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南柯梦 第二百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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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疲惫的睁开眼睛,目光溃散,飘忽不定,如果不是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淡淡的麝香,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深深眷恋尘世,我不想死,更没料到死竟如此之难。

    “嫣儿,两天了,你终于醒了!”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激动、欣喜。

    膝下无欢——还有值得动容的吗?

    见我有些漠然,他忙紧张地解释,“嫣儿,我不知道你不想看到我,等你身子好了,我就离开!保证!”

    我半眯着眼睛,感受不到一丝身体的重量,心中奇怪,明明是康复阶段,怎么又突然严重了呢?伸出右手,想试着握拳,可气若游丝,毫无力气。哎,这次当真随时可能死掉。

    “渴了是不是?”他自顾问着,不待我回答,伸手取来茶盏,手指蘸着,轻轻滋润我干裂的唇片,求生的欲望,让我下意识蠕动了几下嘴唇。

    他忙伸取来汤匙,小心翼翼地盛起水一点点喂进我的嘴里,可惜我早已没了吞咽的能力,水在口腔里转悠了一圈,又滑出了嘴角。

    “嫣儿,不要吓我,求求你,不要吓我!我们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好吗?”恳求的声音不住颤抖着。他手忙脚乱的擦干了我的嘴角,又送了一小匙,然后木讷地看着水流出了嘴角。

    望着他无助的悲哀,我突然好想笑,一向睿智英明,运筹帷幄的帝王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刻,无奈调动不了面部肌肉。

    “嫣儿,对不起。”他说着喝了一口水,俯身覆上了我的嘴唇,湿润的灵舌轻易撬开贝齿,带着汩汩清澈,涌入了口腔,舌尖推动着水流,终于向下流去。

    唇上轻柔细腻的感觉让我恍惚,梦里,曾感受过无数次这样的温柔……他依依不舍的移开嘴唇,见我陷入迷茫,慌张的连声道歉。

    哎,夫妻做到这个份上,真是讽刺。

    闭上眼,很快昏昏睡去,意思开始了迷糊错乱,隐约间再会了那个脸红的青涩少年,张府,江南,唐家,苏州……仿佛重历了穿越后的人生,偶尔会不自觉呓语出“朱佑樘”的名字,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有时是醒着的,很奇怪的清醒——听得到,却看不到。他、李摇铃、“说不得”几人的声音不断在耳畔响起,似在交谈,似在催促,当然更少不了孙彪夸张的哭号。天啊,我还没死呢,这要真死了,他肯定比亲生儿子还“孝顺”。

    再次醒来,状态好了许多,甚至能够轻轻挪动身子。看着烛火通明的屋子,无数支努力燃烧的蜡烛,我淡淡一笑,回光返照原来需要物质辅助。

    “知道你怕黑。”淡黄色的上衣,月白色的长衫,金色龙纹腰带——亦如初见。如果不是憔悴的面色,充血的双眼,我会以为自己再次穿越,穿越回了懵懂无知的青葱岁月。

    笑意更浓,有人比我更怕黑,更怕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李摇铃的话,我都听到了。”

    “嫣儿,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浪漫,自由的生活,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这一颗真心。”他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那枚龙凤指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朱佑樘,我们重新开始,这次,不再蹉跎!”

    含恨而终和含笑而去间,并没有明确的距离。原谅与否,已不再重要,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却能云淡风轻——忍是心上的利刃,恕是心间的如果。

    “咱家的事谁做主?”我笑问,记忆回到了大婚那天。

    “你,大事你拿主意!”

    我笑了,他还是他,何其狡猾——结婚四年,罢黜百官,树清毒瘤,叛乱战争,饥荒水灾……哪一件是小事,可又有哪一件是我做的主?

    好吧,那是国事,不是家事,可家里出了事,那样的大事,依旧不是我说的算。

    “嫣儿?”聪明如他,自然猜出了我的心思,认真补充,“从今往后,朱佑樘绝不会惹你伤心,绝不会和你争执,凡事我们商量着办,无法达成一致,朱佑樘发誓,一切按你的意思去做,哪怕是天大的事!”

    我抚上他的脸颊,摸着有些扎手的青茬,毫不犹豫的点点头,“愿意,我愿意。”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明知注定伤痛的结局,我也愿意,飞蛾扑火如何?至少爱过,精彩过!

    眼中是无尽满足和喜悦,他轻抬起我的左手,将指环戴上了无名指。

    天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曾经几何,花前月下,焰火流光,十根手指中,他也是毅然选择了这根手指。

    苦厄困惑,贪嗔痴恨,统统抛在脑后,我只想幸福的离去。顺从的倒在他的怀里,叫起了几年来不曾叫过的名字,“朱佑樘,知道你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

    他傻傻摇着头,“权力地位,你不在意。”

    “是你的忧国忧民,心系天下,我喜欢有责任心,有事业心的大男人;而不是一个在情天恨海中翻腾,独自享乐的小男人。”

    “可是少了时间陪你,更自负到让你受到了伤害。”

    “曾经种种,已成往事,不提也罢。我是要嘱咐你,我不在的日子,要以国事为先,万民为重,切不可贪图享乐,荒废政务,记得,”神色一暗,幽幽地说:“记得要善待妻儿。”

    他的身体明显一硬,“不要胡说!我的妻子是你,朱佑樘的妻子是你,只是你!”

    我全然未觉,自顾说着:“我走的时候不要看,不许看!人说会脱相,会很丑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绝色美女,要在你的记忆中,留下最美的一面。”

    “嫣儿,美丑不过是皮囊一具,不值一提!你始终是你,再美再丑,在我心中你都是唯一,我永远的爱妻!”

    花言巧语,经久不衰的魅力再次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我笑着送上了嘴唇,他受宠若惊,细细品尝着,逐渐热情起来,轻巧的辗转反复,抵死缠绵……

    倒在他的怀里,他轻声说,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京吧。我想哪出黄土不埋人,反正身子再撑不了几时,压根到不了京城,便应了下来,等待着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天。

    舒适的马车,加多了厚实的棉被,我半躺在他的身上,随大队人马缓缓移动。没有依仗,却有着数千名护卫,一行人浩浩汤汤的驶回京城。这期间,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要多,醒来有时是晌午,有时是午夜,我甚至无法计算出在路上的时日。直到紫禁城外,我才了悟,又上当了!

    身为帝王,统御天下,朱佑樘的心机谋略自非常人所及。他算计人的功夫,真实案例,屡见不鲜。但他有他引以为傲的原则,这也是几年来,看惯了阴谋权术,我仍能坚持守在他身边的原因。只是这次,我万万没料到,他竟然卑劣到用病危的方式诓骗我原谅他,不择手段,卑鄙无耻!

    闭上眼,浑身不可遏制的颤抖着。如果有可能,再也不想看到这个讽刺的世界。

    马车驶入紫禁城,缓缓停在坤宁宫前,见我紧闭双眼,浅浅喘着粗气,他亦猜到了我的心思。无声的将我抱好,在众人的膜拜中,一步步走进了寝殿。

    我把头扭向床里,他也知趣的招呼来宫女服侍我,自己退了出去。

    “娘娘,娘娘,您回来了!都怪奴婢没能伺候好娘娘,竟让娘娘病成这样,呜呜……”

    “呜呜,张姐姐,不,是娘娘,瞧您瘦的,呜呜……”

    “婵娟?月牙?”我睁开眼,看着眼前两个宫装泪人儿,百感交集。虚弱的伸出手,擦掉她们脸上的泪花,好生安慰着,却在心中叹息,到底都回来了。

    宣软的床铺,让我可以勉强挪动身体环顾四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古董字画,珍玩典藏,原封不动的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若不是大病未愈,浑身的疼痛,我都会怀疑,自己未曾离开。

    问了萧飞的伤势,已无大碍,又问了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相反得到御医们的精心治疗着,这才稍微放宽了心。

    想了想,又问起日期,婵娟答说过了端午,已经5月中旬了。哎,这晃晃悠悠的,区区一座太行山,竟然绕了十几天才返回京城。可马车再慢,也是赶路,身子虚乏,混混沌沌的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李摇铃正为我施针。

    冷冷看着他,沉声问:“你还有脸来?”身体时好时坏,打死我也不信与他毫无干系。

    他没有回答,默默捻动银针,许久后才道:“娘娘,草民不忍见到您和皇上互相折磨。明明彼此相爱,为何不能宽容的留给对方一个机会?草民知道,娘娘有着与众不同的骄傲自尊,也正因此,您会忘记何为惜福,活得过于自我。您若一意孤行,远走他乡,心中能够坦荡释然,了无遗憾吗?而皇上又将如何自处,沉沦在自责与负罪的阴影中无法自拔吗?家国天下,又当如何?不若各退一步,至少能够拥有幸福的未来!”

    我沉默了,不得不承认,李摇铃的话深深打动了我——一个人活得再精彩,也是一个人,如同我的母亲,事业上成功,受人敬仰,却有着鲜为人知的孤独寂寞。哎,重新审视眼前的男人,铁齿铜牙,用在他身上,一点不为过。也许他该考虑探索心理学领域,必将有所建树。

    连着几日坤宁宫都很安静,他知道我不想见他,也没脸来打扰,只是命人接二连三打包送来各种补品。当然,晚上也会偷偷来瞧,却不敢留下过夜,落寞地回到乾清宫孤枕难眠。这些,有我发现的,更多是婵娟、月牙她们的汇报。或许她们也在期望我与他能够重修旧好,毕竟朱佑樘对她们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贤德君主。

    其实,坤宁宫不是没有变化的,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巨大改变——集中表现在人员配置上。我的贴身侍女原本仅有4个,婵娟算一个,现在加上金莲增加到了6个,而且全是我没有见过的新面孔,如同殿外尽职尽责的侍卫和忙进忙出的太监们一样陌生。细一打听,原来的坤宁宫班底全部被撤换掉了,不知被他打发去了哪里任职。至于那些随我出宫的人,但凡半路开溜的,如今都死在了诏狱里,这也是为何古董一样没缺的原因。

    我知道这是必然,他可以容忍御前失仪,却厌恶背叛和不忠,而这些人正犯了他的忌讳——某种程度上讲,死有余辜。

    不过,我的好日子很快结束了。最先登门拜访的是皇太后——一个不问世事,淡薄名利,让我既崇拜,又同情的女人。

    她是最强有力的说客,一是她的身份,二是我不排斥她。不过,她却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太皇太后被禁足在仁寿宫多日,礼遇不减反增,唯独没了自由。我看看自己,又瞧瞧堆满坤宁宫的药材礼物,一声叹息,金丝牢笼罢了。不免有点同情那个老太太,趾高气昂惯了,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倒也猜得出一向至仁至孝的他的用意,逃不掉借题发挥的嫌疑,为自己出宫扫清障碍,否则有太皇太后拦着,一向倚老卖老的她,必然会搬出皇室体统,再以死相逼的。

    “太后,您请回吧。皇室中的事,非我一介百姓做得了主的。”我承认自己有拿腔作态之嫌,住在坤宁宫享受着皇后礼遇的平民百姓,古今无一。

    太后轻叹口气,拍拍我的手,嘱咐我要好好休息,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皇后,相信哀家,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是聪明人,当知不该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更不该给别人留下机会。”

    “多谢太后教诲。”我靠在软榻上回话,仗着自己有病,越发嚣张了,什么宫规礼仪,统统见马克思去吧!

    太皇太后的事,我自然没有去当说客,一是不想他有所想法;二是自己早已厌恶了拼命讨好他人的日子,让再我如昔日般委曲求全的生活,对不起,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访客走了一批,又会来另一批,我开始怀疑他的没有对坤宁宫下圣旨禁令。怀恩带着以徐溥、刘健两位阁老为首的朝臣,连同弘治一朝的全体精英——谢迁、王恕、李东阳、马文升……组团来访。

    我撇嘴,家丑不可外扬,他魔怔了吗?

    不过这群人中,也有说话不中听的,如耿直忠正的吏部尚书王恕。他和我大谈特谈为女子之道和狗屁不通的妇德,隐隐暗示我要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使得怀恩和谢迁极不自然连声清着嗓子。

    人各有志,在现代“三儿”和“二奶”都比比皆是,更何况这个崇尚多子多孙的男尊时代。让他们接受一夫一妻制,何其难也?

    大概是王恕的“训教”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第二天,坤宁宫出奇的安静,他没有派任何人来骚扰我。可这样的日子,也只维持了短短一天。早膳后,我迎来了最怕见到的访客——张峦。他清减了不少,鬓边攀爬起了黯淡的灰白,前额、眼角的皱纹也明显深。

    哎,到底躲不过,我在心中幽幽叹息。嘘寒问暖,如慈父般的关爱让我深刻体会到了“虚不受补”的道理。唯一庆幸的是,他始终没提韵婷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想,他是有所避讳的,毕竟那个是亲生女儿,肚子里有他的亲外孙,属于皇室的亲外孙。

    只在最后忍不住劝了一句,“皇上专情,世间罕有,娘娘,您当真不该错过。”

    我想问他那“三儿”和“三儿”的孩子怎么办,却没能问出口。为难别人,伤害别人,也满足不了自己,取悦不了自己,何苦来呢?

    张峦的“平安离去”为我带来的无尽的麻烦。转天,张鹤龄又来了,他倒真的只是叙旧,单纯到让人怀疑。末了,才别有深意地说,“晗姐,我还是喜欢叫你晗姐。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张鹤龄认定的亲姐姐。不必顾虑太多,家里大不了还有我撑着,做你想做的事吧,别难为了自己。”

    下午,金氏登门拜访,我真想闭门谢客,可她哭哭啼啼在门外闹腾,我又不得不见。招呼进来还是哭,连婵娟和月牙都看不下去了。金氏倒是坦诚,明摆着来做和事老,给亲女儿当说客。

    抽泣两下,继续道:“这都7个月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大着肚子成天住在家里成何体统?我们张家丢脸不要紧,可那是皇室的血脉呀!娘娘,您心善,是我们有错,对不起您,求看在怀胎不易的份上,帮忙劝劝皇上,把婷儿早日接进宫吧!呜呜……”说罢,泪流满面的俯身跪下。

    我一个激灵,心里往外的凉呀。拖吧,他就能拖,就会拖!可拖有什么用?拖孩子就能不生了?难道他当真忍心自己的孩子和他一样成为被人不耻的私生子?背负着永生难以磨灭的阴霾?

    想归想,但我绝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尤其是这个敏感的话题。回宫后,我便单方面挑起了冷战,大半个月过去了,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平日说话,都不会有一个字提到他。谁叫他在坤宁宫里耳目众多呢?

    六月里,我身子明显转好,能吃能睡能气人,下地走动什么的也恢复如常。终于有人憋不住,大着肚子来了。姐妹相见,却无话可说。

    “姐姐,身子好些了吗?”她没给我请安,而是礼貌的开口询问我的身体。

    “凑合吧,我得的是痨病,尚未痊愈,你该知道,不该来的。”我淡淡打量着她,气色红润,丰满了不少,肚子圆滚滚的,像是在小腹上扣了口大黑锅,尤为炸眼。

    “姐姐还在怪罪妹妹吧,都是妹妹的错,害姐姐离宫受苦。”

    我摇摇头,“这些天,我想通了。既然上天注定我要承受膝下无欢的痛苦,那便释然面对吧!怨天尤人,有何用处?更不该拖累他,一起承受。”

    “那姐姐……”她一抿嘴唇,没了下文。

    “坐吧,有了身子,站久了会累吧。”

    韵婷刚要坐下,隐含暴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来干什么!?”

    “啊?皇,皇上!”韵婷一脸的委屈,泪花滴溜溜在眼眶打转。

    “回去!将朕的话当耳旁风吗?”

    “皇上,臣女只是来探望姐姐的,并无它意,请皇上息怒。”韵婷艰难的跪地施礼。

    “朕不止一次发说过,你没有资格来这里打扰皇后!记得朕的话,滚出坤宁宫,不要让一身的肮脏污染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我凤眼一眯,不置一词,淡漠地看着两人投入的表演。

    “皇上,臣女纵有千般不是,请念在腹中胎儿无辜,呜呜……皇上,您这样叫臣女情何以堪呢?这孩子,孩子……”

    “那就不要生,没有人逼你!”

    冰冷的声音,饶是炎热六月天,也足够让人冰寒刺骨。我抬起头,同时在韵婷眼中看到了错愕。

    “皇,皇上,您,您说什么?您不要臣女,连孩子也不要了吗?”

    “是,满意了?滚!休想再拿孩子威胁朕!自己做了什么龌龊心里清楚!”

    “皇,皇上!”韵婷泪如泉涌,匍匐在地险些抽搐,可怜兮兮的抓住他的衣角。

    可朱佑樘视若无睹,毫不怜惜的从她身旁走过,拉住要上前去扶起她的我。

    “朕给你留脸,好自为知!胆敢再来打扰皇后修养,你们张家一府,朕都不会饶过!”

    韵婷转过身,泪眼朦胧的看向我们的方向,溃散的目光没有焦距却有着无法掩饰的不甘和羞愤……

    韵婷捂着肚子艰难的爬起来,泪流满面的望着他,视线逐渐聚焦在他扶住我的双手上,抽泣两声,落寞不甘的黯然离去。而他的眼里始终没有那个曼妙的身影,抬起头,在那双黑曜石般的明眸中,轻易找到了自己。

    最是无情帝王家——微微叹息,抽身离开他,坐回了软榻,我该庆幸他对我的情深是海,还是该愤慨他对妹妹的无情无义?

    自保的意思让我依旧无法接受他,帝王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必然拥有残酷的一面——妇人之仁,居于高位,只能走向覆灭之路,这也是人类世界千百年来诠释的生存法则。

    见我不理不睬,他追了上来似想解释,可没开口,就被我不耐烦的打发了出去。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膝下无欢和子孙满堂,根本不具可比性。换作曾经崇尚“丁克”一族的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坤宁宫的新奴才全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行业精英”,比人间蒸发的那批要老实许多,但这不表示没有谣言传出。哎,其实没有谣言才更加可怕,宫中无所事事之辈比比皆是,而她们最擅长的就是猜忌和造谣。历经此事,我真不知自己会被杜撰为何种形象,恐怕连娇宠善妒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有失妇道。即使如今知道真相的人仍然寥寥无几,宫中还在盛传金莲编造的故事。

    闲暇时,我也会猜测,明知金莲看似疯癫的行为是韵婷授意,却猜不出她的用意,更不懂他为何一再隐忍。难道都觉得皇宫中的炮灰太少,不够刺激?

    唯一欣慰的是,坤宁宫再次恢复了宁静,牛鬼蛇神的都绕着道走。我越发喜欢关起门自欺欺人的过日子,至少在盛夏里,心情不会过分的燥热。

    可好日子总是短暂的,没过几天仁寿宫差人来请。架子真大,我嗤之以鼻,俯在池塘边继续喂鱼。

    “娘娘,不去吗?”婵娟不无担心的问。

    “为什么要去?”我反问。

    婵娟语塞,跟在身旁的众太监宫女悄悄吸了口冷气。

    可我不去,不等于躲得过,老太太早已恢复了“自由”,带着皇太后、韵婷她们浩浩荡荡的杀将过来。彼时,我正和李摇铃、“说不得”逗笑,寝宫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众人见这架势,慌忙施礼,老太太见我无意跪拜,主动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皇后大病未愈,不必拜了。”

    自己找位置坐好后,招招手,把韵婷唤到身边,直奔主题,“皇后,韵婷的身子越来越重了,你身为六宫之主,可有了妥善安排?”

    韵婷拿着手帕,嘤嘤啜泣,好一幅美人垂泪,我见尤怜。可我不得不诚实的摇摇头,这件事情,我从没考虑过,没有答案的问题,何必白费脑细胞?

    太皇太后面色发青,强压住怒气,说道:“哀家替皇后想好了,先册封她为嫔,暂留在仁寿宫待产,皇后就安心在坤宁宫养病吧!”

    难得老太太退了一步,妃,贵妃,降为了嫔,遗憾的是本质没变。

    见我麻木,太皇太后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软语劝道:“皇后,哀家给足了你面子,为你留下贤德之名。自身不孕,乃先天不足,非你之过,哀家不会怨你,韵婷是你妹妹,入宫产子,丝毫不会影响皇上对你的宠爱,相反有个亲姐妹帮你料理内宫,岂不是好事一件?”

    我强烈怀疑这个时代女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扭头看向殿外,望天,万里无云,难道是我心里变态?

    “皇后,母后等你的回答呢。”太后为了避免再次发生正面冲突,硬着头皮,做起了和事老。

    随便吧——我认命了,无非是你来我往,可张张嘴,却没能说出。

    “全部退下!”冷峻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面无表情下,目光倍显幽深,隐隐跳动着怒火,一时间,竟让见惯了大场面的奴才们乱成一团,最基本的请安施礼都撞到了一起。

    转眼间,坤宁宫里只剩下太皇太后、皇太后、怀恩、李摇铃和王啸云。就连婵娟、月牙都被打发了出去。我莫名的看着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算要杀我灭口,也不用把清场吧!

    “皇上来得正好,哀家的话,该是听到了。皇后不孕,非她所愿,哀家也是怜惜,但不能因为怜惜,断了我朱家龙脉!”

    “皇主母,皇后并非先天不孕,乃是被奸人所害。如若朕一错再错,册封了奸佞,便是真正的薄情寡义,为天下所不耻!”

    “皇上何出此言?”追问的是皇太后,目光有意无意的飘落在韵婷身上。韵婷权当未觉,继续凄凄惨惨的抽泣着。

    “李郎中,你来说!”

    “啊?!”李摇铃怔了怔,饱含同情的看了我一眼,才低声解释说,我中了一种叫做膝下无欢的罕有蛊毒,时日已久,毒深脏腑。

    “皇上,此话当真?”老太太终于有所动容,“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对皇后下毒?断我大明龙脉,简直罪无可恕!”

    “王大人,你来说说!”

    “臣遵旨!皇后娘娘入宫之前,曾被苗疆四蛊追杀,臣等应战……”

    记忆深处,那条张着血盆大口,腥臭无比的花纹大蛇浮现在脑海里,险象环生,一幕幕滑过。原来,是朱佑樘授意王啸云重查此事,最先查到了死于蛇毒的马屁管家身上,刨坟掘墓,竟在白骨上发现了深浅各异的两点黑痕。可当日被我锋利的瑞士军刀划伤的只有手臂,遂觉蹊跷,回京一验,两处黑痕皆是蛇毒,真正致死的是颈脖那点浓重的印迹。

    我一哆嗦,隐隐猜到了真相。

    “哀家不甚明了,王大人是说张府里有人要害皇后?”

    “回太皇太后,正是如此。臣记得当日,张二小姐曾扑倒在管家身上。”

    “不,不!太皇太后,那只是个意外!臣女当日为救姐姐身受巨毒,本就虚弱,加之恼于府内竟有奸细,气急攻心,才站不稳脚的!”韵婷挺着大肚子强跪到了地上,“若非李神医,臣女命已归西!皇后娘娘,姐姐也可以作证!”

    我深吸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臣还找到了妖僧继晓的徒弟和几名被废的护国法师,证明张府内却有人被其收买,而苗疆四蛊,便是接洽之人!”

    “可那四个妖人已死,并无对证!许是张府内其他人经不起诱惑,如何证明,证明是……”太皇太后扫了眼跪地痛哭的大腹女人,没了下话。

    “臣在张府内调查得知,娘娘大婚前日,曾喝下张二小姐亲手熬制的‘如意汤’,而沧州府并无此风俗!”

    “不过是一碗汤而已,况且饮尽了,无据可查,王大人不要无中生有才是!”

    我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真相永远比事实更具震撼。可惜,不,我该庆幸,证人、证据都没有了,否则,张氏九族,必死无疑。

    眼中酸涩,亲情于我,为何终是遥不可及?

    王啸云刚要开口,被另一个纠结的声音打断,“罪臣有证据!”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的看着殿外双眼通红,身负荆棘的身影——张鹤龄?他疯了吗?

    张鹤龄沉稳走入殿内,双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瓷碗,“这就是皇后娘娘当日喝下‘如意汤’的瓷碗,时过四年,仍有残渣依附,罪臣相信,李神医必能从中找到证据!”

    韵婷尖叫一声,大惊失色,撕心裂肺的大吼着“为什么”,那张天仙下凡般的如花美颜瞬间爬满了极度的恐惧……

    我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再也听不到世间喧哗,泪花纷飞,无助的向后倒去,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带着淡淡麝香的温暖怀抱……

    苍天啊,我何罪之有?为何要如此对我?!

    坤宁宫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哀伤,张鹤龄亲眼看着两个姐姐昏厥过去。他毅然决然抛下晕死太皇太后脚边的女人,扑向了皇帝怀中面色惨白的“亲姐姐”。

    “晗姐,晗姐!不要吓弟弟啊!二姐鬼迷心窍,同室操戈,害了晗姐一生!我们张家对不起你啊,晗姐!醒醒啊,求求你醒醒……”

    ……

    张鹤龄抹着眼泪,在众人的搀扶下,勉强走出了坤宁宫。夕阳在他憔悴的脸上投下一道暗影,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丝不宜察觉的笑意,一闪而过。

    半日前,张府——

    张鹤龄偶然在金氏房外,听到了金氏对弟弟张延龄的炫耀,心中一凛,大难临头啊!忙冲了进去,审时度势,晓以大义……

    金氏一惊,脸色大变,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糊涂!大娘,您和姐姐好生糊涂!竟然纵容姐姐谋害晗姐!眼下皇上已不再信任张家,派人暗中调查您不是不知,怎能放任姐姐一再胡闹?鬼迷心窍啊!难道您以为逼走了晗姐,皇上就会为了孩子接受姐姐?若真如此,早在姐姐被宠幸后,皇上便会下旨册封了!”

    “鹤龄,鹤龄,那你说该如何是好?”金氏颤抖着抓住张鹤龄的双臂。

    张鹤龄眉头紧蹙,“我是万万没料到,姐姐竟对皇上痴迷到不惜向晗姐下蛊的程度!此事揭穿,我张氏一族,绝无生路!”

    “我,我即刻入宫阻止你姐姐做傻事!”

    “大娘,您挡得住姐姐,挡得住一心为姐姐撑腰的太皇太后吗?”

    “那,那该如何是好?”金氏嚎啕大哭,她只想成全亲生女儿的一片痴心,并无恶意。

    “大娘,此事定要守口如瓶,瞒住爹爹,我亲自入宫一趟,或许有所转圜。”

    金氏唯唯诺诺的点着头,此时,她眼中只有眸深似海的张鹤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