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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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府事情一结束,江衔蝉提出想在淮阳逗留几天。然而其他人归心似箭,急着想回江门宗。

    她心道:你们想回去,剧本还偏不让你们回去,因为下一幅地图便是北上去洛阳。

    果不其然,当大家收拾好行装准备上路时,从虐恋文男主变成发布任务NPC的淮阳王一脸凝重地出现了。

    他从洛阳收到消息,皇帝召众人入京。没有理由,只一句没头没尾的命令,字里行间明示着“圣命不可违”。

    “近年来父皇龙体抱恙,缠绵病榻,太医院也束手无策,请你们入京,约莫就是为了此事。”

    “恕我冒昧,可洛阳……不是有太虚宫吗?”不知谁问了句。

    淮阳王仿佛早料到他有此问,苦笑着摇了摇头:“本王也不清楚。不过父皇做的决定,从不朝令夕改,召各位入京,自有他的算。”

    江寻鹤怀中的传音符震颤起来,几个墨字在上面悄然浮现:长生不死药。

    他扫了一眼,波澜不惊地将符纸收回袖中,“好,待我向父亲禀明,即刻启程入京。”

    淮阳王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踟躇半晌,低声道:“京中不稳,望诸位心。”

    —

    这回他们走的是水路,青山连狭,层峦叠嶂。晚天新霁,霞映澄塘,码头处一树灼灼如火的垂丝海棠,交相辉映。

    江寻鹤在海棠树旁停下,手一抬接住一朵落下的海棠花,是一个刚刚脱离大树怀抱的孩子,娇嫩新鲜,零落成泥碾作尘,倒是可惜了。

    他不知哪根筋突然开窍,把这朵花递给了沐青鸢。

    看到这一幕,江衔蝉眼睛优雅地瞪大,落在旁人眼里,就显得她惊讶万分,如遭雷劈一般。

    “你亲爱的兄长在给别人送花。”她身旁的少年抱起手,勾着嘴角,语气凉凉道:“羡慕吗?”

    “不羡慕。”衔蝉秒答:“听过隋炀帝丝绸缠树,炫耀国威吗?如果是我的话,我要丝绸做的假花,永远都不会凋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套招数用多次,她早就不吃啦。

    她微微扬起下巴,睥睨地瞥了他一眼,像在“你该早知,我就是这么个恶俗的人”。

    “……”景箫表情僵住。

    他目光淡淡在树下三道人影上掠过。

    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关系,约莫就是至亲和恋人。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遇到什么阻碍,永远不会欺骗背叛,永远坦诚地以一颗赤子之心相待。

    这种再正常不过的感情,对他而言却可望不可求。疤痕三番五次裂开,流再多血也麻木了。

    他努力歪导着江衔蝉,让她觉得自己应该羡慕,其实,他才是最羡慕的那一个。

    羡慕到有些扭曲,甚至想把不属于他世界的人全部赶走。

    如此一来,便是白茫茫一片天地,大家都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再无任何阻隔。

    他手指松开,一朵捏得稀烂的花,被他踩在脚底。

    —

    波影漾风钩,客船缓缓顺水而行,香翠拥簇,菱叶如拭。

    江衔蝉不甘寂寞,为了发时间,上船前在路边书肆买了一大堆书,作为这几日水路的消遣。

    这年头,官府把该禁的都禁了,话本的内容千篇一律,都是书生姐或是书生妖怪的故事。老套归老套,好歹看完就能到洛阳了。

    衔蝉斜靠着窗台葛优躺,忍着牙酸翻了几页,囫囵吞枣地浏览过去,冷不防一只手伸来,将她面前的书拿走。

    一道阴影笼在头顶,像一片乌云飘了过来。

    江衔蝉用脚趾想想都能知道是谁,拍案而起,探身去抢,“别随便抢别人东西啊,快还我!”

    景箫“切”了声,手臂却抬高,一目十行地扫着书里内容,冷不防目光一凝,“啪”地将书合拢,面色不善,“这些是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江衔蝉叉腰,像个掉钱眼里的市井妇人:“有什么问题吗?你要看得付租金!一个时辰十文钱,加利息不还价……”

    是的,因为惹恼了老爹,她的零花钱又被扣了。现在她看谁,都是一只圆滚滚的羊,等着被自己薅秃。

    显然景箫不买账,在她叭叭的当口,手心窜出一股火,“没想到你居然看这种书……”

    又来了,这个纵火犯又犯病了。

    江衔蝉训练有素地纵身扑上前,抱住他手臂,“住手!不准动我精神食粮!”

    少女怀里的栀子花香扑鼻而来,暖洋洋地笼罩着手臂。他不由自主地分了神,竟然被推到了栏杆上,松开了手里烧了一半的书。

    江衔蝉看了看自己细瘦伶仃的胳膊,她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假,这家伙又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身娇体弱?

    抬眼一看,他眼尾微微发红,白皙的肤色也浮现一层淡红,像凌还未醒来的朝霞,遮遮掩掩地躲在鱼肚白的天际后。

    衔蝉缩回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撞疼了他,要不然他怎么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你没事吧?”她心虚地嘀咕:“我的力气应该没那么大吧?”

    景箫的腰撞上栏杆,稳住身形,目光却锲而不舍地咬着地上的书。

    衔蝉屏息凝神,等着他接下来的举措。

    却见他抬手一扫,桌上书页哗啦啦被风吹开,再往下一划,所有的书下饺子一般咕咚咕咚落到湖里。

    江衔蝉撑着栏杆,像个上课偷看被班主任抓包的坏学生,哑口无言,甚至不合时宜地想,书落到水里,不应该浮起来吗?

    她的银子,就这样了水漂。她幽怨地望过去。

    他仿佛看出她所想,蛮不讲理地冷笑:“沉了,捡不到了。”

    —

    金銮宝殿内烛火通明,彩绘雁鱼铜灯流光溢彩,团龙道袍的天子斜倚着御座,宫人像影子一般立在偌大的宫殿角落里,他的身边只站着一名身着黄衣的道士。

    一面巨大的铜镜悬在殿内,背后是太极阴阳图,两侧刻衔珠游龙,光滑的镜面清晰地映出黑沉沉的江水,以及江面上一条亮着微弱灯火的客船。

    “江门宗……他们来了吗?”皇帝捂着手帕咳嗽几声,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内,威严无加,“他们当真有朕要找的东西?”

    “千真万确。”枯瘦的道士一挥手,镜中的船体被放大,站在栏杆旁的两道身影清晰可见,谄媚地笑道:“臣的灵宝镜绝对不会谎,陛下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太虚宫……”

    “太虚宫?”皇帝沉着脸,“哼”了声:“一群浪得虚名的酒囊饭袋,他们花费千金之资、百日之力,炼出来的甘露,比不上你一枚丹药,朕养他们有何用?”

    道士脸上的笑纹更加深刻,口中却谦卑道:“臣一介云游道,万万不敢与太虚宫的诸位仙长相提并论。”

    “罢了罢了,好歹能替朕跑跑腿。”皇帝道:“等他们到了洛阳,先安排到精舍偏殿吧。”

    精舍便是皇帝修道的地方,他手指在龙座的龙首上轻敲一下,瘦道士察言观色地退下,换做一旁的太监捧来盖黄绸的漆盘,玉碗内的一粒丹药,散着浊光。

    白玉御阶在月色里泛着流光,迎面撞上一道玄黑人影,高冠博带,器宇不凡,与这枯瘦道士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参见宫主。”云游道士阴阳怪气:“宫主这么晚了,还未出发,陛下已经在责怪了。”

    玄衣修士狭长的凤眼微眯,目光一坠,嵌着与生俱来的威压,竟看得对方了一个哆嗦,双膝不由自主一弯,结结实实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修士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中。

    —

    合上房门,景箫靠墙而立,许久都未曾动一下。

    他袖袍一动,一道白光从袖底飞出,一本烧焦的薄册缓缓落至手心。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开,露出一幅花花绿绿的插图,万紫千红中躺着千娇百媚的美人,脸部被烧掉,仿佛浓烈铺张的锦簇花团上,放着一具羊羔般洁白的胴.体。

    江衔蝉好似并不知自己买来的书中夹杂了什么奇怪玩意,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书全部挥到了湖里。这不经大脑的举动约莫踩上了她的尾巴,她看上去气歪了鼻子,恰好江寻鹤经过,她立刻收拾了表情,言笑晏晏地朝她兄长走去。

    她向亲人撒娇的表情这般理所当然,她有父兄广厦蔽荫般的保护,就连一声声的“师兄”,也不是独一无二属于他一人。

    他眼尾的薄红还未褪去,被糖霜一样的灯光轻舔,晕出几分缱绻。

    隐约传来水声,并非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是慢吞吞的哗啦啦,仿佛是双手在水中搅动。

    这一艘客船的房间紧靠一起,他对面是江衔蝉的寝屋,隔着薄薄一层木板,他黑暗中耳闻又如此清晰,身旁的事物都仿佛被扭曲进一片摄人心魄的漩涡内,无法自拔。

    他目光不由自主往下垂落,那一片羊脂白仿佛初冬的酥雪,只是又有哪里不一样,或许是……锁骨上少了一粒殷红痣。

    他盯着书,静默思索,竟似平日琢磨术法那般认真,过了片刻,少年露出仿佛不可置信的神情,眉间一道黑气转瞬而逝,倏然握紧拳头,手心的簿册炸为一堆碎纸。

    “砰”木门大开,暗蓝色的身影瞬间闪至船舷,月光宛若一盆冷水灌顶而下。

    哗哗的水声还在响,黑夜里江面与青山交界处,仿佛野兽尖利怪状的齿獠,血口大张,等着这条船自投死路。

    景箫凝起戒备,右手微抬,有一道黑影从头顶飞过,掉进湖中,碎了一池月光。紧接着江衔蝉跟在后头跑了出来,衣冠极其端正,只不过袖袍被挽到手肘处。

    他一怔,忘了该唤出错骨,就听一声巨响,水底猛然冒出一只漆黑的庞然大物,将整条船震得几欲掀翻。

    “是鲤鱼妖!”

    江衔蝉紧紧抓住栏杆。

    这几日四处奔忙太过劳累,原本想烧水沐浴好好犒劳自己,结果水里忽然跳出一条金光灿灿的鲤鱼来,溅了她一头一脸的水,而且这妖趁她不备,一甩尾巴跑了出来。

    鲤鱼遇水化“龙”,一发不可收拾。

    景箫看着她,脸上又露出那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误解很正常,但误解到这份上,就变得匪夷所思了。他眉头微皱,将心中纷乱的杂念都化作手心暴涨的灵力,甩出一道符箓,只听一声呲响,鱼尾拍出滔天巨浪,黑森森的水漫出一缕血色。

    江衔蝉觑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蓦然觉得他今晚有点暴躁。

    ……别开玩笑了,该暴躁的是她才对,想想她可怜的书。

    略带血腥味的水自头顶洒下,景箫一抬手,河水噼里啪啦在拔地而起的结界上。他握刀的手一正,正欲再砍,被江衔蝉按住。

    “等一等,这妖有点不对劲。”

    鲤鱼妖奄奄一息地蜷缩进水中,可它身躯太过庞大,漫涨的河水也无法给它提供任何屏障,束手无策地俯首投降。充血的眼角挂着浑浊的泪珠,欲还休地看着她。

    看上去,在向他们求救。

    “呵。”远处江面一声轻笑传来:“这位道友,缘何迟迟不动手?”

    作者有话要:  记住这本了酱油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