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玉泉谷(十三)
话的人来得气势非凡。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牵着风筝的形貌古怪的蓝皮肤妖怪, 一个头生尖角背挂一身幽蓝火焰的孩子, 还有一只独眼巨蛙, 蛙上坐着一只的头上生着兔耳的女童。
正是穆星河。
那三只奇形怪状的式神叫他头顶着树叶一身衣裳还带着湿气的模样都显得来势汹汹,他没来多久,就看到了师兄弟搏斗的这一幕, 钟子津这人虽然喜欢比剑,但不至于这样比剑,也不至于这时候比剑, 他几乎一瞬间就猜出了前因后果,他话的时候将手一抬,法印结成。
五芒星带着符文在夏胜衣的脚下显现,随后锁链从地面升起, 锁链捆绑并不严实, 但是已在夏胜衣身旁形成一个的结界,叫他难以破。
那是晴明的技能言灵·缚。
钟子津识得此招,松了一口气,剑刃微收,他看向穆星河,张了张嘴, 半天却只出了一句抱歉。
穆星河那道言灵·缚使出来以后, 就径直朝他走了过来,听到钟子津那句话, 点了点头道:“是,你差点把我坑死, 是要道歉了,罚你少喝一顿酒。”
钟子津闻言面色忽然苍白了下去,道:“我再也不会——”
“是因为我,”夏胜衣忽然断了他们的对话,他看着钟子津,“杀了我,趁现在。刚才和我动手不是很果断吗?”
钟子津凝视着面前的师兄,神色凝重:“和你交手,是我不得不为——”
然而夏胜衣再次断了他,冷然道:“动手!杀了我,去找焚天宫,再和你的朋友一个个把他们杀了!”
钟子津听得出对方声音里的求死之意,这是他的师兄,与他在瀛洲剑派度过无数日夜,比过剑法,一同放歌长啸过的师兄,也是背叛过瀛洲派,要取他性命还牵连到他朋友的师兄,他看着那人熟悉的脸,久久不出话来。
夏胜衣也在看着他,他的眼光慢慢变得柔软了下来,言灵·缚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破碎了,他却没有继续攻击钟子津,他轻轻叹了一声,伸出手抚摸着钟子津的脑袋,将他本来就因为跋涉而有些凌乱的长发摸得更加凌乱,神色动作一如曾经在见狸集偶然遇见的模样。他的声音伴着叹息,幽幽传来:“不要决断不下,如此的你,又要如何担负起瀛洲剑派的未来?”
钟子津猛然瞪大眼睛盯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详的东西,既困惑又惊愕:“我为何要担负瀛洲剑派的未来?不是有师兄在吗?”
“师兄?你是温行泽?”夏胜衣忽然笑了一声,他的语气里有温柔,有怜悯,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感伤,他带着这样的语气,“他早晚会走的。”
钟子津面上一瞬间褪尽了血色,穆星河看着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钟子津在入谷前后都经历了许多,穆星河能够明白,这个人虽然情绪外露,但是关键时刻总是镇得下心神的,然而这么多事中,穆星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像如今一样面无人色心境不宁!
钟子津因为夏胜衣的话陷入了片刻的茫然,但终究呼出一口气,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夏胜衣,眼中纷纷扬扬的尘埃俱都落下,恢复了宁定:“我不能杀你——是,有时候或者活着比死了更艰难,只是若是死了,很多事情再难改变。我必带你回瀛洲,你做的事情由宗门发落,我不会为你决定!”
夏胜衣却没有回答他,他的重剑重新燃起黑炎,那火焰过于灼烈,以至于钟子津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却发觉根本不应该退——那力量过于强大,要挣扎一切阻碍出来,非存必死之志不可能运用这样强大的力量。夏胜衣竟是见钟子津不能痛快杀他而选择自杀!
“——我不愿以罪人之身回瀛洲啊。”
那仿佛是一声野兽身死前带血的嘶吼。
然而有一道风比他的剑刃更快,那道风撕碎了烈焰,斩向他的喉间。
“抱歉,得罪了。”
这道斩风诀忽然消散在空中,而夏胜衣也伴随着斩风诀,突兀地消失在他们面前。
穆星河看着面前忽然变得空空寂寂的山林,叹息一声:“死不是逃避问题的办法。”其实不管合不合理,输了就是输了,结果再难以承受,那也必须去做好承担的准备。
钟子津看着夏胜衣就这样活生生消失在他们面前,愕然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三次了。”
穆星河转头看向自己的朋友,他和钟子津一日未见,只觉得钟子津变了一些,神经紧绷得像一只随时要迎战的野兽,但即使是这样疑似自己杀了他师兄的情形,他也没有对他表示过半分恼怒和怀疑,他拍了拍钟子津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一些:“他大概是没有死的,现在约莫被保存到一个地方,当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猜一猜而已。”
“好,他在哪里?”钟子津终究还是无条件相信着穆星河的,穆星河得如此不清不楚,他也依然是接受了,他深吸一口气,又道,“穆星河,你先走,你已凝脉,如今出去还来得及……”
钟子津其实很少直接喊穆星河名字,他通常都是“你”来“你”去的,特别开心了就会喊什么“河啊”这种奇怪的昵称,如今他喊穆星河的全名,却是异常认真了。
穆星河却不领受这一份认真,疯狂地摇头:“不不不不不……那你这个傻瓜算独自寻人?没有我你肯定找不到,跟你,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世界上估计只有我能做好了。”
穆星河看着钟子津的神色,发觉这种吹逼并不能服钟子津,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微笑着看向钟子津:“真的,你要摆脱焚天宫中人,要带走你师兄,还要离开玉泉谷,时间紧迫,这些事其实来复杂,你未必能如愿,当然我也未必算得清楚,可能全部搞砸。但我是你的朋友,你若是想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交给我,即便是冒险,我也定然跟你一起去做。”
穆星河脸上是很少有这样的神情的,他惯于轻描淡写,惯于漫不经心,表现出对一切都不怎么在乎的样子,这叫他很自在。只是他现在的神情,却明晃晃地表现着,他很在乎,且唯独他能做好。
甚至有一点请求的样子——我给你选择的权力,但是希望你不要拒绝我。
“我欠你一份情,”钟子津直视着穆星河,眼中有特别明亮的火光,“未来上天下海,只需要你一句话!”
穆星河微笑起来——他很高兴钟子津没有跟他拖拖拉拉婆婆妈妈,他摇了摇头,揽过钟子津的肩膀道:“不需要,要杀一起杀,要死一起死,客气什么呢。”
穆星河一路看着地面的印迹,一路向不知哪个方向寻去。他扔给自己和钟子津一道清风诀,天邪鬼青为他们吟唱加速,两人几乎可是全速前进了。
两人一路前行,一路交流着这段时间自己所遇到的事情。
钟子津的消失是因为那一天夜里,他听到了异样的响动,他本能警惕起来——当时因为穆星河还在休息,因此即使发现怪异他也只在一旁守着,未曾离开。
然而在之后他看见了夏胜衣。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玉泉谷中见到夏胜衣,就在他入谷的第一日夜里就见过他,那一夜的夏胜衣一言不发地对他拔剑,那神情冰冷得如同傀儡一般,叫他感到有些害怕。那一夜他是输了,被夏胜衣用剑抵住咽喉——就如同他今天所做的一般,夏胜衣最后收回了剑,留下了那一天他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不要叫我再看见你,否则那便是你的死期。”
钟子津困惑而茫然地回去了,他对剑法感应极强,夏胜衣这一次的剑法变化让他隐约察觉了一种很可怕的可能,但是因为只是猜测,又是宗门里的事情,他终究没有与同伴分享,只留在了心底考虑。
而在知道怀梦草是什么的那一个晚上他再一次看见了夏胜衣,他身旁的同伴身着的焚天宫衣着印证了他的猜测,夏胜衣也发现了他,他的同伴先行离去,夏胜衣却凝视了他片刻方才离去。
钟子津心中一急,便追了上去,想要问个明白,追出一段路后担心有意外,用剑刻了两个标志——因为时间仓促,还要追踪夏胜衣,他也没来得及写字,只标了个方向,他相信穆星河能看得懂。(穆星河:你来不及写字还来得及画一把剑?服气服气。)
总之最后他追了一天一夜还是追上了夏胜衣,拦住他,后来两人起了争执,最后动起手来。
穆星河听完钟子津这一段事情,感觉有一些蹊跷:“他们怎么追来这里了?”
“第一应该是来追杀我们,我们先前杀的那个是焚天宫强者的弟子,焚天宫的人来找麻烦,在我意料之中,然而他们选择了玉泉谷……他们估摸着也烦了,因此算在玉泉谷里了结。我们死在玉泉谷之中无人知晓,之后有夏胜衣作为内应,对付瀛洲剑派不成问题,”钟子津想了想,他这段时间确实想过许多,因此很顺畅便分析了出来,“第二应该有其它目的,如果只为针对我们,这段追杀应该连续不断,不该如此‘顺便’,来的人可能不止一个两个,只是我还未发现。”
穆星河倒是有些奇异的不爽。
焚天宫对付钟子津,是利用人家的师兄,是为攻心,对付自己,倒是连人都不用了,刻几个标记让自己过去送死,真是大大的看不起。
“我也不大清楚他们想做的事,”穆星河撇嘴道,“这玉泉谷其实比我想象得要复杂,不过……唉,总之,我就差一点线索可以确定,到时候我们问问就知道了。”
钟子津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么我们去哪儿?找焚天宫那群人?我与他们交手多次,大约明白他们的身法特性,可以追踪焚天宫之人的踪迹。若是其它事,可能还得靠你。”
穆星河摇了摇头,笑了一笑:“好,我们先做一件事,再回头杀回去。”他顿了一顿又:“我们去找……我们单方面的仇人。”
他们一路极速前行,忽然在一片林地之中停了下来。
天光即将破晓,林地之中还有隐约的火光。
篝火的光芒在夜里闪闪烁烁,将那一个个黑色的人影投落地上,拉得老长。
即便是这样的时候,有人还是清醒的,他听到声音,忽然大声喝道:“谁?”
那声音又惊起了他的同伴们,有人一跃而起,有人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
也有一个人已经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声音里毫无忽然醒来的睡意,清醒又冰冷,甚至带上了阴沉沉的杀意:“我过,此地多有诡异,请两位尽早离去,你们竟听不懂?”
那是穆星河之前见过的那群红衣人的头领。
穆星河举起手来,面上还挂着自认为十分友善的笑容:“不不不,我能听得懂,我这段时日还一直特意避着你们的踪迹行走。只不过你们少爷还没有找到吧?很着急吧?但是现在不出谷那可能也来不及吧?”
只听头领冷哼一声,手中已凝聚了真气。
穆星河却浑然不惧,那笑里依然没有半点惧意,还带着几分的狡黠:“别凶别凶,我是特地找你们,同你们谈个交易的。我可以帮你把你们少爷找回来,你们只需要告诉我一些事情,比如‘山神’的故事,比如这里跟‘火’或者‘镇剑’的关系,如何?”
那人腰杆挺得笔直,天光还未曾完全亮起来,只有火光在林间跳动,他的半边轮廓也藏在火光下的阴影之中,面上的肌肉绷得很紧,叫人有些紧张。
那人的声音也是冰冷的:“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和我做交易?”
其实之前穆星河看见这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十分稳重的,疏离却有礼,即便是心急如焚也是有分寸的,所以穆星河才不怕死地直接回头找这个人谈交易。但是这一次看到他——大约是因为时间的推移,又大约是因为穆星河这个人不知好歹还主动撞上门来,这个人可以明显看出心情不好,精神十分紧绷,显而易见是经历着高度紧张的日子。
“抱歉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穆星河赶紧立正站好,连声道歉,“当初我并未想过下杀手,造成如此情况,我也是始料未及。我也有熟人这样子消失了,我大约能猜到发生这事的原因,所以我必须去处理。我知道,那个孩子走丢了,若找不到后果万分严重,你们都要担责,但如今你带着一群人,也需要对他们负责,第七日出不了这玉泉谷后果不堪设想,我懂你的难处。”
穆星河如今看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轮廓上还带着几分稚嫩,生着一张可以是俊俏好看的脸,却每日里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身上时常有那种独属于少年的天不怕地不怕、仿佛世界都在他手中的意气风发,只是他如今站直了凝视着对方的神色,是专注的,诚挚的,眼神像一湖静水一般。他的神情很坚定,就好像真的托付给他一件事情,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一样。
穆星河看着对方,微微笑了笑:“我那熟人估计和你们少爷在一个地方,正好顺道,我帮你把他找回来,带回去。你只需要为我提供一些信息,听完我立刻就走,不扰你们半分,你没有任何损失,不是吗?”
那个人的神色稍微缓下来一点,手上的真气也收住了,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十分的冷漠:“你想问什么?‘山神’?”
“对,”穆星河点了点头,“你们是此地大宗门,知晓这里的事情应当比旁人更多,我们发现了些蹊跷,因为初来此处,缺了很多线索,我没办法推断具体情况,必须寻人问一问。先前我见到有人在拜祭山神,不知关于这山神是怎么回事?”
那人听完穆星河的话,作了个手势,示意穆星河坐下来,穆星河大约能看出这又是一个测试双方信任度的行为,因此果断便坐了下来。钟子津因为一直游离于对话之外,加之确实不大放心,只抱着剑在一旁站着。
那人似乎也没在乎钟子津,跟着坐下来,沉声道:“玉泉谷大约千年之前在此地出现,约莫两三百年前才被人摸到规律,入谷寻药。这数百上千年间,有许多关于玉泉谷的传在此地流传。关于‘山神’即是一则——人此处住有山神,在此处杀伐过重会遭天罚,百年前曾经有两个宗门在此大出手,被路过山民看到,那山民躲避战火,半日之后再来,那两伙人已经消失无踪,然而从此之后,乃至如今,再也没有人瞧到那两个宗门入谷的任何人。又有人,此地杀人,会被双双接引到虚无之地,消失于世,不过也是些传,我并不曾亲眼看过。”
穆星河凝神听着,不自觉用手指敲着地面。
是因为如此,这里才甚少发生争端吗,苍离派那帮子人势头如此之大,而且这个人管教也得当,没有见过杀人人死倒也得过去。然后焚天宫那帮人也是知道这样的事情才会用如此迂回的手段杀他?只是他们如此束手束脚的话,进来杀人还能办得到吗?这样他们进来追杀有什么意义?
那人却又换了个话题,仿佛之前的已经完了:“关于山神的传,在以前还有这样一个歌谣‘在月之北,在日之西,上有仙人,如壁如圭’之类的,只不过……”
穆星河忽然举起手来:“对不住,断一下。那个歌谣……全部内容是什么?”
对方古怪地看了穆星河一眼,但最终还是没有什么,沉默了片刻,竟低声唱了起来。
“阪有木犀,隰有苦苣。上有仙人,在日之西。仙之人兮,如圭如壁;阪有朝颜,隰有蒹葭。上有仙人,在月之北。仙之人兮,如琇如莹。”
低沉的歌声回荡在山林之间。山林幽静,天光破晓。
幽谷中有兽声,叫这古老的歌谣都显得万般诡谲。
作者有话要:
上一章答案应该是在几章后揭晓~还木有收到奖品的话跟我讲一下哈。最近感觉自己很勤奋,甚至想要休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