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 光阴荏苒，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一晃已是乾隆十三年。

    婳婳已经长成了一个可爱的姑娘，扎着髻，戴着绒花， 躺在榻上着滚玩。

    茉雅奇正坐在旁边看着伊哈娜的信，伊哈娜现在人在扬州， 这几年她走了不少地方， 从湖州， 到凤阳，到青州， 再到扬州，开过包子铺，开过布店，开过酒肆， 如今在扬州开了一家药铺，名唤济世堂，除了卖药，她还常常接济药材给那些买不起药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 总之她现在过得不错。

    人一走出去， 整个心胸都开阔了，海阔天空， 自由洒脱。

    上一次寄过去的信里，茉雅奇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但是这封信里没有回应， 甚至都没有提到回不回来，只是了她现在的生活很好。

    伊哈娜大约是故意装看不见的，她应该不想回来了。

    茉雅奇折了信封，叹声气，若是伊哈娜再也不回来了，不知何年何月她们才能再见一面，阿玛和额娘也惦记着她呢！

    这几年，宫里的大事也不少，嘉嫔已经成了嘉妃，接连生了八阿哥，九阿哥和十一阿哥。

    不过九阿哥生下来没两个月就早夭了，八阿哥永璇和十一阿哥永瑆倒是很健康，嘉妃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抬了旗，赐了金佳氏的姓，她的阿玛三保也升为武备院卿，兄长金简更是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工部尚书的位置。

    舒嫔不到十五岁就生了十阿哥，可怜她早产又难产，十阿哥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还拖累了舒嫔的身子，往后再想有孕都很困难了，到底，这跟舒嫔年纪太也是有关系的，生孩子风险本就大，更何况自己的身子都没长开。

    娴妃是一直想抱养别人的孩子却没能如愿，熬了多年居然能老蚌怀珠，她算是宫里年级比较大的嫔妃了，生孩子也是不容易，生的三个孩子除了十二阿哥永璂活下来了，其他的都没留住，五公主不到两岁便没了，十三阿哥永璟更是连五个月都没活到，娴妃的身子也是越来越差，生一个孩子就更差一点，一身的月子病，头疼脑热常年不断，生完五公主没多久，又染上了肺痨，从那之后她便不大出门了，整日在自己宫里待着，久病缠身，愈发严重，听前两天都开始咳血了。

    再有便是魏贵人，如今已是令嫔了，生十四阿哥永璐的时候封的嫔，嫔位是有了，儿子却也没养大，不过令嫔想得开，没舒嫔那么伤心。

    原先茉雅奇羡慕人家总是生孩子，现在她是不羡慕了，宫里头就她和纯妃没死过孩子了，其他有孩子或有孕过的嫔妃多多少少都夭折过孩子，要是生五个死三个，剩两个，那还不如就生两个好了，就她这玻璃心，根本受不了失去孩子的痛苦。

    婳婳在边上闹腾着，扯着茉雅奇的袖子撒娇，“额娘，我想出去玩，我想出去玩。”

    茉雅奇笑着搂过婳婳，“等一会好不好？等哥哥过来带你出去玩。”

    婳婳点点头道：“哥哥什么时候过来呀？”

    茉雅奇勾勾她的鼻子，“哥哥下学就过来啦！”

    橘在边上笑嘻嘻地：“公主怎么这么粘人呐？”

    茉雅奇看着橘趣道：“等你成了亲，生个更粘人的闺女，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橘红着脸道：“娘娘可别开奴才玩笑了。”

    茱萸促狭地看着她，“都要出嫁的人了，这么害羞干嘛？”

    橘脸红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过了四月，橘就要出嫁了，嫁的是于龄太医的儿子于太医。

    众人看着橘羞涩的样子一通笑，最为安静的柳枝也忍不住噙了笑意道：“想不到橘也有害羞的时候。”

    茉雅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用老母亲一般慈爱的眼光看着橘，“你是我们承乾宫第一个嫁出去的，我肯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

    寿子跟着笑道：“那我就等着喝橘姐姐的喜酒了。”

    茱萸和柳枝也开始正正经经恭喜橘了。

    一番话得橘眼睛都红了，感觉自己明天就要出嫁了一样。

    橘搅着手指道：“等我嫁出去了，就见不到娘娘了。”

    “傻丫头，你随时都能回来啊，就把承乾宫当成自己的娘家。”茉雅奇安慰道。

    橘一边哭一边笑，“那我要常常回来。”

    茉雅奇又转过头对茱萸和柳枝道：“你们几个都是从潜邸一直陪着我走过来的，也都不了，再过几年就到年纪了，要么就留在宫里，要么就放出宫去，可总归孤单无依，要是谁有嫁人的想法了，就一声，不必害羞不出口，我肯定用心给你们找个好夫君。”

    茱萸撅嘴道：“我可不想嫁，我就想待在承乾宫。”

    柳枝只是淡淡地笑着，却不言语。

    茉雅奇这话是恩赏，宫女一般不能轻易嫁人，橘嫁给于谆是因为于太医自己求的婚事，当年他照料茉雅奇养胎也算有功，弘历便准了他的请求。

    茉雅奇刚知道的时候也惊呆了，谁知道那个于太医什么时候看上橘了，她问橘，橘自己也是下巴掉到地上了，那个呆头鹅居然喜欢她？

    不过橘纠结片刻就答应了，她对呆头鹅还是蛮有好感的，傻傻的还挺可爱的。

    有了橘这个先例在，茉雅奇干脆就发了话，若是茱萸和柳枝想嫁人，她也绝不拦着，跟橘一样的待遇，陪送一份厚厚的嫁妆。

    承乾宫里言笑晏晏着话，没一会，永珹推了门进来。

    茉雅奇见到儿子过来，笑呵呵道：“下学啦？今儿来的挺早。”

    永珹已经是十三岁的伙子了，挺拔明朗，眉目清俊，个子也渐渐长起来了，如今比弘历只矮半个头，比茉雅奇更是高出了许多。

    婳婳一见永珹过来，立刻激动地站起来挥手要抱，嘴里还奶声道：“哥哥抱我。”

    永珹走过去把婳婳单手抱在怀里逗着玩，回茉雅奇的话道：“今儿放的早。”

    一转眼看见橘，意味深长地一笑，“橘姑姑，刚刚过来的时候瞧见于太医在夹道那儿，好像是来找你的呢！”

    橘脸红的快不出话了，“四阿哥，怎么连你都开奴才玩笑。”

    橘跺跺脚，转身往门外跑去，寿子玩笑似的睨她一眼，“呦，橘姐姐跑得真快，着急见郎君去了。”

    橘横了他一眼便跑出去了。

    茱萸看着笑，“就橘这性子，得亏嫁的是于太医那么文静老实的人，换了旁人哪受得了？”

    柳枝立在一旁出神，心里头想着自己的事。

    外头的宫女端了点心进来，永珹抱着婳婳坐回榻上，拿着一块盐酥饼吃起来。

    茉雅奇看着永珹满是老茧的手心疼道：“又去骑马练箭了？读书就够累的了，别让自己太辛苦。”

    永珹随意笑笑，“儿子不辛苦，咱满人是马背上天下，我虽不用天下，可也不能丢了祖宗的脸不是？再怎么样也不能马背上摔下来吧？大哥三哥他们比我还刻苦呢！”

    茉雅奇道：“大阿哥的长子刚出生，他正是高兴的时候，你做兄弟的可得给他贺个喜。”

    永珹点点头，“儿子知道。”

    这边的橘刚急急忙忙跑出承乾宫，四下张望着找于谆在哪里，看了半天也没见人影，心里气得骂永珹，这臭子准是诓她的！

    正气得准备回去了，突然后头听见有人叫了她一声，“橘。”

    橘听的一喜，转过身来，看见于谆背着个药箱子走过来，含笑看着她道：“你怎么在这？”

    橘愣了一下，“不是你在门口找我吗？”

    “啊？”于谆失笑，“没有啊，我刚给豫嫔娘娘请完平安脉，从永和宫过来的。”着又突然想起来了，“哦，对了，路上遇见四阿哥了，我问你来着。”

    橘哼了一下，“敢情不是来找我的，那我回去了。”

    调头就往回走，等都不等一下。

    于谆赶紧拉住她的手臂，“唉，唉，这就走了？”

    橘偷偷咧嘴笑，又换了认真的脸色转过来，一本正经道：“你知不知道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是不能见面的，不然以后就过不好了。”

    “啊？”于谆被吓了一跳，他真不知道还有这个法，赶紧用手蒙上了眼睛，念念有词道：“就当我没见过你，我走了，成婚的时候再见吧！”

    蒙着眼睛半天找不到方向，来回在承乾宫门口转。

    橘是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把他的手扯下来，“你怎么这么呆呢？我逗你玩儿的你还真信了？”

    橘半是撒娇半是玩笑道：“你真笨！笨的快要气死我了！”

    “哦，对不起，惹你生气了。”于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还是低头乖乖认错。

    橘望天，别跟呆子调情，他听不懂的。

    *

    四月初六的好日子，宜嫁宜娶。

    橘穿着一身大红织锦的嫁衣，戴着累金丝镶红宝石的头冠，格外的好看！

    她在不记事的时候就被亲生父母卖给人牙子了，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一个个生一个个卖，卖完了几个姐姐就轮到她了，那时候太，连父母的轮廓都记不清，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自她记事起，便一直是做丫鬟的时候，东家卖到西家，西家卖到南家，转卖了有六七次，十一岁那年被卖到了王府，进了王府里做粗使丫鬟，劈柴烧水洗衣，累是累了点，但她一点不觉得苦，能进王府里做丫鬟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至少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所以她整天乐呵呵的，干活也卖力，没过多久，管事嬷嬷见她乖觉懂事，便把她调去了后院当差，第一个伺候的便是当时刚刚选秀入府的伊尔根觉罗格格。

    她做了半辈子的奴才，从来不敢扮自己，不管是丫鬟还是宫女，都是服侍人的奴才，既是奴才，又怎么能扮自己呢？府里规矩多，宫里规矩更多，别人家的姑娘十来岁正是爱俏爱美爱扮的年纪，她十来岁的时候已经学会怎么伺候主子洗脸穿衣，怎么规矩的行礼，跪要跪的正，走要走的直。

    这是她第一次穿红色，第一次扮得这么艳丽。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橘都有些认不出来了，真好看，这还是她吗？

    茉雅奇看着这么明艳的橘，从心里为她高兴。

    不得不，从潜邸跟过来的这些人里，跟茉雅奇最亲近的还是橘，毕竟是她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她有些记不清，大约有十五年了，当年刚刚来到这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这个姑娘，穿着青绿色的衣裳，黄黄的头发编成一根麻花辫，含着眼泪哭唧唧地喊，“格格，你头还痛吗？”

    橘是从一开始就陪在她身边的人，一直陪到今天，陪到她位居贵妃，儿女双全的时候。

    橘已经不了，只比茉雅奇个几岁，比于太医还大四岁呢！

    她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茉雅奇身边。

    今天她就要出嫁了，往后她就不再是承乾宫的橘了，而是于太医的夫人了。

    明明是高兴事，茉雅奇却突然有些伤感，从前橘和她荣辱相依，旁人提起橘想到的却是承乾宫的贵妃，往后，橘终于可以活成自己了，不再是贵妃身边的一等宫女，她就是她自己，一个名字叫橘的好姑娘。

    茉雅奇从发间摘下了一支绞丝镶宝石的并蒂莲花钗，轻轻插在橘梳的整齐的发髻上，笑着道：“今儿你出了门，往后好好过日子，要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橘含泪应了，“奴才知道了。”

    “还奴才？”茉雅奇给她盖上了大红鸳鸯盖头，“你可不是奴才了。”

    盖头下的橘有些哽咽，“我知道了。”

    茉雅奇牵着她的手走至门口，“只能送你到这了，往后的路，好好走。”

    茱萸，柳枝和寿子都站在门口，看着一身嫁衣的橘，心里舍不得，偷偷抹着泪。

    婳婳抓了一手的糖站在茉雅奇的左边。

    橘带着哭腔道：“我这辈子都记得娘娘对我的好。”

    婳婳不知道橘为什么哭了，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糖，安慰道：“橘姑姑吃糖，吃完糖就不哭了。”

    橘还是忍不住哭。

    “好了，别哭了，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要高高兴兴地出嫁。”茱萸一边抹着泪一边撑着笑道：“吃了糖，甜甜蜜蜜一辈子。”

    喜婆扶着橘上了轿子，大红的八宝璎珞轿上挂着红幅，自窗口垂下。

    良辰吉日，喜结连理，花好月圆，地久天长。

    站在门口看着橘远去的背影，茉雅奇有点眼酸，婳婳摇了摇她，“额娘，你怎么了？”

    “没事，额娘就是想起从前的事了。”茉雅奇擦了擦眼角，牵着婳婳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