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醋海
沐沉夕以前确实很照顾裴君越, 他十岁时候母妃仙去,走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才人。尽管身为唐国皇子,可母族式微, 又没了母妃的庇护,宫里头的人自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母亲生前位份就低, 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自己的父皇几面。母妃过世之后,更是无人问津。活得还不如许多受宠妃嫔宫里的宫女太监。
沐沉夕与他相识那日, 是在皇宫里玩闹。自己一个人寻摸着去了偏僻的角落里, 忽然听到有人躲在树丛后的墙角边哭泣。她循声走过去,看到了缩成一团的孩儿,身上的衣裳都破了个洞。
能看得出衣裳的料子还不错, 可是穿在身上太了, 加上又破旧, 还脏兮兮的。沐沉夕以为是哪里来的太监被人欺负了。
于是走了过去, 蹲在他身边:“你哭什么?”
裴君越吓了一跳, 抹着眼泪抽泣着道:“我…我饿了。”
沐沉夕捉住了他的手腕:“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着边将裴君越带去了皇上宫中,皇上正在御书房和她爹爹议政。她常来宫中,宫人都认识她, 便没有阻拦。
于是沐沉夕端了桌上的一大盘糕点给他。裴君越抱着那糕点,咽了口口水,却不敢吃。
良久才声道:“这是…父皇的糕点,他没有赏赐,我若是吃了…会被罚的。”
“父皇?你是…”
“十四皇子裴君越。”
沐沉夕笑了起来:“我叫沐沉夕, 你放心,你是他的儿子,吃些东西他怎么会罚你呢?”
裴君越仍旧不敢开口,沐沉夕便捏了糕点往他嘴里塞:“吃吧,若是真怪罪下来,我担着。”
他也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差点噎着。沐沉夕攀上了凳子,给他倒了杯茶让他顺顺气。
他看着她出入自己父皇的寝宫,就如同回家一样,满眼的艳羡。
后来沐沉夕便将裴君越挂在了心上,几次向皇上提起了他。皇上仿佛这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多加留心了许多。
沐沉夕并没有什么身份地位的成见,闲着无聊就去找他玩儿。那时候的裴君越沉默寡言,但她话,他总是听得很认真。她便时常去寻他,自己的心事。
其中多半是关于谢云诀的。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眼中那个开朗活泼的仙女,心底里对自己是那么自卑。而这些,全都是因为那位举世无双的谢公子。
沐沉夕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确实经常给他送东西。
但多半时候是因为,她巴巴地捧去给谢云诀,却只得了冷冷的一句:“我不喜吃甜食。”
她只好又垂头丧气地捧回去,恰巧遇上裴君越,便给他吃了。裴君越其实知道那是谢云诀不要的,可看她不开心,便一边吃一边哄她开心:“他不吃,我吃。嗯,真香。你也尝尝。”
又或者,陛下赏赐了她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她也会寻着借口要送给谢云诀。
他也是简单一句:“无聊。”便将她拒之门外。
裴君越有时候都奇怪,沐沉夕到底是瞧上谢云诀哪里了?沐沉夕也不知道,那时候只是一门心思地喜欢他,哪怕他对她笑一下,她就能高兴好几天。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可是你师娘。你不是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孝顺我么?”
长公主忍俊不禁,呛住了,咳嗽了半天才道:“怪不得都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俩可别话了。”
沐沉夕大口吃完了饭,饭菜撤去。
有宫人将一些画卷搬了进来。长公主起身道:“夕儿,你来的正好。今日陛下还问起了选妃的情况,昨日晚宴,这人你也见过了。你心中可有人选?”
沐沉夕看着谢云诀的脸色,声道:“这还是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思,毕竟是他的妻子。”
长公主叹了口气:“他呀,方才对陛下,他并无属意的女子。一心只想学好如此处理政务。”
沐沉夕嗤笑:“在雍关跟钟将军偷摸着一起出去喝花酒的时候,可没见你想到勤勉军务。”
裴君越冷哼:“士别三日,我如今只想跟随谢太傅学习治国□□之道。依我看,选妃之事还是暂缓吧。”
“不可。”谢云诀忽然开了口,“成家方才能立业,太子殿下如今心性不定,也是因为没有成家的缘故。何况一国储君,绵延子嗣也是关乎国本。”
沐沉夕用力点了点头。
裴君越瞪了她一眼,沐沉夕没有理会。长公主已经命人将画卷都展开,一幅幅挑了起来。
谢云诀和沐沉夕便与她一同商议,挑选的十分认真。
裴君越将沐沉夕唤道一旁,压低了声音:“谢太傅和我姑姑上心,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我怎么就不能凑热闹?将来你大婚,我这媒人还等着收你大礼呢。”
“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能给你,还图那点媒人礼做什么?”
“你这么一,我倒是想起来了。阿越,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你尽管,只要你不再管选妃之事。”
“好。”沐沉夕示意他弯了腰,附耳低语。
裴君越瞪圆了眼睛,声音也高了:“什么?!”
长公主和谢云诀瞧了他们一眼,谢云诀冷声道:“沉夕,过来。”
“诶诶,这就来。”
“你管这个叫忙?!”裴君越低声道。
“你帮不帮?”
“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管我要好处?还有没有良心!”
“我不管,你允我件事——”
“沉夕!”谢云诀的语气已经十分不悦。
沐沉夕一边应着一边快速道:“行行行,事后详谈。”着便快步走到了谢云诀身边。
他捏了捏她的耳朵:“唤你几声都不应,就这么多话要?”
“太子殿下在选妃之事上想不开,我这不是劝导劝导他么……”
沐沉夕劝导旁人,从来能动手就不动嘴。谢云诀不会信她的鬼话。
他和长公主挑选了几名合适的,便存了画,预备明日呈给陛下过目。
离开皇宫的路上,他一路上都板着脸。
自昨日宴会归来,他就一直不快。沐沉夕也不敢多话触了他的霉头,回到府中,谢云诀忽然道:“你以前经常送太子殿下东西么?”
提起此事沐沉夕就来气,裴君越居然一点不念往昔情分,好了有事就找他,这会儿又乘火劫。
“是啊,我送了他可多东西。西域进贡给陛下的葡萄酒,翡翠琉璃灯,玲珑塔,陛下赏赐的多半最后都给了他。可他就是个白眼狼!”
谢云诀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走到书案旁,提了笔想处理公务,可是心头涌起一阵烦躁。
沐沉夕见他没有回应,也不以为意。以前都是如此,常常是她了半天,他都继续看着他的书,并不理会她。
于是沐沉夕自觉站在他书案旁替他磨墨。
谢云诀抬眼瞧了瞧她,忽然凉凉地道:“你好像,你只送给我一把匕首。”
沐沉夕手下一顿:“我…我以前想送给你好多东西,你不是…都给丢出来了么?”
谢云诀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好像确实…当着她的面丢过一些东西。
大约是她十六岁生辰,陛下为她庆贺生辰。长公主都笑着,就是唐国的公主庆贺生辰都没有她这般盛大。
那时候谢云诀已经知晓了她女子的身份,只是恼她欺瞒他。
生辰宴过半,他独自一人离席。沐沉夕也撇开了众人,绕过侍卫装作与他偶遇。
他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并未有与她交谈的意思。沐沉夕迎了上去,拦住了他的去路,挑着下巴道:“谢公子,你来参加我生辰,怎么不备贺礼?”
“谢家的礼已经送了。”
“就…就一副字画。我爹喜欢,我又不喜欢。何况,又不是你送的。”
“谢家的礼,便是我的礼。”
“可是…可是我就想要你送我。”
“我好像不欠你什么。”
沐沉夕瘪了瘪嘴:“那…那既然是我生辰,今日我送你礼,你可得收着。”
谢云诀蹙眉瞧着她,却见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我问了桑落,他要送就得送贴身之物当定情信物,这就是我的贴身之物,你可收好了。”
谢云诀心中犹疑,缓缓开。
一只鲜艳的红肚兜映入眼帘。他顿时烫手山芋一般扔了出去,涨红了脸:“你——你怎可如此不知廉耻?!”
沐沉夕气结:“你不识好歹!我送你的,你怎可这样扔掉?”
“沐沉夕!”他咬牙切齿,“从今往后,不要再送我任何东西了,你送一样,我便丢一样。”
沐沉夕不信邪,他不要,她就偏要送。还要大张旗鼓敲锣鼓的送,但她也询问了长公主,知道要投其所好,送了他一些笔墨纸砚和名贵字画之类的。
然而谢云诀也是一言既出,她送什么,第二天便会被谢府丢出来。
几次三番,她终于是丧了气,不再送东西。
“还有一年冬天,我在西市的南桥下尝到了热乎的番薯,觉得很好吃。就趁热买了一个,我怕天寒,凉了不好吃。顶着风一路跑着给你送过去,你还直接将我撵了出来。”
这件事谢云诀也记得,他那日正临摹一张帖子。忽然听到脚步声,接着沐沉夕门也不敲便闯了进来。
一进来就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开始摸肚皮,摸了半天摸出个灰不溜秋的番薯要给他。
谢云诀一面惊骇于有人身上的灰能搓出这么大一块,一面对当年的臭豆腐还颇有阴影,于是毫不留情将她撵了出去。
她委委屈屈声嘀咕:“那次为了送那个番薯,我肚子上都烫出了一个水泡,穿衣服都疼。第二天赶巧还要骑马,水泡都磨破了。”
谢云诀扶额,自己以前到底是做了多少错事?
他伸手将她拉过来,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那现在腹上可还留了疤?”
“那倒没有,一个水泡罢了,消了就没了。”她听他这么问,全然忘记了委屈。
“我瞧瞧。”
沐沉夕正要解腰带,忽然停了手:“不行不行,我…我害羞。”
“你还知道害羞?”他嗤笑。
“那我毕竟也是女子,怎能随随便便脱衣裳。”
“连肚兜都敢送…”
沐沉夕耳根子一红:“都是…年幼无知…你别往心里去。以前我确实做得不好,现在都改了。”
是改的太彻底,再也不送他东西了。
连带着心也一起关上了……
谢云诀叹了口气,揽着她的腰,将头抵在了她的脖颈间,闷声道:“我那时…也有些太过骄傲和自负,总以为你…”
以为她仗势欺人,瞧上他就如同瞧上一件玩物,抓心挠肝地要得到手。
可他不知道,那时候她是真的巴巴地捧着一颗心送到他面前,虽然笨拙,却不掺杂一颗沙砾。他却一次次将她拒之门外,甚至恶语相向,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懂过她。
而现在,她一回来,他便迫不及待用尽了一切手段将她留下,也没有过问她想不想。可明明她和裴君越青梅竹马,他默默守护了她那么多年,加上雍关城的生死之交。她那么在意太子妃的人选,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能拥有,所以想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那个人?
沐沉夕的喉咙滑动了一下,忽然被这么抱着让四肢僵硬,手都不知道放哪里。良久,修长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背上。
“你…你别难过了,以后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再送你便是了。虽然不会再有陛下赏赐的那么好,但…但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送你。”
谢云诀抬眼瞧着她:“要你这个人也可以么?”
沐沉夕抿唇偷笑:“不已经是你的了么……”
他捧起她的脸,缓缓凑了过去。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撩得人心里痒痒的。柔软的唇如期而至,沐沉夕正要吸吸品味这难得的甜蜜。
他便攻城略地一般,有些急迫和霸道地吻着她。原是该唇1齿交1缠,他却仿佛是怕她会逃走一般,一只手兜住了她的后脑勺,吻得她几乎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只觉得像是漂浮在云端,脑海之中也一片空白,四肢都酥酥麻麻的。
良久,他总算放开了她。沐沉夕自问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这会儿也有点懵。
她一张脸羞得通红,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方才行事,一点都不君子……”
“喜欢么?”
她起身躲开,走了几步,撂下一句:“嗯。”又加快脚步走到院子里吹风。
再不透口气,她可能就要煮熟了。
谢云诀看着她慌慌张张的身影,眉头锁了起来。她嘴上着喜欢,却又跑开了。难道…难道只是在骗他?
沐沉夕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回来看着谢云诀,就觉得他周身都仙气飘飘的,谪仙似的。她原本就喜欢他,这会儿哪里受得住这般攻势,脑子和心都乱了。
谢云诀看起来倒是很冷静,处理完公务,便如常就寝。
沐沉夕之前还不太敢靠近他,如今壮了胆子,凑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微怔,转头看她。沐沉夕将脸蛋搁在他的胳膊上,嘴角边还挂着一抹笑意,甜甜地睡了过去。
谢云诀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希望只是他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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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出三日,沐沉夕便忽然提出,邀请太子殿下来府上做客。谢云诀才稍稍宽点心,又骤然紧了起来。
他正读着《资治通鉴》,略略移开目光瞧着她:“为何要邀请他来做客?”
“我听太子殿下因为选妃之事顶撞了陛下,我与他相熟,可以帮着开导开导他。”
“夫人,你对旁人的婚事,未免太操心了一些。”
“旁人的事我可以不理,太子的事情却不得不多上点心。你也知道,我与他关系不同。”
谢云诀咬牙切齿:“我知道。”
“所以若是劝服了他,你和长公主殿下这一阵子也就不算白忙活了,一举两得。”
“夫人真是贴心。”
“为夫君分忧,应该的。”
谢云诀略一思忖,与其怀疑来怀疑去,倒不如看看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倘若自己真的是横刀夺爱……他也绝不可能放手!
“好,我写一封请柬。”
“不用不用,托人带个口信便可。”沐沉夕着已经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太子府便回了话,太子殿下今晚便可来做客。
真是迫不及待要相见。
谢云诀捏着书的手又紧了一分。
沐沉夕一早就忙活了起来,这些事情虽然府里的管家也能处理,但她还是亲自操持着。尤其是在膳食上,也是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谢云诀将书放在一旁,踱步走出了院子,远远就看到沐沉夕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他唤住了叮咛:“你去嘱咐夫人一句,让她不要这样殷勤。”
叮咛福身:“是。”完快步走向沐沉夕,半途遇上了丝萝,忍不住拉着她嘀咕:“丝萝姐姐,咱们家公子吃醋了。”
丝萝激动地将她拉到一旁:“吃醋?吃谁的醋?”
“夫人不是和太子殿下私交甚好么,这回邀殿下来府上做客,夫人十分上心。所以公子醋了!”
“该,谁让他三心二意的。也让他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哟,你不是一心向着公子么,怎么…”
“我还挺替夫人不值的,那个女人做了那么丢脸的事情,本来是该被拖出去浸猪笼的。可公子还护着她,半点没去计较。是软禁,还不是保护起来。”
“不了,我去寻夫人去了。”
两人简短碰了头,丝萝便回了倾梧院,果然见自家公子负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看起来心情很不愉快。
天色将晚,门房通禀,太子殿下到。
谢云诀略一思忖,吩咐他们先不要告知沐沉夕,自行去了正堂。
裴君越正心情愉悦地喝着茶等候,见谢云诀来,两相施礼,各自落座。
谢云诀此前还没有认真量过裴君越,身为他的太傅,多半也只是指点他一些经世治国之道。裴君越也很聪慧,一点就通,许多事办得也颇得圣心。
如今仔细瞧着,太子眉宇也颇有些英气,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三年行伍生涯让他的体格锻炼得也很强健。
沐沉夕好像就是喜欢虎背熊腰的男子。
“太子殿下来得有些早了,沉夕那边还没备好晚膳。”
“不急不急,约定了时辰,是我来早了。”
“来早了一个时辰。”
“这难得来谢府做客,我也想向太傅学一学如何齐家。”
“太子殿下若是成了家,自然能知道该如何齐家。”
裴君越脸色有些不悦,有意岔开了话题:“起来,我和沉夕相识多年,瞧着她也不像是个贤妻良母的样子。可看谢府如今井然有序,都是她理的么?”
“外人看她,自然不像是个贤妻良母。但身为她的夫君,自然知道她的好。”
这个外人听着十分刺耳,裴君越冷笑:“太傅真知道她的好么?我怎么记得,她以前见了太傅回来,总是心情不好。时常跑到屋顶吹着风喝着闷酒。”
谢云诀在朝堂上与人辩驳,从来是让别人哑口无言,这一会儿自己先被堵了回去。
裴君越得胜,心情愉悦:“在雍关那几年,真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不仗的时候,我们俩就经常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晚霞和日落,一直看到满天繁星。雍关城外的星光比长安的,美多了。”
谢云诀的手几乎要掐进肉里,他面无表情地起身道:“太子殿下稍候,我去瞧瞧沉夕备好晚膳没有。”
他罢大步离去,裴君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而此时此刻,沐沉夕刚得到消息,匆匆赶去。才走没多远便遇见了谢云诀,她迎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捏住了他的衣袖:“太子殿下到了么?晚膳备好了,可以用了。”
谢云诀凝眸瞧着她,她脸上的欣喜是真的。
他很想问她,是不是真的和太子一起从晚霞看到日落,一起看满天繁星。可是话到嘴边,就成了一句:“嗯。”
沐沉夕正要去前厅,谢云诀却捉住了她的手腕,吩咐道:“丝萝,你去请太子殿下用膳。”罢拉着沐沉夕先一步去了。
两人落座,沐沉夕时不时看向外面:“怎么还不来?”
谢云诀的脸色愈发难看,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马文才。
不一会儿,裴君越匆匆赶来。三人落座,他丝毫没有客气,人前还端着太子的架子,此刻全然是多年知己般唤着沐沉夕:“沉夕,今日备了什么酒菜?”
沐沉夕亲自替他斟酒,笑道:“都是你爱吃的。”
裴君越举起了筷子,又瞧向谢云诀:“谢太傅不要太拘礼了,这里没有外人,一起吃啊。”
“……”
他还真把谢府当自己家了!
沐沉夕一面和裴君越话,一面给谢云诀夹菜。
“沉夕,方才太傅还问起了我和你在雍关时候的事情。你没同他讲过么?”
沐沉夕瞧向谢云诀:“云郎,你有兴趣?”
谢云诀冷冷道:“随口一问罢了。”
“想来谢大人对于这些杀杀的事情不感兴趣。不过金戈铁马浴血杀敌的快感,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沉夕,你是不是?”
“是啊。”沐沉夕替他斟满了酒,“和金国一战,太子殿下居功至伟,来,干了这杯。”
“但没有你从旁协助,我也不可能有今天。”
沐沉夕的手顿了一下:“协助?”
她那时候可是领了一路大军,明面上裴君越是那路大军的主将,可无论是兵法谋划还是领兵出战,基本都是她冲在最前面。
裴君越有些心虚,沐沉夕又给他倒了杯酒。
“是是是,我从旁协助,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来,再干一杯。”
谢云诀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我杯中也没酒了。”
“饮酒伤身,云郎,你明日还要早朝呢。”沐沉夕抽回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几杯酒,无妨。”
沐沉夕晃了晃酒壶:“空了。其实酒喝多了也误事,要不今晚的酒便到此为止。我还亲自看着让厨房煲了汤,你们尝尝?”
谢云诀却不依不饶捏住了她的手:“喝点酒也挺好的,你醉了酒的模样,很是乖巧可爱。”
乖巧?可爱?这两个词还能放在沐沉夕身上?裴君越惊愕地瞧着两人。
“我…我醉了酒什么模样?”
谢云诀笑了笑:“像只狸儿,很黏人。喜欢唤我的字。”
裴君越从未见过沐沉夕喝醉,此刻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沐沉夕一向自负千杯不醉,此刻被人揭短,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可…可我听叮咛,我那天醉了酒回来,便睡着了。”
“睡梦中叫的。我数了,唤了七十六声季白。”
裴君越灌了自己最后一口酒:“反正是醉了酒,太傅就是信口胡也不可考证了。”
沐沉夕很是心虚,上次自己还了梦话,喝醉酒差不多也是那个德性了。这要是以后再醉酒,不准霸王硬上弓。
谢云诀好不容易才肯亲一亲她,她要是再像以前一样干些混事,可就不能再拿年纪不懂事事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谢云诀瞧着沐沉夕这心虚气短的模样,不知道她到底在躲避些什么。夫妻恩爱明明是羡煞旁人的事情,莫非是不愿意太子听到?
太子的神情就再明显不过了,脸色愈发铁青。
如今还有些发紫。
过了一会儿又白了。
他还没有一同沐浴之事,他便受不住了,也是用情至深。
忽然,裴君越神情一变,他捂住了肚子,张了张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谢云诀蹙眉,不至于气到吐血吧?
沐沉夕仿佛早有准备,见裴君越吐血也不慌张。他身形晃了晃,一头栽在了桌上。
谢云诀眼睁睁瞧着沐沉夕脸色也渐渐白了,接着口中的血顺着嘴角流出。她从容地将手撑在桌上,缓缓趴了下去。
此情此景,怎么这么像……殉情……
还没等谢云诀回过神来,刚端着汤来的丝萝惊叫了起来:“夫人——太子殿下——”
“汤别洒了。”谢云诀喝道。
丝萝差点松开的手赶忙端稳放在桌上。谢云诀起身探了探两人的脖颈,脉搏还在。
他不疾不徐吩咐道:“你去大理寺找大理寺少卿凌彦凌大人。”
丝萝惊恐地望着两人,半晌才回过神,转头便跑。
“夜晓。”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落在他眼前:“公子有何吩咐。”
“拿我的令牌入宫面见陛下禀报此事,并请御医前来。”
“是。”
身影迅速消失,一如从未来过。
谢云诀又吩咐叮咛:“寻两名家丁将太子殿下扶到澜庭阁,让府上大夫先行诊治。”
“是。”叮咛正要离去,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夫人呢?”
谢云诀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倾梧院。临行前还吩咐下人,将夫人煲的汤端回去。
沐沉夕靠在谢云诀的怀里,腹内还翻绞着,但这些疼痛还能忍。
他抱得很稳,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喉结上下翻动着。
谢云诀将她放在了塌上,脱下了鞋袜,盖上了被子,便起身不知道做些什么。
沐沉夕躺了一会儿,忍着腹痛掀开眼皮瞧了一眼。赫然发现,谢云诀正不疾不徐地喝着那碗汤。
她亲自看着火熬的汤,就算是吃不下也要喝完,免得便宜了裴君越那臭子。
沐沉夕沉不住气,哼哼唧唧叫了起来:“好疼……云郎……”
谢云诀没有动。
沐沉夕翻了个身蜷着身子:“疼…好疼…”
他依旧没有理会她。
“夫君,我腹痛……”
“知道痛,还给自己下药?”
沐沉夕见他看穿了,干笑了两声:“如此,待陛下和大理寺来查的时候,才能把谢府摘出去嘛。”
谢云诀起身走到她面前,手覆在她的肚子上:“你把药下在了酒里?”
“太子的杯子上也涂了一些。这药性烈,但我控制好了量,太子不会有事。”虽然有些对不住裴君越,但这件事她早已经同他商议过了。
“你呢?”
“我…我就是肚子疼…”
谢云诀轻轻替她揉着肚子:“一会儿御医诊完,你便将解药服下。”
这点疼痛沐沉夕还能忍过去,战场上中了毒箭剜肉之时她都没叫一声,这会儿叫了就是卖卖惨。而且谢云诀这么揉着,确实舒服了些。
“舒服些了么?”
“你揉着就好些了。”
“毒杀太子这等事情你也做得出来,活该受罪。”谢云诀嘴上教训着,手上却还是控制着力道。
这个时候,沐沉夕本该眼泪汪汪地瞧着他,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一些。但她实在是挤不出眼泪,只好退而求其次,将脸埋在他的衣袖里。
不一会儿御医前来替沐沉夕诊脉,管家前来禀报,大理寺少卿凌大人也来了。还带了大理寺的官兵前来。
谢云诀出去处理这些事务,沐沉夕便“虚弱”地伸出手让御医诊脉。
叮咛在一旁伺候着,瞧着沐沉夕苍白的脸色,神情也有些恍惚。
这酒菜明明是夫人亲自备下的,怎么会有事?府里有什么人有这样的胆量要害夫人?
大理寺少卿凌彦匆匆赶来,正要拜见谢大人,他便示意他迅速着手调查案件。
凌彦不敢怠慢,命人取了酒菜调查。自己则去了太子处,一眼便瞧见太子脸色苍白地躺着,东宫里的嬷嬷,太监和侍卫都来了。屋子里乌泱泱挤了一堆人,还有老嬷嬷焦急地驱赶着:“都出去,都出去。这儿这么多人,让太子殿下怎么喘得过气!”
眼看着太子这边是没法询问了,凌彦只好去寻御医。一问才知道,御医在给沐沉夕诊脉。
他有些担忧,询问丝萝:“你家夫人情况如何?”
“夫人也晕过去了,我这忙着去请大人,还没来得及去瞧。这御医自然是紧着太子殿下诊脉,诊完了才去瞧夫人的情形。两人都是中了毒,我也不知道夫人如何了。”丝萝抹着眼泪,“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害我家夫人。”
“还有太子殿下。”凌彦提醒道。
“对,还有太子殿下。”
正着话,大理寺来人禀报,是验出了中毒的缘由。
凌彦立刻赶了过去,看着那漆黑的银针。
“大人,这毒是被下在酒壶里的。”
凌彦转头问丝萝:“这酒有多少人接触过?”
丝萝也是惊魂未定,恍恍惚惚道:“酒是夫人清刚从后院挖出来的,之后就一直放在后厨里。”
“后厨有多少人去过?”
“今日公子邀太子殿下做客,后厨不敢怠慢,夫人也一直在。许多人都去过……”
“都叫来一一问询。”
丝萝只好去了。
而那头,沐沉夕刚被诊脉完,谢云诀便回来了。看御医的脸色似乎不太对,便询问道:“许御医,内子情况如何?”
“回太傅大人,尊夫人是中了和太子殿下一样的毒。”
“可有解药?”
“毒性尚未知,下官也无法配药方。”
沐沉夕虚弱地道:“酒…一定是酒…我和太子殿下都喝了酒,夫君没有喝,毒在酒里。”
叮咛抹着眼泪道:“可是夫人,酒…酒都喝光了。”
沐沉夕垂下了眼眸:“那…那我和太子殿下是不是都要死了?”
许御医也不知如何回答:“夫人暂且性命无忧,只是太子殿下…”
沐沉夕苦笑:“太子殿下若是死了,我想必也是活不下去了……”
旁人听着是以为她会因此受到牵连,谢云诀听着却十分刺耳。
许御医束手无策,忽然外面有侍卫匆匆赶来禀报:“主子,不好了。二夫人不见了。”
谢云诀起身走到院外:“夜晓呢?”
夜晓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去把人抓回来。”
“是。”
他完又吩咐叮咛:“此事告知凌大人。”
许御医开了些方子是能缓解疼痛,谢云诀命人照着方子去抓药。他便匆匆离去,和其他刚赶来的太医一起去了太子那里。
屋内只余下沐沉夕和谢云诀两人,这么一番折腾,沐沉夕也有些累了。
谢云诀走过去:“解药,快些喝下。”
“不行,太子的毒没解,我的毒便解了。若是御医再来替我诊脉,不就露馅了么。”沐沉夕叹了口气,“宫里的御医就是糊弄事儿,搀了毒的酒喝完了,不能倒些水进去再拿回去验一验?”
“你方才怎么不?”
“我都中毒了,那么虚弱的情况下哪能想那么多,惹人怀疑。”
沐沉夕自己揉着肚子,那绞痛丝毫没有减弱,裴君越这次也定然是要遭不的罪。
谢云诀替她掖好了被角:“余下的事便交给我了,你歇一歇。”
沐沉夕闭上了眼睛,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腹内的绞痛一直未曾消退。
翌日清,陛下召见谢云诀入宫。沐沉夕一夜未眠,恍惚还能听到官兵们来来去去的声音。
恍惚到了中午,叮咛一直守着她,丝萝过来问午膳。沐沉夕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力撑着起身想去看看太子的情况。
太子目前的状况只能留在谢府解毒,听消息,风裳已经被抓住了,正在逼问毒药的下落。
沐沉夕算了算时间,低语了一句:“快了。”
叮咛应和道:“她肯定吃不住拷,会将解药交出来的。”
沐沉夕没有回答,不一会儿,丝萝忽然匆匆跑了回来,神色慌张:“夫人——夫人不好了……”
沐沉夕蹙眉:“何事如此慌张?连谢府的规矩礼仪都不顾了。”
丝萝慌张道:“大理寺来了人,要捉拿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不过是问个话,不必惊慌。”
“也不止是问话。”门外传来了谢云诀的声音,他大步走了进来,“叮咛,丝萝,你们去替夫人收拾些衣物和寻常用的物件。”
他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风裳在大理寺诬告,是你指使她给太子殿下投毒。许是要在大理寺的牢中住上几日。”
沐沉夕坐起身来:“倒是个熟悉的地方。”
他眸色沉了沉,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
谢云诀取了一件衣裳过来替她穿好。谢云诀一面替她系腰带一面道:“不该认的事情不要乱认,凌彦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
她低着头瞧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上一次我进大理寺,最后一个见到的好像也是你。”
他抬起眼眸,看着她苍白的面色。那年他还是大理寺卿,听闻出了大案。亲自带兵去酒楼捉拿犯人。
拉开酒楼的门,只看到满屋子的鲜血。她一袭白衣,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独自一人喝着酒。
看到他的刹那,她抬起头,从他粲然一笑。
那笑容,他至今都记得,悲伤又绝望。
他很想走过去将她抱在怀中,但沉默良久,也只是开口了一句:“拿下。”
她站起身,眉宇淡然:“不必,我自会随谢大人去大理寺,该认的罪全都会认。”
如今,往事再度重演。他垂着眼眸,将腰间的带子系成蝴蝶结:“其实那天,我原是求了母亲去你府上求亲的,彩礼都备好了。”
她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