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玉泉谷(七)
他如此遂心如意, 如此所向披靡, 当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一天会忽然停滞不前, 甚至是被原先几乎没有赢过他的人败。屡战屡败。
他门中有一个师叔,最爱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因为你爱得还不够啊”——剑学不好,是“因为你爱得还不够啊”, 比试失败,是“因为你爱得还不够啊”,甚至练剑时肚子饿了, 都是“因为你爱得还不够啊”。
只不过钟子津从未认为过他的爱不够。
他对剑术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他习剑五年有余,每一日都与剑相伴, 没有一刻觉得过厌倦。他的生活也不过是学剑练剑比剑, 他也没有一刻感觉到哪里不好。
他从剑术里获得的快乐,比任何事情都多。
只不过他终于是遇到了关窍。
夏师兄他剑术里太多本能,太少思考。
他的一个朋友,也是他的同门师兄,是个极其聪明极其镇定的人,他从一式剑招便可推算出以后的十步百步, 风格恰恰与他相反, 却是他同辈中唯一与他能互有胜负的人。他很尊敬对方,却从来没想过学他——既然依靠他对剑的感觉就能取胜, 又何必多想?
夏师兄他过分依赖天赋,他确实……拿上剑的时候没怎么用过脑子, 自然有本能反应替他出手。
然而他是输给了夏师兄一夜。
回想起他一直无法突破到炼魂期的事情,他在想,他的天赋是不是在他的任性妄为里被他透支完毕了?
他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穆星河很少见到这样迷茫的钟子津——他自认识钟子津以来,看到的钟子津都是个总是沉浸于自己世界的剑痴,又因为确实年少而有才能,显得意气飞扬,自信明朗。
穆星河并不怎么擅长劝解他人,他想了一下,忽地问道:“你想突破吗?”
他看到钟子津笑了笑:“大约……问题不在于突破?我只是不太明白……”
钟子津无意识拔着地面上的草,地上都被他拔秃了一片:“突破是可以变强,也可以让我多赢一些我原本赢不了的人,但那没有意义吧,我是在想关于我的剑的事情——我只是想知道若真的我的天赋被用了个干干净净,我以后该如何是好?我先前那样做,是不是就对不住它?我试过去想,但是连你都很不像话。”
其实之前穆星河一直觉得,那些修为很久没有进步的人,或许是天赋一般,不是学这个东西的那块料,又或许是对自己所学所用的热情不够,难以从中察觉乐趣,久而久之自会停滞不前。
但钟子津不一样,他有天赋,且几乎以全部心力爱着他的剑,依然遭遇了修行中的困境。
原来修行是这样艰难的事情。
天赋能伴随人多久?
穆星河很少想这样的问题,他又拍拍钟子津的肩膀:“没带酒进来,不然现在应该跟你喝几杯。”
钟子津听到酒精神终于又振奋一点,放下了手里被□□得不像样的草叶:“下次我们去喝,不要忘记了。”
“行了行了起来吧,”穆星河想起当初他扛喝了酒宛如昏迷的钟子津回客栈的不堪过往,头有点疼,“走吧,找星萝芽,不行哥就带你突破。”
他们动身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穆星河并不算休息,今夜天高云淡,天上的星辰虽不算灿烂,但还算凑合,在这时常有雨的春日天气里,这样的夜晚十分难得。
星萝芽就在他们所处的地方不远之处,那是一处山壁,触摸一片湿润,上边攀爬着许多藤蔓。参差的藤蔓植物中,间杂着几株不起眼的蕨类植物。
穆星河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忽然道:“我知道为什么都要三两了,这星萝芽要凑够三两,也挺不容易啊……”
只见那些纤弱瘦的蕨类植物中,偶尔才有一两株才冒出幼芽的,那幼芽很,又有着接近黑夜的颜色,在夜里几乎看不分明。唯独在星光照射之下,才有细细碎碎一点点类似于星辰的微微反光。
两人沿着山壁一路行一路采摘,到天亮终于凑到了一撮。他把它们用叶片包起来,依旧是交给钟子津保管。
穆星河回头看着这一片几乎都被他们扫荡了个清空,如今已能看到一些仙禽异兽在林中走动,脚下的药草虽然依旧不出凝脉期的制药功效,但也偶尔会有连钟子津都知道的罕见药材,隐约能听到水声,他清楚他这已经是很接近这个玉泉谷的中心了。
“我们来这里几天了?”穆星河转头问道。
钟子津回忆了一下:“三天?”
“就今天,我们的时间只剩今天了,今天找不到怀梦草的线索,我们也得立刻掉头出去,”穆星河咬了咬牙,“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是这里实在有点奇怪,不好待着。”
这片玉泉谷蹊跷之处太多,他们已然过于深入——深入得几乎再看不到人,穆星河心中并没有把握,也不愿别人同他一起担当他推测失败的风险,因此若是今天毫无收获,也只能离去。
穆星河走过一片坡地,便看到了溪流,流水淙淙,清可见底。甚至穆凑过去还看到水中有的游鱼在扭动。
穆星河逆着水流而上,还看到了有一头白鹿在溪边,见到人似乎也不怕,直到钟子津想要摸它脑袋才意识到不对,急急跑开了。
穆星河随着溪水绕几个弯,走到日上中天,却也没有找到半点关于怀梦草的消息。他想了很久,在《太乙清风》《斩月碎星》甚至是梅庭雪那本符术书中苦苦回忆,都没有回想起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描述。
他苦思冥想都没有找到答案,又是一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终究有点累了。路过一棵枣树一样的树,他跳起来抓了颗大枣子,看到钟子津因为在赶路他们没办法再采集东西,一直抱着剑跟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都想得出神了。
穆星河想了想,到溪边洗了洗手中的枣子,又洗了洗他那把刀,把枣子破成两半,递了一边给钟子津:“来来来。”
钟子津不假思索地接过来啃了一口,但只啃了一口他的脸就皱成了菊花的模样,控诉道:“你要害我!”
穆星河见对方如此反应,心翼翼地咬了一下那半边枣子,苦味像海潮一般淹没了他的味蕾——我的妈,怎么是这个味道!
穆星河呸了几下,赶紧把这颗奇苦无比的枣子给扔了,还强行解释道:“这个枣子,我看它的大、色泽、饱满度,都应该是成熟果实,一般的成熟果实都不会那么难吃的!错的是枣子,不是我!”
钟子津的菊花脸还没有舒展开,他只含糊了几声,赶紧跑到溪边,疯狂喝起水来。
这段插曲过后,穆星河终于意识到了饿,还好他存粮充足,掏出干粮就慢慢吃了起来。然而他又走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他们一路已然行至玉泉谷深处,溪流边是一片丰美的草地,罕见地没有生长什么药草,穆星河眼中是一片青碧之色,那一片草地的草只有一种,叶片十分细,像杉叶一样。
他们踏入草地之中,忽然感觉到清风徐来,有一丝丝的凉意伴着四面的清风漫到他们身边。
穆星河的脚步停下了。
他的面色忽地变了几变,失声道:“我的天啊……”
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脚下的是什么。
而与此同时,他已经想到了怀梦草是什么了。
穆星河心中还有一丝不确定,猛然扭过头去,对钟子津道:“带我回头走!”
钟子津不解其意,但依旧对他的决定没有任何疑问,听话地走在他面前,带他走回去。
穆星河的步子,在那一棵结着奇苦无比的枣子的树的面前停住了。
他四处看了看,折下一条比较粗壮的树枝,几下用刀削成木刀的样子,随后窜上树去,摘了几颗枣子下来。
木刀把枣子破开,汁液将木刀染出一片深色。他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很快又舒展了开来,他随手将刚才那一块丢掉,又削了一块给钟子津。
虽然穆星河有时会喊钟子津傻子,但是他不至于傻到觉得穆星河特意回来是为了再感受一把那苦得像噩梦一样的感觉,这其中定有蹊跷之处。他接过来咬了一口,喊了出声:“酸!”
穆星河不言语,又掏出刀,削了一片给钟子津,道:“别那么豪迈,你稍微舔一下就可以了。”
钟子津顺从地舔了一下,结果还是苦着一张脸:“怎么又变苦了……”
穆星河已然是盘腿坐在地上,手上的两颗枣子轮流丢着,像耍杂的一样。
“事情要从刚才那一片草地开始起,”穆星河示意钟子津也坐下来,手还不住接着那两颗枣子,“那种草,我认识,我刚刚想起它的名字。它叫迎凉草,从前有人夏日会宾客,庭院里有许多迎凉草,那夏日里的庭院也变得清风徐来,清凉宜人了起来。”
钟子津跟着坐了下来,但是离那几颗果实远远的,似乎不愿再接触。
穆星河将果实放在地上,继续道:“这棵树,和那种草我都是在同一本书认识的,那本书里,这棵树叫祁连仙树,其实它原本的味道未必是那样噩梦,如果这里有竹子的话,我削个竹刀出来,割开果实,它的味道就是甜的。”
“以竹刀剖则甘,以铁刀剖则苦,以木刀剖则酸,以芦刀剖则辛”是祁连仙树的特征,先前他看到迎凉草的时候不敢确定这就是祁连仙树,特意回来确定一番。
而确定了那是迎凉草的时候,他几乎立刻就想起了怀梦草是什么。
他先前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一层的。
——因为无论是迎凉草、祁连仙树,还是怀梦草,都不该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这也是他之前苦思冥想,回忆他来到这个世界看过的所有书籍都找不到任何线索的原因,他没有想过,商吹雨需要的怀梦草会是他在以前的世界就有所记载、而在这个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记载的植物。
他原先是真的没想到,有这样奇怪名字的植物,是出现在自己从前世界的记载里,而非这个充满各种超现实力量的修真丨世界。其实这个世界大抵都有许多植物他在原来的世界见过且能认出来,没料到这种传中的东西,也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换句话,先入为主的印象,叫他差点错失了几乎是白白送到他手里的的线索。
他看到那些名字是在一本名叫《夜航船》的书上,书有二十卷,载一百二十余类,词四千余条,而怀梦草与迎凉草祁连仙树一样,记载于植物部。
如果不是因为他想岔了,怀梦草应该在比他认出迎凉草和祁连仙树更早——因为这株草背后有个还算旖旎的故事,怀梦草,怀之可梦想见之人,比起迎凉草和祁连仙树更有记忆点。
“钟火山有香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半抽萌,怀其草,自知梦之好恶。汉武帝思李夫人,东方朔献之。帝怀之,即梦见夫人,因名曰怀梦草。”
“我要找的那个东西,生在山中,和蒲草的样子差不多,”穆星河扭头对钟子津比划了一下他想象中的大,“是红色的,应该比较显眼。”
钟子津得到信息,果断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寻找,却被穆星河拉了拉袖子,穆星河将身体靠在祁连仙树上,一手遮了遮阳光,抬头看着他,慢悠悠开口道:“我们先休息一会儿,这玩意白天缩在地里,中夜之后才会出来,不急去。”
穆星河的身体尚未凝脉,耐受能力自然比钟子津要差很多。他几乎一日一夜都在跋涉之中,未曾休息,如今要憩一下,连了好几个哈欠,将头一歪,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