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玉泉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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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穆星河又作出要离开的模样, 回身却见钟子津面色有些奇怪,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想了一想,回头笑眯眯问道:“那既然你告诉了我们消息,你又要有什么好处——别什么要报恩的, 我不信。”

    “我只求你们,那些东西到手后分我一份,”那个人咬了咬牙, 似乎带着万分的决心,定了一会,才缓缓道,“我有长辈擅长制药, 或许拿给他分析, 他能发现太素炼真凝魂丹的奥妙。”

    穆星河微笑起来:“那好啊。”他走过去伸手拉起那个人,他服用过还真丹之后状态显然好了很多,穆星河伸手一拉,他便站了起来。搭着穆星河的肩膀走了一阵子之后,他已然能够自然行走了。

    穆星河一面走一面与他搭话,他姓白名柒, 其实是与同伴一起前来玉泉谷的, 却不想同伴居心叵测,从他口中骗出日月枝与星萝芽的消息之后, 重伤了他,一个人去采摘日月枝和星萝芽。

    因此这会儿他虽然和穆星河与钟子津在一起, 也是不愿意直日月枝和星萝芽的所在,而是带他们前往了。

    穆星河自然是表示万分的理解,顺从地跟随着他深入玉泉谷。

    天色暗了下来,已然是到了穆星河之前推测的日月之交之时,而白柒依然与穆星河有一搭没一搭地着话。

    “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如此不凡,不知平日里服用的是何种丹药?”

    穆星河楞了一下,道:“这个倒还真没有吃过……”

    白柒闻言低头笑了笑:“也罢,这些多半是你们这些大宗门的不传之秘,不问也罢。”

    穆星河却是眼珠子转了一转,道:“我们一路上都未曾提及出身何处,白兄又如何推测得出我们出身自大宗门?”

    白柒怔了怔,道:“自是从你们出手阔绰,随意能给一个陌生人还真丹那儿看出来的。”

    穆星河还待调笑钟子津这位兄弟心地善良之类,可视线一转,却看到了日落西山的景象。

    只见夕阳将天空照出了一片淡淡的金红色,春日的夕阳自然比不得夏秋季节壮阔,却也别有几分淡雅温润的色彩,而他们看见的天幕尽头却是冷淡颜色的,两者冷暖交融,染得那轮红日变得悠远而宁静。那层属于夜晚的冷色不断蔓延,薄若轻纱的云彩背后隐约见到几粒星子。

    有风从树梢吹过,却见一些树的树梢枝丫散开,叶子覆盖着一层金红色,那颜色实在太淡,如果没有细细留心,会以为那是夕阳镀下的余晖。

    穆星河却很清楚那可能是什么。

    他扯扯身边人的袖子,笑道:“白兄,你看。”

    白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惊呼道:“这——!”

    穆星河已走了出去,麻利地窜上了树,折下那些枝条,扔给树下的钟子津。

    “这就是日月枝。”

    穆星河带着别有深意的神情,看向了白柒。

    是夜,有星悬于天幕之上。

    穆星河依旧支起了几只灯笼鬼,白柒不知他师承何门,见此架势,问道:“你是妖修?”穆星河摇了摇头,只是另有奇遇而已。

    钟子津练完了剑,今日自从见到白柒以后,穆星河就没怎么理他,他在一旁扒拉着地上的落叶与杂草,显得十分无聊。

    穆星河意识到了这一点,边刻符阵边有一句没一句同他闲聊。

    穆星河埋头刻着符阵,道:“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又善良,又温柔,为人瓜而不皮,一身正气。”

    钟子津惊了个呆:“哈?”

    穆星河并不理会对方这一个音节里明显的质疑气息,又自顾自下去:“但我只发现我渐渐能理解一个坏人了。”

    “谁?”

    “一个大佬,”穆星河感伤地,“一个单方面和我有仇的人。”

    钟子津是越听越不明白了:“什么叫单方面跟你有仇?”

    穆星河目视远方,幽幽地叹了口气:“就是我不想砍他,他想砍我。”

    他这口气叹得如此情真意切,就好像造成跟那个人变成单方面仇人的关系的人不是他一样。

    穆星河瞎聊了几句,符阵便刻完了。他将日月枝分了一枝给白柒,剩下的收在储物袋里,对钟子津晚些再同他瓜分,钟子津自然毫无意见,在一旁练着他的剑。

    把这些事处理完之后,穆星河复又开始每天的看书冥想,修习术法,这样一轮下来,不知怎的,他似乎也有点疲惫,靠着树,歪着头便睡了。

    他的意识慢慢越来越模糊,只隐约感受到钟子津离开了他的符阵之内,随后便是微风拂动树叶的很细微的动静。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安静得仿佛只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许久。

    然而在万籁俱寂之中,穆星河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白柒站在他面前。

    他并指成诀,有几道灰黑色的真气凝聚在他的指尖,激射向穆星河!

    穆星河的神情却仿佛没有半分意外,他眼神宁静如深潭,疾疾施用法诀,一道巨大的结界以他为中心张开——言灵·守!

    于此同时,那黑色的真气化成利剑模样,向他冲去!

    毫无疑问,这道攻击,依然是被那个巨大的盾给抵挡住,虽然那个大盾应声而碎,但也为穆星河掌握了时机,树林之中忽然陷入一阵黑暗,三个灯笼鬼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穆星刷刷五道符纸挥出,是天邪鬼赤、天邪鬼黄、天邪鬼青、赤舌和帚神降落了战场。

    穆星河这一群式神齐齐出现,白柒却并没有因为意外而惊慌。

    他回手抽出一张符篆,符篆随着他的真气渡入而燃烧起来,伴随着他低低的声音:“——疾鸟征厉。”

    穆星河此时的心情却是十分出戏。

    “什么玩意儿,这么中二的吗!”他甚至已经直接了出口。

    穆星河是这么,然而在他话的当口,却已经明了对方的用意。

    对方不过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穆星河能察觉得出来,他的术法运用并没有特别纯熟,真气的掌控上也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在他话那一刻应当是他有破绽那一刻,但是他却利用了声音将对手的注意力转移到语言上,掩盖过了这个破绽。

    穆星河的念头闪电一般闪过,他的想法很快,反应的动作也很快,赤舌一个风鼓雷过去,但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而天邪鬼赤紧随其后,扭过身拍了拍屁股。

    白柒应当是个凝脉期的修真者,但他给穆星河的压力却比当初的谢芜村要很多。他的术法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被嘲讽地一击之下,天邪鬼赤的生命不过损失了不到一半,而他的真气运行也没有那样行云流水,穆星河甚至可以在他出手间隙,补上一道斩风诀。

    这是一个有些习惯于服用丹药提升修为的人,但是他的真气修炼却远远跟不上他的修为进展。

    面对太弱的敌人,穆星河其实没有什么战意。

    有战意的是别人。

    “——踏浪沧海!”

    只听一声低喝,暗夜星空之下,树木之后,有个黑衣少年闪身出来,手上利剑寒光凛然。

    他手持一把镶金佩玉的宝剑,然而这浮夸的剑却没阻碍他剑法的气势半分。

    他的剑招如同天罗地网,将白柒笼罩其中,而剑势绵绵不绝,如同茫茫大海上无尽的海浪,压制得白柒几无喘息空间,而他的步法也仿佛算好了一般,封住了白柒所有退路。

    这个少年执剑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人,浑身都是剑势和杀意。

    不过几个弹指的时间,他们已然分出了胜负。

    钟子津的剑抵在白柒喉间。

    那一把剑不算什么好剑,但如今它之上所带的锋锐与杀意,无人敢看。

    穆星河在慢慢悠悠地使出了一个言灵·缚,五芒星上升起的锁链缚住了白柒。

    他却不急对白柒什么,只朝着钟子津问道:“什么时候走的,又什么时候回来了?”

    钟子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他之前诓我哪里哪里有星萝芽,你一个道修劳累了一天,让你好好歇会。我知道他必有旁的想法,只是我不走开的话他肯定还会找些别的理由,晚解决不如早解决,我就干脆就走开一下——不想还是回来晚了。”

    “哇,”穆星河拍了一下他的头,“想不到你还能察觉得到啊!”

    穆星河与钟子津在旁若无人地闲聊,反倒是白柒按捺不住,道:“你们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穆星河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不知道的我也没兴趣知道,我还知道你想借个话的机会找脱身的机会,但是我不给你,我只是在想要不要直接杀了你。”

    穆星河沉吟了一会,道:“还是杀了吧,反正我之前仁至义尽了,拿你做个试验好了。”

    白柒听到穆星河语气中货真价实的杀意,面色一白,颤抖着道:“对你们这些大宗门弟子来,突破很容易,宗门只有供奉,但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破釜沉舟一试,又何错只有?”

    穆星河置若罔闻,一道斩风诀出手。

    然而此时,白柒的身体,却在他们的面前渐渐消融了!

    穆星河察觉不对,连忙续上了一道如意索,可那如意索却抓了个空,软软地落到了地上,随后因为失去目标而自然地消失。

    白柒这个人,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穆星河眉头皱起来,他的习惯性地抱起双臂,手指不断在手臂上敲击着:“……不是吧,又来这套?”

    钟子津归来了,穆星河并没有算继续睡,他想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答案,便把这件事放在了心底,唤起钟子津去寻星萝芽。

    钟子津却没有他那种不明白就把事情藏在心里的习惯,他伸展了一会身体,终究是按捺不住问道:“你那个人怎么那样?我们救过他,也答应了他要的东西。”

    在这个年轻剑修的世界里,既然定下了承诺,就一定要实现。就好比他花15个灵石的夸张代价买了本假冒伪劣剑谱,但是因为一开始不过你情我愿的交易,他即便可以杀那个奸商杀个几百次,他都不会回头去找人麻烦;又好比他卖身给穆星河一个月,即使穆星河本领比他弱一些,他随时可以逃脱,他也没有去离开;又即便穆星河很多事情并不需要他,他都会很认真地跟着来帮忙。承诺就是承诺,答应过了,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穆星河将符阵踩坏,身后一只灯笼鬼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他一边走一边与钟子津解释道:“因为他想要的并不是什么一份日月枝和星萝芽啊,他要的是全部。”

    “唔……”

    穆星河因为在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语速并不是很快:“他其实压根儿不知道日月枝和星萝芽在哪里,八成是因为偷听了我们讲话知道了我们有它的线索,故而装作受伤的模样接近我们。”

    “咦?”钟子津却觉得很奇怪,“我们两个都不是那种迟钝的人,他怎么能偷听得到?”

    “嗯,这个就与他受伤有关了,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他一开始是真气衰微,一副重伤的模样,其实他不过是用秘法遮掩过他的真气而已,哈哈,这招老子一个月前也玩过,他还玩得没我好,”穆星河笑了一声,“总之他有隐蔽真气的本领,之前是隐蔽过真气的,当时我们没注意到有人,也未曾注意过这一层。”

    穆星河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地面和树上爬着的藤蔓,他凝望了远处一眼,又继续讲了下去:“所以他才知道我们的出身宗门还算大啊,然后我用同样的手法叫他看日月枝,他的眼神也没凝聚,只是附和着我,可见并不知道日月枝就在他不远之处。反正他想利用我们拿到日月枝,就把你支开,然后偷袭弱的我,也就是这样了。”

    “啊……对不住你,我只想早些逼他出手,没想到竟然把你置于险境。”钟子津低下头来,鞋尖不断踢着地面上的东西。

    “我怀疑他身上就有星萝芽,不然不至于那么快动手,结果他又消失了,我都没来得及搜身。不过我先前留心了一下他的脚印,大致注意过那边地形地貌,差不多的地方可能会有星萝芽,对了,”穆星河眼神一转,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捆枝条扔向钟子津,“放我身上还是不大保险,你收着,出去再同我分。”

    穆星河扔过去的,正是那捆日月枝。

    钟子津怔了怔,接了过来,他本来还待些什么,却被穆星河忽然断,穆星河指着前方,突兀地道:“我怀疑前面就有星萝芽,我们快去看看。”

    结果星萝芽还未看到,倒是碰到了个潜伏于草丛之中的魔兽。

    钟子津第一时间上去迎战,穆星河在后边观察四周——他觉得这地方很有可能有星萝芽,所以一直在找寻,然后时不时施加几道术法给钟子津作为辅助,他认为这种强度,钟子津完全可以一个人解决。

    然而他瞥了几眼,却发现了钟子津竟然是处于劣势的。

    甚至他所用的剑招和他平时利索的作风毫不相同。

    有点像……那种弄巧成拙的、手足无措的初学者。

    穆星河回忆之前看的那几眼,钟子津最初是很正常的,然后那头魔兽被激怒了,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压制了他一段时间,那之后钟子津就有一点进退失据。

    穆星河并不认为这头魔兽会有影响对方精神,压制对方修为的能力,毕竟他虽然混了点,但是也算在参与战斗,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之前他和白柒对战的时候是很正常的,然而白柒完那番话之后,他似乎就不大开心。

    这个傻子八成有心事。

    但钟子津毕竟还是钟子津。

    他在被迫防守一阵子之后,瞥到空隙,反守为攻,仿佛找回了原来的自己一般,一套绵绵不绝的剑招沧海波涛一般涌向那头魔兽。而最后一道凝练如月光结成一般的剑光,刺破了魔兽的麟甲,鲜血从伤口喷射出来,魔兽发出一声痛极的哀嚎,倒在地上。

    穆星河等确认它彻底死透的时候——也就是感觉到他获得御魂和金币经验的时候才上前,掏出刀,算在这个魔兽尸体上发掘一些有用的东西。

    他割着魔兽的麟甲,钟子津这时候却没有像他往常一般来帮忙,得胜了他也没有特别开心的样子,只抱着剑怔怔出神。

    穆星河把魔兽的麟甲连着皮割了好些下来,转着刀思考要不要对人家的眼睛出手,他看了一眼发呆的钟子津,忽然开口道:“你刚才那剑法怎么回事?不像话啊。”

    大约是连穆星河这样不懂剑的人都能不像话,钟子津看起来又忧郁了一些。

    他方才回过神来,跟着穆星河去抠魔兽的麟甲,有些没精采的:“我师兄——就是之前见到那个,夏师兄,叫夏胜衣。”

    穆星河想起对方的模样几乎要不合时宜一个爆笑:“胜衣?弱不胜衣?那他倒真的是很胜衣了。”

    钟子津情绪却依旧不高昂:“之前在瀛洲剑派的时候,他和我切磋,是输多赢少,但是前几天我遇到他,却基本是我在输。他,我的剑法太依靠本能,没有自己的思考,遇到行家是赢不了的,非但赢不了,我如果一直依赖天赋的话,走也走不远的。”

    “然后刚才你一劣势就想起那番话想思考一下了?”穆星河侧头问道。

    钟子津有点讷讷地:“不,我清楚,对敌之时,最忌使用自己没有把握的东西。但师兄那些话,一直在我耳边响,我有点想不清楚……”

    少年看着夜空,眼中有他身上很罕见的迷茫:“我不清楚,那所谓的天赋能伴我多久,或者,现在已经是把我给抛下了。”

    穆星河没有接话,静静听他下去。

    别人都钟子津是与剑有缘的人。

    试晬之时,案上珠玉琳琅,笔墨带香,可他几乎想也不想地抓住了一把木剑,抓住了就没有放过手。

    他的家乡剑修气氛十分淡薄,偏生是千里之外的瀛洲派来了剑修,他天赋甚佳,是学剑的不世之才。

    事实上那时候的事情有些久远,他也记不得什么来了,只记得当初他是兴奋得像只鸟一样远去东海,踏入瀛洲派之门。

    他果然是和剑有缘的人。

    他自学剑以来就没有碰上过难题,所有剑招他只消看几眼便能了然于胸,他甚至不用记着那些剑招如何使用,对敌之时他自然而然便能出手,他的手永远比他的心更快。

    那是一种感觉,与生俱来对剑的感觉。

    在同辈弟子中,他永远是进境最快的那个,甚至于他在同辈中几乎都找不着对手。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过一丁点自满——他只是觉得有点寂寞。他想要比很多很多的剑,想要有很多很多次酣畅淋漓的交手,想要自己的剑划出剑光那一刹那的满足和骄傲。

    所求所想,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

    啊!突然就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