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南柯梦 第二百二十七章

A+A-

    眼眶热了,真的热了,心中叹息,玩什么欲擒故纵,互相折磨,真是悔不当初。

    李摇铃的药终于发挥了功效,不久后,我听到了男人熟睡的鼾声,小心翼翼的把自己从那双紧箍的臂膀中撤出,又在他外袍里翻出两张银票,揣进怀里,悄悄去会李摇铃和“说不得”。

    阳春三月,但太行山里的积雪尚未融化,举步维艰,夜晚的山林更是危险,尤其对于三个不认识路的人来说。“说不得”会一点点皮毛武功,很仗义的在前面开路,我只能在心中祈祷,不要遇到毒蛇猛兽,顺利到达军都山居庸关,虽然是绕回了京城,但眼下,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

    大病未愈,身子虚弱得很,即使吃了李摇铃配置的特效药,跑了短短半个时辰,我就达到了极限,坐到地上再也挪不动步。问李摇铃要药,他死活不给,说那种药不能过量服用,我想逃命要紧,打天就是激素和兴奋剂类的,吃多了也要不了命就和他挣了起来。

    一来二去的正抢到关键时刻,身后隐约有人声传来。回头望去,山脚下火光时隐时现。手一抖,放弃了争抢,李摇铃啊,你是耶稣吗?总手下留什么情啊,倒是下狠手啊!

    “说不得”也慌了,忙和李摇铃拉起我往前跑。可我早已虚脱,一身身冒着冷汗,再无一点力气。便主动挣脱开,千辛万苦的说服他们俩逃,自己隐在树林木茂盛的地方,听天由命。

    “不行!”俩个人异口同声。

    没时间感慨他们不知不觉中养成的默契,见两人坚持,我掏出瑞士军刀,逼住了自己的咽喉,“你们不走,我便血溅当场!”

    一咬牙,在白皙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李摇铃知我言出必行,不敢小觑,只得帮我藏好,带着“说不得”逃去。

    我喘着粗气,堆坐在树后,望着他们逃跑的方向,心中一凛,不对!他们是故意往明显的地方跑,帮我引开追兵,这样不行,若是被抓住,盛怒之下的巴图蒙克会让“说不得”变成“活不得”的!

    我急了,顾不了许多,挣扎着站起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蹒跚而去。巴图蒙克何其聪明,下令兵分两路,亲自带队朝我追来。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一个不稳,被树藤绊倒,哆哆嗦嗦向后退着,而几百米外的追兵恍惚阵脚乱了,没有立刻冲来,侧耳一听,隐约响起“明军来了”的呼声。

    我只觉一线生机,强撑起摔得一身肮脏的身子,扶着树干往前走去。

    “女人!回来!本汗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回来,本汗可既往不咎!”巴图蒙克的暴怒声借着山中阴风如魑魅咆哮着。

    我下意识回过头,月光下,是他修罗般的强壮身影,一点致命的光华在他身前快速晃过,扭过身本能地向着他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声嘶吼过后,身后劲风袭来,左肩瞬间传来撕裂地疼痛,口腔里一阵腥甜,浓郁的液体渗出了嘴角。难道,最终难逃一死?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缓缓向身前扑去……

    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飘下了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轻盈落在了我的身上,没有融化,只是执着着将我包围。三月了,竟然还会下雪,哎,也好,就让天地间的纯净天使为我送行吧……朦胧中,忆起了家乡美丽的雪景,家,好想回家啊,真希望,睁开眼就能见到妈妈和蔼慈祥的笑颜……

    “凤启”,你若真有神力,请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牢牢记在心间……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恍然一轻,彷佛被人小心抱起,夜风送来淡淡的麝香,耳畔响起了朝思暮想的声音,遥远而真切,带着深深的眷恋——

    “嫣儿!醒醒!醒醒!嫣儿,不要睡,不可以睡!绝对不可以睡啊!”

    微微扬起嘴角,“凤启”竟真的有神力,含笑九泉……

    深情的呼唤在风中摇曳,一声声,一句句,如细雨甘霖滋润过我干涸的心田。迷失地走在黑暗无边的甬道中,悲怆的男声隐约唤醒沉睡的记忆——抬头望去,前面没有我渴望的光明,身后却有曾经痴缠的情意,我踟蹰,低下了头,注定没有正确的选择……

    口中被人塞入了药丸,歹苦歹苦的,苦到让我不由皱起了秀眉。

    “嫣儿,嫣儿!醒醒,醒醒!睁开眼,求求你!睁开眼啊!”

    几滴晶莹冰凉过脸颊,带来丝丝不易察觉的悔恨,左肩火烧火燎的疼痛,浑身上下酸疼不已。我颤抖的睫毛,极不情愿的睁开了眼睛——是他吗?眼前清瘦得颧骨突出,下颌隐现胡茬,憔悴到不忍入目的男人,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帝王吗?

    见我转醒,他欣喜若狂,眼中水雾更浓,激动得将我圈在了怀里,既紧密又轻柔。

    我气若游丝,恍惚看着陌生的房间,熟悉的人群,却无法发问。他会意,说:“嫣儿,先请李郎中治病,其他事情,等你好了再说,好吗?”

    我无力地将头耷拉到一旁,本能的抗拒着与他面对。

    见我不理自己,他的声音带着更加浓郁的哀伤和恳求,“嫣儿,你气我好,恨我也罢,求你万事以自己的身子为重,等你好了,骂我,打我,报复我,怎么都可以!”

    我不语,垂下了眼帘。

    “皇上,娘娘的伤势……”

    “对!李郎中,快,快帮嫣儿治疗!”

    “皇上。”李摇铃犹豫了。

    “如何?”

    “皇上,这箭虽没伤到要害,却,却重创了血脉,冒然拔出恐会失血过多。娘娘大病未愈,身子极虚,若是,若是一口气没提上来……”

    抱着我的手臂明显僵直,沉默了许久,他屏退左右,让李摇铃为我拔箭,“朕的皇后坚强勇敢,洪福齐天,朕相信她能挺过这一关,李郎中,你放心治疗吧!”说着,轻巧地为我退去外衣,用我的军刀划开了亵衣,露出鲜血染红的白皙秀肩。我无力反抗,只能听之任之,不情愿的靠在了他的怀里,微微喘息着看他把军刀放在炭火盆上烤了烤,反手递给李摇铃。

    见李摇铃的手有些颤抖,他一咬牙,收紧了环在我腰间的手臂,让李摇铃准备好止血药,调转刀头,亲自上阵。

    再次往我口中放入了一颗苦药丸,不断在我耳边叮嘱着会疼,要我坚持住,告诉我,拔箭的时候咬住他的肩膀,切不可再弄伤自己云云。

    “嫣儿,我要开始了,可以吗?”

    我淡淡点下头,只觉徒劳,救得人救不了命。肺痨在这个时代就是绝症,纵然有钙化不药而愈的可能,奈何又中这一箭,雪上加霜,怕是回天乏术,白遭一场大罪。难道,自己当真十恶不赦,老天爷都不肯让我轻易合上眼睛?

    锋利的刀锋,划开我细嫩的皮肤,传来撕裂的痛楚清晰地传到了脑海,我任性的咬紧下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冷汗顺着额角不断滴下,打湿了他的衣襟。我恍然发现,那里早已潮湿一片。他,也害怕,也紧张?

    “嫣儿,再坚持一下!”

    我没来得及回应,他冰凉的大手已发力拔出了箭头。

    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我“啊”的一声惨叫,瞳孔极具收缩,仿佛体内所有的血液,立时聚拢,在巨痛中从左肩后的伤口喷涌而出。

    “呼,呼——”剧烈颤抖下深呼两口气,溃散的目光再也找不到焦距,了无生息的倒在了他的怀里。

    隐隐约约感觉着左肩被覆上了干燥的粉末,很快被汩汩鲜血冲掉,两那双冰凉的大手,不住颤抖着为我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

    朱佑樘抱着怀里柔若无骨的可人儿,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时刻可能淡去的生命,轻抚上那张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樱唇,点点鲜红,滴入了他的心底,岩浆办滚烫,烧起了无休止的烈焰。她竟如此怨恨自己,哪怕自残身体,也不肯接受他的一丝怜惜。

    但是,就算会被她恨死,他也要救活她,不惜一切代价救活她。即便她最终无法原谅自己,选择飘然离去,在这片天空下,至少留有她存在的气息。

    心,远比巍巍紫禁遥不可及,若有选择,他甘愿放弃拥有的一切,换回她的一颦一笑。闭上眼,忆起她曾经吟出诗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他不贪慕权势,但却放不下江山万民,放不下皇室祖先赋予的重担,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李郎中递上了刚刚调配好的药膏,转身下去亲自熬药,他食指蘸匀,百般小心的图在她残破泛白的唇片上。眼风一扫,无意间在她精致的锁骨上,看到了淡淡的痕迹,心中一凛,他知道那是由另一个男人留下的痕迹。愤怒刹那间淤塞住他的胸腔,眼睛一红,挂上了嗜杀的残酷。

    强定了定神,不重要,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真真切切的倒在了自己的怀里。缓缓解开她的亵衣,仔仔细细检查着她的身体,遍布的淤青,手腕、脚踝上的伤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是那样刺眼,那样生动。这些日子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天啊,他究竟做了什么!如果一切从来,纵然无法挽回自己所犯下的罪过,他也绝不会放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受到如此伤害。

    李郎中送来熬好的药汤,他亲自尝尝,有些苦涩,在默许下,加了蜂蜜,试好了温度,才含在嘴里缓缓覆上血渍斑斑的嘴唇,慢慢的,一口口喂给她喝,生怕太快太急,虚弱的身体无法吸收。

    即使如此小心,她的身体也无法吸收药物,再不能吞咽,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在众人的摇头叹息,黯然垂泪中,只有两个人不肯放弃,一直在努力,一个熬药施针,一丝不苟;一个再接再厉,不断的将药汤喂进她的嘴里……

    “皇上,已经三天了,您都没有合过眼,今日就让草民守着娘娘吧。”

    朱佑樘摇摇头,他一刻也不敢松开手,即便李郎中承诺高烧已退,性命无虞,但只要她不醒来,自己就会瑟瑟发抖,他害怕得而复失,没有了怀里的温软,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崩溃。

    “李郎中,”声音异常嘶哑,他只好清了清嗓子,“李郎中连日不曾休息好,朕看你也累了,回房歇歇吧。你是唯一能救嫣儿的人,朕不想你也病倒了。”

    李摇铃长叹口气,退了出去,他始终不敢说出自己早已诊断的真正结果——膝下无欢。若真中了此蛊,即便治好了肩伤、痨病,恢复了健康,他们可能有将来吗?

    梦里,身体被温暖环绕,唇片上总有淡淡的温柔滑过,滋养着干涸的口腔,浑身疼痛,尤其是左肩撕裂的痛楚逐渐真实起来,我缓缓睁开眼睛,轻轻叹息,还是醒了。

    “醒了就好。”头顶响起沙哑的声音。

    我试着扭下身子,却无力的跌回了坚实的胸膛,恍惚发现,自己一直倒在他的怀里。而那双澄清的双眸,早已布满血丝,此刻正溢满了柔情和喜悦。别开眼,不想看到。他以为我是不舒服,忙轻缓的帮我在自己怀里调整了姿势。

    “放开我。”声音出奇的微弱,但他听到了——结实的肌肉明显僵硬了。

    “嫣儿,你伤势严重,不能直接倒在床上。”

    我挣扎着想起身,可又使不上力气,情急之下,恼恨地赶他走,“我不想见到你,你走,走!”

    他不忍看我痛苦,更怕气坏了身子,只好顺从的慢慢把我托起,助我侧卧躺在床上。

    “我就去叫李郎中来,你好好养……”

    见我又闭上了眼睛,他只好噤声,无奈起身找来了李摇铃。

    诊脉、施针,熬好的汤药递到了身前,汤匙刚碰到我的唇片,我便倒吸起了冷气,好疼,嘴唇疼到让面部肌肉抽搐的程度。

    李摇铃忙放下汤匙,掏出一盒透明的小药膏轻轻敷在我的唇上,连连叹息,“这都快被咬烂了,对自己下手怎么这么狠?”

    我苦笑,好像有这么回事。于是再吃药时,便更加辛苦,需要把半残的小嘴张得大大的,把小勺子伸到里面,避免与嘴唇直接碰触。

    一碗药喝完,花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讪笑,“还是睡着好,嘴唇一点不疼,药就自己进入了。呵呵,你们给我打的点滴吗?”

    李摇铃听不懂,也没追问,只在脸上露出几分尴尬。我不解,本想追问,他却拍拍我,示意我少言休息。

    重病患者是嗜睡,加之药中有安眠成分,困意很快涌来,可我却睡不踏实。不能仰卧,侧睡一个方向会硌得胳膊直疼,俯卧又压得胸疼,听李摇铃说,这个姿势压气,对肺脏不好。害我这个翻身和打仗一样的人,真正体会到了无助的痛苦。

    许是知道我不想看到他,被我撵走后,再没来过。只在傍晚,听说我又发烧,才进屋看看,远远站在人后,目光却灼灼有力……

    千辛万苦的又喝下一碗药,李摇铃扶我躺好后也出去了,可我纠结着睡姿难以入睡,只能闭上眼幻想着一只只绵羊。刚要入睡,门“吱”的一声轻响被推开。

    借着跳动的烛火,我看清了来人——是他?既然不想见到,还没有力气争执,我只得闭上眼睛装睡。

    他轻声走向床前,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似放心的长嘘口气。身子一转,我以为他要离开,不想他只是吹灭了桌上的烛火,复走了回来,嚣张地摸上了床。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积攒力气,蓄势待发。刚要破口大骂,却被他轻轻搂在了怀里,平躺在了他的身上,亦如醒来时的姿势——非常舒服的姿势,既不会碰到左肩的伤口,又可以仰卧下来好好休息。温暖的怀抱,带着醉人的眷恋,嗅着淡淡的麝香,我打了个小哈欠,渐渐睡去。

    早晨醒来时,已恢复成侧卧,屋内空无一人,右手挤挤眉心,YY到这种程度?真的要死了。

    朱佑樘一行如同巴图蒙克一样没有带女眷,这点并不出奇——他本身就不是个喜欢围着女人转的男人,当年追我时除外,有时间他更愿意扎在男人堆里商讨国家大事。

    所以,平日里最方便陪我、照顾我的就是“说不得”了。她初知朱佑樘是大明皇帝时,是一脸的震惊,不过小丫头在草原长大,还是汗妃帐里,不懂那么多汉人的破规矩,感慨之后就渐渐淡定了。只是少不得要多瞄上几眼,在心里偷偷与他的天神大汗做着比较;但更多时候,她是看着我发呆,时常故作老成的叹息几声。

    “可可西里,你真是大明皇后?”——这是她新近养成的口头禅。

    “我叫张嫣,不叫可可西里。”

    “拜托,可可西里是自然保护区耶!”每次,我都要无奈的纠正她,换来她更浓郁的惆怅。

    我最看不得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脸,奈何身子虚,下不了地,便招招健康右手,把她拉到身边一问究竟。“说不得”轻咬嘴唇,犹豫再三,磕磕巴巴的说我负了大汗。我一愣,不免追问了一句。“说不得”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丢下一句,转身走了——“大汗骑射,草原第一,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手下意识抚上左肩的伤口,好像确实如此。李摇铃曾说,我能捡回一条命来,不是靠他的医术或自己的毅力,最主要的是那支箭的巧劲。那支箭恰巧射中了肩胛骨和肋骨间的缝隙,高一分则禁断骨折,低一分便一箭穿心。哎,想来真是巴图蒙克有意放我一马,一箭过后,他对鞑靼算是有了交代;至于我是生是死,全靠自己的造化……

    正想着,他端着伤药和绷带推门而入。我俯卧在床上,把脸扭向了里侧,很快,亵衣被轻车熟路的退下,一双大手在我裸露的双肩上开始了温柔的劳作。

    我非常讨厌这种亲密接触,即使明知是换药,可大手游走之处,仍会掀起阵阵涟漪——身体是忠诚的,忠于她深情而深刻的记忆。我不是没提过让别人换药,可满院子男人,包括太监在内没一个敢接下这活。在这个封建的时代,这种行为会被讹传为偷窥皇后凤体,下诏狱斩立决都是轻的。就连李摇铃没有他的首肯,也是不敢——而他在这方面一向“讳疾忌医”,在苏州府治疗“病根”时就早有“前科”。若非当日中箭情况危急,他根本不允许李摇铃碰我一下,手指甲、头发丝都不行。再来就是除我外,唯一的女性“说不得”了,小丫头下手没轻没重的,经常把李摇铃折磨得一身是伤,我敢用她,那真是早死早超生。

    上完药后,帮我穿好亵衣,盖上被子,见我还朝里趴着,没有多话,起身默默走了。晚上,在我“睡熟”后,如常潜到房里,轻轻搂住我倒在自己身上安睡。不过,长时间的休息不好,也让他异常疲惫,偶尔,比如现在,他就睡过了头。

    “皇上,皇上,该起了。”门外响起了小太监的轻声呼唤。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我“睡的正香”,才深深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我抱起,慢慢放在了床上,起身刚走两步,又退回来,把我掖好被角,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门“吱”的一声被关上,我张开眼,心里不是滋味,这算什么?我在逼他,还是在放纵自己?

    上午,他又来了,彼时,李摇铃刚为我针灸完。哼,或者我该说,他很会掐算时间。李摇铃清咳一声,识趣的离去,我小翻着白眼,艰难的想把朝外侧卧的姿势改为俯卧不理他。

    他当然知道我的心思,快步上前硬将我扶起。我使不上力,无法反抗,只得听之任之,却坚决把头别向了一侧。

    “总躺着对身子不好,试着坐坐,过几天再好些,我扶你下地走走。”见我不答,他拾起我的左手,托住肘关节,缓缓的前后运动起来。

    “干嘛?”我气不过,使劲往回一缩,却抻到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额角已渗出冷汗,喘着粗气恼恨地瞪着他。

    他坐到床边,心疼地帮我擦拭额头,再低下头,继续认真“工作”,“李郎中说,虽没伤到手臂筋脉,但久卧不起,他日身子大安,左臂也不会健康如初。所以要试着动动,如果不是很疼,就要尽量坚持。”

    “我自己可以。”我推开他,右手扶着左手自己移动。

    他没再说话,只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一旁。

    “你该走了。”我下逐客令。

    “厨房新熬了药粥,我给你取来。早饭吃得太少,这样不利于恢复。”

    我发现了,我们是鸡同鸭语,各说各的。

    粥取回来了,他吹了吹,一匙匙递到我嘴边。我强支起左手接过碗,右手拿匙,选择自力更生。他看我吃的辛苦,试探地问了声,“我来吧?”

    “我一个人习惯了,自己可以的。”是的,从小到大,家里基本只有我一个人,我真的早已习惯了孤独寂寞,才会贪恋他的情意。

    他黯然收回伸出一半的手,沉默地坐到我身边。见他如此,我也没了胃口。尴尬之际,孙彪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

    叫进来一看,竟是还有张龙、赵虎。我刚要发问,怎奈孙彪见了我,就匍匐在地,泪流满面,奔丧也不用如此吧?我实在受不了一大老爷们哭得稀里哗啦,连跪在一旁的张龙、赵虎也看不下去了,忙拉正了他的身体。

    孙彪抹着眼泪,捶胸顿足,自责不已,说当日之事是自己误解,传错了消息,才使我离宫出走的,有了今日之劫。我淡淡扫了眼身边不置一词的男人,刻意找来的说客吗?哼,误解,孩子都有了,好大的误解!

    “张龙,你们呢?”我最在意的是张龙、赵虎的突兀出现,我不想再被欺骗,再被背叛,我真的输不起了。

    张龙会意,恭恭敬敬的回道:“娘娘,臣赶到苏州时,娘娘已经失踪,而萧侍卫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还要去寻娘娘的下落。万幸的是,此时牟大人找来,臣便请牟大人差人护送萧侍卫回京治疗,自己和赵虎随牟大人一同寻找娘娘的下落。”

    看似无疑,简直是合情合理。我叹了口气,辛辛苦苦转了一圈,原来又回到了起点——地球果然是“圆的”。

    “萧飞呢,不要紧吧?”至少他的忠诚是肯定的。

    “臣来时,萧侍卫业已脱离危险,由月牙姑娘悉心照顾着。”

    我闭上眼,挥手把他们打发了下去,累了,太累了。

    他们的到来,无疑使朱佑樘多了帮手,加重了我耳根子的负担。不过,我又多说不了什么,人家是公事在身,负责护送朝廷奏折。

    “你该回去了。”趁他来送药,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这道理你比我懂。”奏折从各地送达京城,本来就在路上消耗许多时日,再由朝臣转手送至这里,又得耽误几天,批阅后再折回京城,如此一圈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再说,皇帝私自离京,这段典故,历史如何去诠释?难道要记载为,皇帝巡视边关,检阅军队?一世英明啊,不能毁于一旦。

    他愣了愣没有接话。

    “这里是边关,鞑靼虎视眈眈,你不该久留。”

    “嫣儿!”他激动地抓起我的手,眸光闪动,“你还是关心我,爱我的,对吗?”

    我抽回手,“当我什么也没说。”

    “嫣儿,求求你,和我回去,我们回家吧!”

    家吗?我闭上了双眼,遥远的概念。

    “嫣儿,你不在宫里的日子,我茶饭不思,度日如年。我真的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破镜重圆,却有痕。”我淡淡说着。人,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这就是现实最大的悲哀。无嫌隙的纯真岁月,一去不返,巍巍紫禁,不过是世间最华丽的束缚。

    “嫣儿,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所有一切,前因后果,我已调查清楚,这次,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和我回去,回家,好吗?”

    “我累了,你走吧。”

    晶亮的黑眸黯淡下来,汤碗重新端到我的唇边恳求着,“至少,把药喝了。”

    我接过,低头一匙匙喝着,明明加了蜂蜜,却是那么苦涩,哎,药终归是药罢了。如同情就是债一般,再幸福也是债啊,说不清,理不顺。

    晚上,他又来了,这次,我是睁大了眼睛等着他。他有些尴尬,站在床前不知所措。

    强坐起身,说:“你回去吧,若真有情意,就放我离开。”

    “嫣儿,我真的知道错了,当日是我迂腐,误信谗言,委屈了你。我朱佑樘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再惹你生气,和你争执,再相信我一次,最后一次!”

    眼中有点泛酸,由始至终,最让我伤心的是他当日的态度,甚至远胜于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你会有你的孩子,新的家庭,做个成熟的大男人吧,该放手时就放手。”我承认,自己在隐隐期待一个答案——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那个孩子不是他的。

    “嫣儿!”他上前一步,握紧了我是双手,痛苦的半蹲下身,“我对不起你,那个孩子,的确是我的。”

    我该欣喜他的默契,能听懂我的潜台词,可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奇迹……

    “不要哭,不要哭好吗?我错了,嫣儿,我爱的只有你,始终只有你!如果你不喜欢那个孩子,那我,”他一咬牙,狠狠的说,“我也可以不要他!只要你肯回来!”

    眼前有点模糊,我忽然忆起了儿时,爸爸带着那个大肚子女人回家的一幕幕:

    “那是个儿子!”

    “我们离婚吧。钱我不会少给你一分,嫣儿还小,你看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

    是啊,那时我还小。

    如果爸爸肯不要那个孩子,那个儿子,那我,是不是就有了完整的家庭,夜里不用蒙住小脑袋,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害怕的哭泣?

    喉头一紧,一股腥甜涌了上来,我被迫清咳一下,用手一捂,移开时,是炫丽的鲜红,耀眼,明媚。也许,我最该庆幸的是,老天已不再给我选择的机会……

    “嫣儿,嫣儿!嫣儿!来人呢!李郎中!李郎中!”

    闭上眼,男人慌乱的嘶吼声在耳边响起,哎,一向沉稳内敛的他,又失态了……

    朦胧中,隐约听到了他和李摇铃的对话。不,是看到了他和李摇铃的交谈,看到了,漂浮在半空中看到的——

    李摇铃说边关缺医少药,仅能维持,无法彻底治疗痨病。他便提出带我回京,毕竟天下间的珍稀药材御药房全有,却担心我的身体经不起长途跋涉。

    哀伤的长叹一声,收紧了手臂,“嫣儿若是执意不肯和朕回宫,朕当如何是好?朕有负于她在先,害她吃了这么多苦,朕不能再为难她了,其实,朕只是想守着她的笑颜,让她幸福,让她快乐,无忧无虑的生活。”

    “皇上,”李摇铃沉思片刻,决定借此时机把压在心底的话全说出来,“皇上,娘娘痨病不深,草民尚有把握治愈。但,但娘娘身中苗疆蛊毒,时日已久,深入脏腑,草民,草民没有把握治好。”说罢,跪了下来。

    心里一酸,闭上了双眼,感觉着身体柳絮飞雪般渐渐下坠,而意识也逐渐飘远。

    李摇铃是想皇上能明白,如果接受不了这样的皇后,与其让她困死宫中,不如放飞自由。

    “膝下无欢,是吗?”

    声音出奇的平静,平静到让李摇铃莫名的一抖,打起了寒战。

    “皇,皇上,您,您知道了?那您可知,此蛊无药可解,终生不孕。”

    朱佑樘蹭蹭怀里的人儿,细雨般轻吻过她的额头。“朕想知道,当真无药可解?”

    “回皇上,是的。此蛊罕见,是传说中的剧毒之物,无任何文字记载,可供参考。草民,草民其实也不敢确定是否真是此蛊。”

    “连李郎中也束手无策?”

    “草民,全无把握啊!只能尽力一试!”重重磕下了头,抬起时,地上多了几滴水印。

    “无妨,若真如此,也是上天给朕的惩罚,注定朕今生今世没有子嗣。朕只是心疼,为何一切要报应在皇后身上?让她代朕承担?”

    “皇上——”李摇铃再也控制不住,泪如泉涌。身为郎中,游走四方,为的就是增长见闻,治病救人,可叹自己苦心研习医术多年,却无法治好自己的朋友,那个曾让自己动心的女子。哎,更是想到勤政爱民,重整朝纲的好皇上要和他的爱妻,共同承担这莫大的压力和痛苦,他便愤慨于苍天不公。

    李摇铃脚步沉重的走出了房间,那里,是属于他们俩人的世界,纵然未来不可预料,从来,在他们的世界都没有自己存在的空间,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缝隙。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了脑海——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者,对于现在的他们,只能用这种方法,停止互相折磨,彼此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