孩童。

    火焰舔舐着木柱,滚烫的空气炙烤着皮肤,上方不断有烧焦的木炭和灼烫的火星落下。

    “别回头……快跑……”女人半个身子被压在木梁下。

    村里人都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能令枯木回春的神奇法术,还有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天外飞仙也不过如此。

    而今她半张脸血肉模糊,从火海里艰难地伸出一条手臂,“永远不要回来了……快跑……”

    “不要!我要和娘亲一起走!”瘦的少年拽着女人的手臂,试图把她从巨梁下拉出去,却纹丝不动,反倒让自己狼狈地跌坐在地。

    他涕泗横流,用袖口抹着脸上的血泪,爬起来再拽:“我一定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救娘亲出来的……”

    熊熊烈火中却突然传来脚步声,“他们在这里吗?”

    “对对,求求各位快去救人吧!”老村长声嘶力竭。

    有人来救他们了?

    少年想露出一个笑,却被面色骤变的女人一把推得趔趄:“快走!你若不听话,阿娘要生气了!”

    不是,有人来了啊……

    “快走!你听不懂吗?!”火焰爬上身体,被炙烤的痛苦让女人目眦欲裂,竟显出几分狰狞,“不要相信任何人!谁都不要信!不要再回头!快走!”

    她的脸也被火海吞没,一头秀丽乌发被烧焦,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爬起来又去拽她的手,却把整条胳膊都扯了下来。他毛骨悚然,原来阿娘为了断牵挂,竟将自己的手臂拧下,他便无法碰她了,他无从下手,就会听她的话逃跑,跑了就能捡回一命……

    —

    “……你别发呆啊,景箫!景箫!”

    他失焦的眼瞳重又聚了光,江衔蝉本想左右开弓把他扇醒,这下子她只好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很温柔地拍拍他的脸:“看,你站得这么久,蚊子都来咬你了。”

    猝不及防,靠太近了,景箫避之不及地往后仰,后脑勺狠狠撞在窗户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摸了摸,好像还撞出一只大包。

    他目光一转,墙上的字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片耀眼刺目的白。

    “你快跟我来,我找到幻境的出口了。”江衔蝉像是有了大发现,一脸兴奋地朝他招招手,指着屏风后的角落,“你看这里。”

    景箫揉着脑袋,有些愣愣地走过去,“一只香炉而已,怎么了?”

    “什么叫一只香炉而已啊?这分明是幻境的出口。”江衔蝉振振有词地解释道:“你看这烟飘的方向。”

    屋内没有风,按理紫烟应当是均匀扩散在空气里,可这只香炉吐出的烟却笔直地往上飘去。

    好比在高速飞驰的列车上往窗外扔垃圾,会迎风糊一脸,幻境存在的特殊空间与外界同样也会产生压强差。

    科学民主爱党少女江衔蝉很确信自己的推测。

    景箫未置可否,只问了一句:“如果你猜错了呢?”

    是哦,如果她猜错了,出不去倒是事,怕就怕像穿越虫洞一样被撕成碎片。

    更何况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不定她一探出头,就看到一堆鬼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招呼。

    衔蝉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抱起手了个冷战,“让、让我再想想……”

    景箫默不作声地从桌上拿了粒坚果,弹指射向烟雾,转眼便没了影。

    投石问路,不过显然,这石头成了薛定谔的石头。

    “只知道这是出口,但不知道这出口通往哪里,所以还是没用。”他看向江衔蝉:“你爹给你的法宝呢?”

    “出来得太匆忙,就带了几张符……”衔蝉委屈地摸了摸干瘪衣袖,抱手蹲了下来,一丝寒意爬上脊背,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幻境里穿着单薄的喜服,根本扛不住深秋半夜的冷意。

    更何况,方才挣扎间,喜服的一条袖子还被扯碎了。

    “……景箫,你快想想办法啊……”她可怜兮兮地像一只挨不过寒冬的草食动物,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向他求助:“你不想和我一直被困在这鬼地方的吧就差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就差一步,快想想……”

    与其是在催促景箫,不如是在逼自己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她两只肩胛骨像蝶翅一般,从薄薄的布料下突显出来。锁骨上有一粒浅色的痣,像雪地里一片红梅花瓣。

    景箫凝视着她,有些出神。

    等一等,痣?

    他耳廓又有点烫。

    等一等,又?

    他甩甩头,索性不想了。

    蹲地画圈圈的衔蝉听到头顶一阵衣物窸窣,他把鹤氅脱了下来,一言不发地递到她面前。

    衔蝉憋了半晌,忍不住吐槽:“你整这个,没用的啊!”

    她见景箫一脸凝重的神情,还以为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结果就给她递来一件衣服。

    他是来搞笑的吗!

    “咱们门派的衣服虽是用天蚕丝做的,但只能扛扛伤,而且,你给我衣服又有什么用呢?”她劈手夺过,直接扔进紫烟里:“你看,根本就没用!”

    “……”景箫根本来不及阻止,脸都黑了,索性不做解释,咬着牙冷笑:“是,我的东西当然无用,不过很可惜,你亲爱的兄长不在这,他也帮不了你。”

    他也蹲下来,在衔蝉耳畔道:“不定,我们真要在这过一夜呢。”目光往下一瞥,别有深意道:“而且,你最好祈祷那香炉里没有其他的料……”

    江衔蝉抱起手如临大敌地躲到桌脚,“你不要吓我啊喂!”

    她躲得太快,不可避免地碰到他。

    嘴唇上一闪而逝的柔软触觉,是白脂玉一样的耳垂。

    好似有人在耳畔放了一束烟花,景箫维持着这个半跪着耳语的姿势,呆若木鸡。

    然而她,毫无所觉。

    甚至仍旧气呼呼地控诉他:“这种情况下就不要开玩笑了!”

    就算他想开一点特殊的玩笑,你这粗大的神经,也不一定能理会深意。

    景箫哼了声,扭过脸坐到一旁。

    江衔蝉气归气,不过他别扭的恐吓倒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丝灵感。

    江寻鹤爱莫能助,但或许沐青鸢给她的虹练碎片能派上用场。

    江衔蝉摸出那片碎绸,稍稍注入一丝灵力,就像哪吒的混天绫一样不断地长长长,很快便成了飘逸的长练。

    “这是沐师姐的法器。”景箫往这边看了几眼,他又是何等思维敏捷,不用江衔蝉解释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虹练可以无限伸长,也可以无限分裂,无论有几个出口,出口外又是什么,它都能准确无误地将讯息提供给屋内的他们。

    难得……江衔蝉能想到这个。

    “把手给我。”她伸出手,“如果我们够幸运,正好碰到沐师姐在外面,她一定能把我们拉出去。”

    景箫好似有些犹疑,江衔蝉以为他是不信任自己,又催了一遍:“别犹豫,犹豫就会败北,相信我,我能带你出去的。”

    他不由在心底失笑,因为从来没想过对他出这种话的会是江衔蝉。

    无论从意志和实力上,她都不像是能出这话的样子。

    犹豫就会败北……那就果断信一回。

    他伸出手,和她握在一起。

    又又软,柔弱无骨,一捏就断,却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

    江寻鹤有些焦躁。

    从衔蝉消失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若不着急,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一个弟子飞奔进来禀报:“少主,外面有一件衣服!”

    江寻鹤深吸一口气,“衣服又怎么了?难道上面有妖气?”

    “啊……不是。”那弟子激动得语无伦次:“那是我们江门宗的鹤氅,是从郡主寝屋前的石阶那突然出现的,是沐师姐先注意到的,她那便是幻境的入口……”

    话还没完,一到道风从面前刮过,江寻鹤原先站的地方瞬间没了他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