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六道焚寂 (1)
天兵如金色的浪潮, 汹涌扑向大叫唤地狱。地仙和修罗们在阎魔王、转轮王以及秦广王等夜摩天神的率领下拼死抵挡, 但毕竟天兵的数量是地仙的十倍,且每日受到丰沛地气的滋养, 原本神力就更加强大,不到半日地仙便已经死伤惨重。正危急关头, 忽然有数以万计的恶鬼从孤独地狱的方向咆哮着冲来。不论是个子的刀劳鬼还是体型巨大的魁蜮, 如一道扫地而过的黑水,露出骇人的青面獠牙、毒角触手, 以不要命般的气势冲向天兵。
此时已经是波旬开始启动六合归一阵的第五日, 天道的最初几重天也已经被大阵的强悍力量冲开天门,如同巨海涌向沙漠一般, 丰沛的地气通灌修罗、人间、中阴直至地狱。与此同时,生灵之间的相克秩序也跟着彻底搅乱, 天人的圣光对于鬼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到现在战力强悍的鬼族几乎已经不会再受到天人光芒的影响, 不会只是因为被光照到或是被天人碰到就严重地灼伤。在这样的前提下,恶鬼们无数年月以来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为了生存而习得的种种凶悍、厮杀和那种不将性命当一回事的勇猛,没有任何天人能够想象或匹敌。毕竟天人太害怕失去自己那福寿绵长的生命, 而恶鬼却一无所有,不在乎是否再一次进入轮回。
因此在这个时候, 阿须云将他一直按住不发的鬼部大军释放出去,让那无数恶鬼向着曾经将他们踩在脚下的高高在上的生灵发泄所有的愤怒。
类似的情形在人间历三百年前、天人历三十年前也发生过, 天兵们此刻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见到那些凶狠的鬼军袭来,不由得都心生恐惧, 战意先少了许多。然而他们毕竟有女魃、帝释、四天王以及杀破狼三星君等战力超强的武神坐镇,所以惊惶混乱也只有一瞬而已。女魃的身形暴涨数倍,巨大的战斧挥过,便有无数的恶鬼被拦腰斩断。帝释掌中奔雷滚滚,所过之处亦留下一片被雷电烧焦的尸园。七宝琵琶魔音阵阵、赤练红龙口吐烈焰、七星宝剑染满鲜血、宝轮伞盖刀枪不入。众多天庭之中力量惊人的法宝都在地狱开出最灼目的光华。在这般绝对的力量面前,就算是在秩序洗礼后得到了优势的恶鬼,也难以抵抗。
就在大叫唤地狱也在天兵天神势如破竹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的时候,愆那跟着达撒摩罗,悄悄潜回了孤独地狱。
他们一路心地隐藏行踪,绕过了大多数魔兵驻扎的地区。好在如今大部分魔兵都已经被派往阿鼻地狱增援,阻止长庚在大阵成功之前就得到魂结,所以遇到的巡逻兵并不多。等到了安全的距离,他回头望了一眼无明宫那道辉煌的金色天柱,继而祭起斩业剑,和挥动着巨大翅膀冲天而起的达撒摩罗一起冲向孤独地狱中部那古老的石林遗迹。
那是一道透着奇诡美感的宏伟景色,如血海般起伏的大地上,无数扭曲怪异布满孔洞的巨大石山拔地而起,直上直下宛如无数沉默巨人,空洞的尸体中不断咆哮回还着躁动的风。两个青无常在这些巨石面前愈发显得渺,如两条青色的细细丝线,穿梭在沉重魁伟的石柱中间。直到石林中间,忽见一座石山格外庞然巨大,直上直下,形状古怪。愆那一看,便知道这就是达撒之前过的、湿婆陵墓的入口了。
达撒率先降落在地,大步走向那石山的脚下。愆那紧紧跟着他。只见达撒寻到石山底部一处隐秘的凹陷,狭窄到只能允许他们两人躺下一点点挪进去。达撒便是如此,躺倒在地,先将腿伸入,用腿勾着什么东西,抬头问了愆那一句,“你确定吗?”
愆那道,“不确定,但也只有这个办法。”
达撒轻叹一声道,“并不是只有这个办法。在所有人心中,你已经死了。你大可就此留在人间,远走高飞。”
愆那什么也没,只是皱着眉看着他。达撒撇了撇嘴道,“行行行,随你吧。”随后用腿一勾里面的某处,便滑了进去。愆那也有样学样,将腿探入,却发现里面的地面下陷,竟有一个深藏在内的地洞。他用力一勾,整个人都被塞进那狭窄的空间里,一瞬间的窒息感觉扑面压来。他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塞进地面上的洞穴中,一点一点往下挪,双手撑住边缘,总算将自己推了下去。短暂的掉落后,便觉得自己掉在了潮湿的地面上,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响动,大约是那些栖息在阴暗处的无数虫子,有些甚至爬到了他的手上。
达撒张开手掌,一簇青色的鬼火燃起,照亮了整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地面上成千上万的蠕虫吸血虫四散奔逃,墙壁光滑,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这里只有一条通道,狭窄低矮,一直通向前方的黑暗。愆那爬起来,也在掌心燃起鬼火,两人沿着尚算平整的墓道继续往下。
才走了几步,达撒便忽然停住了,对他,“这里开始便有重重机关,你一定要跟紧。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千万不要乱碰东西。”
愆那往前一看,便见前方不远处地上有一堆不知是动物还是鬼的骨头,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点点头道,“我知道。”
达撒每一步都走得聚精会神,眼睛时而瞟向石道顶部。那顶上仔细看时可见分布均匀的洞,达撒道,“如果一步走错,从那些洞里会喷出酸液,会立刻将你全身的皮肤烧成血水,变成一堆白骨。就像那边那位兄弟一样。”
经过了这道关卡,后面还有连续三道。有些地方一点声音都不能发出,否则便会触发机关被迅速下沉的石顶压扁;有些地方则必须想方设法扒在墙壁上才能过去,因为只要在地面上踏上一步就会触发机关。期间一次愆那不心脚多踏了一寸,若不是达撒及时将他按倒在地,他已经被从四面八方射来的铁矛射成刺猬了。愆那暗想,达撒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没有人领路,还不知是怎样的九死一生,心下愈发愧疚起来。
好不容易捱过几间布满类似机关的石室,他们进入一间陈放着石棺的宽阔墓室。整个空间呈圆形,墙壁上密密麻麻写满符文、法阵甚至还有壁画。愆那环视四周,很快注意到几道熟悉的法阵。所有文字都是旧神的语言,与地狱文十分相近,但毕竟不是地狱文,大都只能看个一知半解。愆那意识到其中一道看着有些眼熟的极为复杂的阵法很可能便是元墟大阵,而另一侧画着一个扭曲的眼睛的部分全是触手的类似婴孩的可怕壁画,大约便是婴蛊的炼制方法。
愆那道,“这就是记载了湿婆法术的所在?这么这石棺里的就是湿婆的尸体?”
达撒讪笑一声,“若是这么容易,湿婆的尸体早就被毁了。这一路上看到这几具尸骨,你应该也看得出其实这墓以前有人进来过,这壁画也被人查看过。但是我估计他们走到这里便再也找不到其他路了。他们大概也开过这棺椁,然后就会发现这里面是空的。”
愆那皱眉道,“空的?可是此地没有其他出口了吧?”
“表面上看是没有。”达撒着,伸手推着那雕刻着无数曾经鲜活而精致的浮雕的盖子,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石椁盖子推开。椁内裹着一道白玉棺,也被他咬牙掀了起来。里面果真没有尸体,但是有一件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依旧闪烁着五色琉璃华光的宝衣,猛然一看,刺得愆那眼前好一阵发黑。
愆那用手遮住眼睛,却惊觉自己竟没有被那扑面而来的仙气烧伤。看来波旬的六合归一阵已经快要完成了……
“这样的宝物,这么多年却没有失窃。大约是进来的鬼不敢碰,而进来的神又不屑于去碰那些旧神的东西吧。”达撒着,伸手将那件宝衣拿起来,递给愆那。
愆那条件反射地躲了躲,嫌恶道,“干嘛?”
“这东西虽然是天人所造,但并不会烧伤你,否则我上次早就被烧成灰烬了。你如果想看到接下来的路,就穿上它。”
恶鬼看到如此宝光璀璨的天人圣物,向来的本能反应是退避三舍。愆那半信半疑地伸手去拿达撒手中的天|衣,入手的触感令人惊奇,仿佛碰到的是水,轻柔绵软地滑过指尖,凉而不寒,轻若流云。他将衣服披到身上,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地面和墙壁似乎都活了过来,在不停地起伏蠕动。他身形不稳,忙用手扶住石棺。抬头一看,却发现达撒不见了?
正要惊惶,达撒的声音却从他前方传来,“我就在这里,你只是暂时看不见我。脱掉衣服就会好了。但是如果你想进入更深的墓穴,就需要穿着这件衣服。”
愆那道,“我该怎么做?”
“你可有看到一个三叉戟的壁画么?”
愆那眯着眼睛,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壁画咒文和阵法中寻找。由于墙壁一直像在呼吸一般蠕动,而且位置似乎也有微妙的改变,另寻找更加困难。寻了一刻,终于找到了一把夹在无数旧神语言字符中的三叉戟图案。
“如果找到了,就从那里进去。”
“进去?”愆那困惑道,“进哪里?”
“墙里。”
愆那心地迈出一步,却觉得脚踏上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某种类似肉的柔软东西,随着步履的加重而凹陷下去。他歪歪斜斜地挪到墙边,手一接触,却果真如地面一般,仿佛是肉,又仿佛是比肉更松软的面团,整个地陷了进去。他连忙将手拔出,却见那墙壁上被他压出的褶皱又弹回原状。他忽然明白了达撒摩罗的意思,他是让他整个人都……陷入那墙壁中去。
“你会跟着我进入吗?”愆那背对着达撒摩罗声音的方向问。
达撒回答,“只有穿着那件衣服的人能够进入。”
“进去以后有什么?”
“死亡。”达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犹疑,“我上一次也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过去,若是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我便只是收集了墙壁上的阵法便转身回来了。愆那,我真的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波旬那么强大,一定会没事的,况且他已经对你忘情,你又何必……”
“他对我忘情,不代表我就没有保护他的责任了。”愆那背对着达撒,轻轻一笑,“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我徒弟。”
他不需要我了,不代表我就会放弃他。
愆那摩罗决定他再也不要留下如同三百年前那般痛彻心扉的遗憾。就算失去生命,也比余生在更加可怕的悔恨中备受折磨的好。
如此下定决心,他再次将双手放在柔软的墙壁上,微微施力,墙壁不断凹陷。随着他愈发向前,那柔软的物质便从四面八方贴过来,再多往前走几步,被拉抻到极致的物质忽然破裂开来,将他包裹进去。
愆那摩罗感觉自己进入了某种浓稠的粘液中,恍惚又回到了初生在地狱,在血池无尽粘稠的血浆中飘荡不定的记忆中。奇异的是,呼吸并没有受阻,只是鼻间缭绕着某种古怪的肉糜气味。
他继续迈动双腿向前,却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走向哪里。直到忽然间,他周围的物质变得越来越紧,到最后被拉成了薄薄一层粘膜。他几番挣扎,用掌心的口撕裂所有阻碍,便如从胎膜中出生的兽那般跌了出来。他身下却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仍然是那种肉质的感觉,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份粘腻湿滑。而且眼前也不再是一片漆黑,那墙壁里似乎有无数毛细血管,当中透出古怪的红色光亮。
仔细看时,可以发现肉墙上有血管蜿蜒组成的字符,是之前见过的旧神语言。而之前达撒摩罗拿给他的消除元墟大阵副作用的阵法,也赫然出现在此处。
愆那转过身来,面前是一道腔肠般的”走廊“。一环环的肠道般的褶皱一直蔓延到远处。此处那股肉质的、浓稠的味道愈发浓烈,几乎令人作呕。愆那用手臂掩住口鼻,向着走廊深处行进。
走廊尽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粘膜。粘膜上弥漫着几条血丝,却掩不住粘膜另一边的明亮光芒,还有隐约的身影。
愆那皱眉,走近了一些,仔细往里看。
那身影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往这里接近过来。走得越近,便愈发清晰。
愆那只觉得胸口被一只枯爪死死抓住,无法呼吸。
出现在他面前的寻香鬼,漆黑的没有眼白的瞳仁,美丽明艳的荼白面容,用彼岸花的颜色染成的红衣,愆那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伶仃花香气。
希瓦……
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的希瓦……
愆那不甚明白,摇了摇头,”你已经死了……”
希瓦只是隔着那层薄膜,周身都似乎散发着柔朦的光,对他温柔地笑着,一如曾经相知相守的那一千年中的的模样,分毫也不差。他甚至抬起了手,将掌心贴在薄膜上,似乎在等待愆那做出相同的动作。
“你已经死了……”愆那睁大了眼睛,嘴唇在颤抖,却还是用理智抵挡着那汹涌而至的情绪,“这是幻觉……”
可是希瓦此时却开口了,声音也一点都没有变。那种轻盈如风的声音,每一次听都会令他的心脏颤抖,“愆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知是假的,明知是幻觉,可是愆那还是忍不住回答,“我来找湿婆的尸体……”他的语气如梦呓一般,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话。
希瓦悲伤地摇摇头,“你不该来这儿。这是死者才会来的地方。”
愆那胸中激荡着狂风暴雨,头脑彻底乱了。他用利爪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清醒,可是那胸口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麻木下来的剧痛,又再一次燃起烈火,“你已经死了。你是红无常,没有命魂,天地二魂也已经被炼化了……你已经消失了……”
“我没有消失啊。我还在你的心里,在你的记忆里。”希瓦认真地凝望着他,那种熟悉的,隐忍的、怜惜的、温柔的目光,“你不曾忘记我,是吗?”
如何能忘?
一个人自己承受一切为你而死,而你却放弃了他。
你甚至在心中暗暗怨恨过他,埋怨他抛弃了你。你不曾去试图了解他内心的痛苦,只专注于自己的痛苦。你亲手葬送了自己曾经的挚爱。
没人可怨,错的只有自己。
愆那抬起颤抖的手,隔着粘膜,轻轻与希瓦的手合在一起。
瞬间,粘膜忽然消失了。愆那感觉自己被熟悉的怀抱环绕,感觉那本以为已经永恒遗失的眷恋将自己倾覆。
愆那想要哭,想要放生大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他的眼眶很痛,胸口也很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知道你很累……很孤独……我知道你早就想要停止了……”希瓦在他耳边呢喃,“留在我身边吧。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可是愆那却闭上了眼睛,忽然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他。
希瓦不解地望着他,表情似受伤一般,”你不愿意?为什么?你变心了吗?”
愆那眼中终于滑下泪来,他摇摇头,用有些颤抖的声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吧。外面的世界那么丑陋,有什么值得你撑下去的?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希瓦轻轻地抚摸着他刀削斧刻般的冷峻面庞,拇指轻盈地拭去他的泪痕。
愆那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道,“外面的世界……还有一个人我放不下。虽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可是这三百年,我已经把你放下了。”
听罢此话,希瓦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改变,他的五官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位置却变得有些游移不定,整个人也如他的脸一般,变得有些……不稳定起来。他笑了,笑得却有些古怪扭曲。
随后,忽然间,愆那骤然惊醒。他发现他面对的根本不是希瓦,也没有什么粘膜。他整个人都被某种半透明的蠕动着的物质重重包裹住了,身体陷入地下粘腻的肉中,一股剧痛从被肉吞噬的双腿和腰腹传来,似乎在被烧灼腐蚀。他无法自持地惨叫起来,猛烈挣扎,可是越挣扎那些粘膜缠得越紧,令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原来之前产生的幻觉,不过是为了让他死的不要那么痛苦……
他意识到,他正在被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