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不该来
温行泽将布置交代完毕便独自离开了。
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历, 交出自己之前得来的面具证明自己别无二心, 却依然没有同众人一起行动。
那些人自负才能, 也不曾在意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只要那人能够证明自己并非阻碍,并非敌人。
看着他的背影,有人低声道:“他如此清楚状况, 怎么就不知道越是单独行动,越是危险?我们不在乎他一个人的力量,但他就不在乎他自己的性命?”
穆星河沉默了一会, 他看到温行泽的背影,那背脊仍然修竹一般挺直,却偏生被穆星河瞧出几分孤峭味道来。他竟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若是没有带到钟子津, 温行泽是不会回来了。
穆星河觉得这想法有点不吉利, 于是低头笑了笑,道:“找你们过来,等我们回来,是他为大局做出的所有让步。但是他做完自己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后,或许却会觉得他师弟的性命会比自己更重要。”
若是穆星河是他,恐怕自己交代都不交代, 直接跑了, 大局对他来跟屁一样,而去寻找或许会有性命危机的朋友, 即使会叫他落到孤身一人对抗整个局势的境地,无论多困难他也会去努力做。
但是温师兄愿意交代一切后独自离去, 那么他也愿意让温行泽独自离去——温行泽是钟子津的朋友,而他是钟子津的朋友,也是温行泽的朋友。他能体会温行泽的不安,也明白温行泽的究竟有多在乎钟子津,那么他处理好之后的事情,让温行泽放心,也减少一些钟子津遇险的可能,这是他作为朋友能够做的事情。
众人对彼此身份或多或少有些猜测,也有满腔的疑惑未能埋藏于心,然而他们知道此情此刻紧迫意味,因此不发一语,不愿因为毫无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
他们可能都是一方英杰,此刻甚至连行动的指挥权都无人抢夺。
当然,穆星河从未以领导自居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他只是情况了解得比常人多了一些,是以将众人聚合起来。他无意去指挥谁,也无意抢夺任何人的面具——即便是地面上发现了无主的尸体,他也由着别人去捡面具,他只拿着他杀死的朱雀的面具。
沉默之中,穆星河简单地在地面上划下此处地图,标记出几个点来,描述这些地形的可利用之处,随后以彼此的能力分出组来,各自到某些区域行动。
穆星河抬头看了看。依旧有缥缈的、无法辨认方位的声响。依旧是无星无月、等不到的天空。
但他心里已有些事情渐渐明了。
“我们分头行动,”穆星河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手,招呼众人,“走吧,把我们当猎物?回头让他们感受感受,什么叫陷阱,谁才是猎物。”
他的神情被面具遮住,难以看清全貌。只看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那种春风一样明朗的少年意气在这寂寂长夜里透了出来。
他们都能看懂。
他们或许是大宗门里备受关注的弟子,或许是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强者,或许自负,或许冷漠,或许谨慎,或许激进。但是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他们能为了更大的挑战、为了更多的机遇被周嗣吸引而来,如今面临险境,也不会任人鱼肉。
谁喜欢被当作棋子?谁喜欢不做努力就认输?
他们要反击!
钟子津觉得自己或许是要死了。
他能闻到很浓郁的血腥味,和一阵阵几乎要绞断真气的痛楚,从他身上传来。
他不是他师兄那样事事要求完美、有必胜把握才会出手的人,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尝试,但这个人身上,没有机会。
钟子津气息絮乱,拄着剑看着面前的人。
那并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同伴,气息上真气上都比他更胜一筹,而且那个人的姿态……太过诡异。
那是一种猫抓老鼠一般的姿态,视之为猎物,且带着居高临下、成竹在胸的戏弄。
那个人一开始的目标便是他。他当初轻松地杀死那两个人,不为什么,就是为了叫自己惊骇,然后欣赏自己逃窜的姿态。其实那人根本轻轻松松就可以杀了他,然而此人竟是一路上只给自己施加些轻伤,想看自己搏命,更想看自己如何一点一点绝望。
他原本以为可以利用对方的这种心态,却未想到对方连他的想法都几如洞若观火,他的挣扎,除了给自己添一身伤之外,再无他用。
钟子津已经逃不动了。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手却依然竭力保持平稳,他抬着头看着那人——什么样的速度,什么样的剑招可以重创他?
成败不过一剑!
然而这时候他看到寂寂黑夜里燃起了烟火。
那不是真的烟火,是真气结成的蓝色光芒,尾端拖拽着零星白焰。
——瀛洲派的传令符!
钟子津即使身受重伤处境惨淡也未曾陷入过慌乱,此刻却是动摇了心神。
他知道这里会用瀛洲派传令符的只有温行泽,然而此刻最最不该来的却是温行泽。莫是他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如此只能暴露位置给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敌人!
钟子津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示弱,但此刻他终于是有片刻无法控制情绪,被敌人所识破。
“怎么,那是你很重要的人?那么……我去会会如何?”
那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钟子津心中大急——师兄知道如今的情势吗?知道会有超出他们想象的强大敌人、甚至是狩猎者的存在吗?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置温行泽于被人玩弄的险境!
钟子津已经无法去等。
他的真气凝聚,心与神合。万般纷扰——无论疼痛还是担忧,俱都化作灰烬,业火焚尽,海潮翻涌,三千世界,他的眼里只有一剑。
——明月沉西海!
但那一道剑光熄灭了。那是极度的速度,极度的力量,但那人伤的不过是右手,他看到自己的伤口,仿佛毫不意外,且万分愉悦。他闻着血液的气息,甚至还拍了拍手,笑道:“真好看。”
一剑之后,钟子津气息极度衰弱,他的搏命一剑对于对方来竟然会什么都不算,他用剑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钟子津本该慌张,本该崩溃,但他的心绪已经稳定了下来——他在那一剑之后便迅速反应过来中计了,对方擅长煽弄人心,那人这样那样,就是想让他沉不住气,一招失败,陷入绝望。
钟子津偏不。
他还没死,还能战!
那人还淡淡俯视着他,带着愉悦,带着笑意。
钟子津的剑鞘已经是落到了地上,他拄着剑,勉强站起来。他能听到自己十分不稳定的呼吸。
但他同时听到了脚步声。很轻微,枯叶有折断的声响。与此同时,无数蓝色的剑,如雨一般落在他面前。
以保护者的姿态。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师兄——哪怕是穿着别的衣服,戴着面具,他都知道这是他的师兄。他的轮廓很秀气,钟子津都偶尔笑他比师姐好看,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青涩和纤弱,但永远是最让人放心、最让人能够依赖的那个人。
“你不该来。”钟子津叹了一口气。
温行泽距离他还很远,若他在旁边,他想,温行泽或许还会摸一下他的脑袋。
“只能我来。”温行泽的语气有些无奈。
那个青衫客看着忽然鼓起掌来:“真是感人至深的师门情谊,只不过……你的师弟知不知道,你最恨、最恶心的人就是他?”
那一声十分突兀,分明不过是看好戏的愉快的语调,听到耳里却是万般刺耳。
温行泽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往钟子津那儿再走一步。
他闻言显而易见地顿住了一下,却是很快回过神来,面上依旧还是带着不露破绽的微笑:“白虎先生大约是擅长煽弄人心之人,只是或许你所想有错。”
钟子津凝神看着他们,他的剑被他握了许久,如今竟然透出一丝凉意来。他没有话。
“或许……?”被称作“白虎”的人并没有否认这个称呼,微微笑着,好以整暇道,“他来之前,你是瀛洲派那一辈最好的弟子,所有人目光所注的天才,可他来之后,他才是最好的,你即便事事做尽,事事做全,背后付出诸般努力,在他人面前,你却终究不如他,你可忍得?”
那真是一个煽弄人心的高手。
即便理智不断叫他保持冷静,但却好像有许多虫蚁一般的东西,伴随着那个人的话语,潜入他的身体里,啃噬着他的心。
温行泽却终究是无法控制一般陷入了回忆之中。
在他还的时候,他的目标只有第一——去最好的门派,做最强的人,他确实也一直是那样的,年纪三岛三大宗门都邀请过他,意图将他纳入门下。当初他去往瀛洲派,是瀛洲剑派的剑修偷偷将他拉过来,邀请他做客,实际上当时他或许并没有很看得上瀛洲剑派——那时候他还,却已经清楚如何权衡利弊好坏。
但后来他遇到了钟子津。钟子津一来,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夺去。所有人都他是天才,他是天生剑客,是瀛洲派——并没有区分是瀛洲剑派还是瀛洲仙派——这些年来最好的弟子。温行泽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待遇,十分不忿,便邀约钟子津比斗。
第一次的时候温行泽赢了。即使没有入门,他怎么也跟着观摩了三五天的剑术,怎么会输给钟子津?
然而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温行泽都输了。他从一开始的无法想象、倍感屈辱变为了咬牙较劲、暗地努力。
然后便是很多年。
他因为争一口气而决然投身瀛洲剑派,然而在那口气争回来的难度太高,时间太长,在漫长时光里,他却已开始习惯从众人瞩目到处处被压一头,习惯了在人后默默努力,习惯了背负责任面面俱到,他习惯了很多,唯独忘记了自负的感觉。
“你甘心吗?”
若是没有钟子津,或许一切都不会这样。他今日不会是那个踌躇不前的温行泽,或许意气风发意得志满备受期待如同今日来到万兽园的其它弟子,或许潇洒自由自信明快如同穆星河,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像今日一般心事重重。
温行泽看向钟子津,他的面色极度苍白,也在看着他,温行泽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气息何等衰弱——只需信手一招,钟子津或许就会殒命于此。
温行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摧毁过他的骄傲的、磨平了他的棱角的、如同阴影一般笼罩着他的生命的、心里只有剑术其它一概不问不想的人如今是何等脆弱的姿态,在仰望着他。
恨过吗?
甘心吗?
作者有话要:
明天双更啵啵叽!第一更会在凌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