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穆星河的幸运日
比试结束之后的穆星河被吓了个够呛。
当时他被送到疗愈之庭, 因为状态比之前好一点, 就转过头看了一下原先的对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就像挨雷劈了一道——封途趴在榻上,看不清面容, 但枕头却是湿了一片,像现在这个时间肯定不会是他睡着了流口水,那十有八九是在哭——
穆星河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 吓得手忙脚乱。
这这这,他该不会是把人家哭了吧?
穆星河其实很少见人哭,尤其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修真之人, 悲伤都悲伤得含蓄又优雅, 他还没遭遇过这种场面,更何况对方还是他先前的对手,悲伤的原因约莫和他相关,更加叫他恐慌了。
穆星河定了定神,冷静下来,问道:“手帕要不要?”
对方吸了口气, 声音闷在枕头里:“……穆道友, 我不是姑娘。”
“……哦,”穆星河, “其实你要的话我也没有。你们瀛洲派有没有酒,我请你喝啊。”
封途终于歪过头来, 他的神情还有些狼狈,但是那有些发红的眼睛里依然还是原本的明朗,他看着穆星河:“等等,你该不会觉得赢了我是欠我什么吧?”
“实话,这倒是没有,”穆星河严肃应道,“我就是做人比较善良。”
封途笑了出来,他没有什么,幽幽地望着外面,许久才长叹了一声:“太丢人了,我不该自以为是,否则未必会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也不至于如此被动。……罢了,胜负已分,后悔无用,我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我的同门……”
他的语气越发低落。
穆星河大概明白他的失落,他是背负着宗门的期待而来,瀛洲仙派此次既然举办了这个论道大会,便是奔着第一而来,而他带着同门的期待、长辈的馈赠,却几乎没有使用自己的本领,众目睽睽之下显露出无力抵抗的窘态,这样的结局他无法接受,却也不得不接受。
穆星河能够理解,他同样带着自己的目的而来,假若在中间折戟而归,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潇洒起来。但世间之事,并非不愿输就能赢,他只能谨慎而又谨慎。这比试或许的确不如别人比得痛快又洒脱,只是和最终结果相比,他是何种手段并不重要。
穆星河离开疗愈之庭的时候,真气还没有恢复完毕,只是大致上修补了损伤的经络,但封途的朋友众多,仰慕者也为数不少,此时纷纷前来看望,意图给失利的封途以力量。他这个罪魁祸首虽然脸皮很厚,并不在意待着,但是听着也并不算很有趣味,干脆还是离开了。
今日的比试已然结束,观看比试的人们自然散得七七八八,穆星河慢慢踱到写有比试安排的石壁下边,抬头看着。这石壁果然是用来炫技的,白日里看来并无异常,但夜里石壁上的文字却有着萤火一样的亮光。穆星河看着自己的名字从几乎最底下慢慢攀爬到石壁的上方,最后和最高的那个名字并肩。
那是他一路战斗的痕迹,而他的战斗,也并未至此终结。
穆星河看着石壁出神,感觉到有人接近他,回过头去,却是钟子津。
钟子津见他回头,嚷嚷道:“哇,河你果然在这里!我在疗愈之庭那边没找着你,师兄你肯定会在这里。”
穆星河笑了笑:“你没找着我怪你半天没来好吧,我躺了很久了。”
钟子津同他并肩看着那些名字,一面道:“不怪我,中间有个奇怪的道修烧着了我的衣服,我去处理了一下。”
“哦?”
“嗯,”钟子津明白他这简单的一个声音之中的意义,“我也觉得不对劲,但是师兄没有问题,那我便不管了。”
“哦……”穆星河顿了顿,又问道,“那温师兄呢?”
钟子津想了想,道:“他碰到了故识,有事想问,晚些在观潮亭等我们。”
钟子津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我去疗愈之庭的时候,竟看到封途挨骂。”
穆星河“咦”了一声:“我走的时候他还被朋友们簇拥着呢。”
“他的大概是他的长辈——隔壁那些牛鼻子还是讨人厌,他浪费门派的心血和资源,我就对外边大喊了一声师叔,快来看隔壁瀛洲仙派,那个牛鼻子就闭嘴了。”
两人与温行泽在观潮亭会合,穆星河今夜的本意是想要安慰比试失利的温师兄的,但温行泽看上去风平浪静,穆星河也不好主动提起,要喝酒,温行泽却坚决不让钟子津喝酒,因此,穆星河今夜对酒当歌对月狂饮的梦想便落了空。
温行泽问起他在比试中用的几道术法,穆星河在地面上拿根树枝同他拆解讨论着,钟子津自然对这些毫无兴趣,到一边练剑去了,期待着温行泽什么时候聊完同他切磋几把。
穆星河看一边钟子津已经沉浸到他的剑道之境了,用树枝在地面上另起一行,写上“你当真要回去?”,他想温行泽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温行泽看着他,摇了摇头,有些发怔,缓缓道:“我自然是不想去的,但我应当也不会回瀛洲。”
是不会,而不是回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舒适区,但从温行泽的样子看来,他想离开这个舒适区。
温行泽看了看一旁练剑的钟子津,轻轻笑了笑:“你知道的,几乎所有人都我勉强自己,甚至有人我钻牛角尖,但其实从决定结魄开始,我便从未后悔过我的选择。请你也不必担心,输了是比试,未必是输了我的人生。”
穆星河没想到温行泽会如此直接,却是笑了——他刚认识的时候的那个平和而从容的温行泽是回来了,比强装镇定若无其事的温行泽要好得多。
温行泽顿了顿,迟疑了一下,道:“你下一战的对手,或许花想容会知道一些。”
他下一站的对手名为严君伐,是个闭关已久的人,并不属于他们这一个时代,因此哪怕是温行泽都没有出什么消息来,但花想容是碧涛书院中人,或许会明白得比他们要多。
穆星河想了想,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看起来经常乱来是吧?不过其实大多数时候心中是有数的。只是……要是步步都能算得清楚实在没意思,也不可能,强迫自己什么都知道其实很累,在刀锋上冒险也别有一番乐趣。”
温行泽微微一笑,便不再提起这个问题,继续与穆星河拆解术法。待到夜露沉下,他们才分别告辞离开。
穆星河回去休憩的时候柏青阳倒是备了酒同他庆贺,还贼兮兮地跟他严君伐的事他知道一点,问他要不要听,穆星河还没要不要听,这个不靠谱的人来了个同样不靠谱的新朋友来找他,话都没完,又离开了。
穆星河只好寂寞独酌,想要休息一下或者冥想修炼,却始终没找到状态,只好深夜出门转悠。
相比起白日里的人声熙攘来,夜里的这座岛却是显得很安静,一盏盏灯在道路旁明着,偶尔有几个故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述分离之后的故事。
穆星河信步闲逛,不觉已是行至海岛边缘。夜里一轮明月升于海上,海面粼粼闪动着银色的光辉,远处有仙山的影子伴着云雾若隐若现。
星垂海上,月涌云间。
穆星河忽然觉察出有些斩月碎星诀的气象,瞧着四野无人,信手使了使斩月碎星诀中的术法,斩月碎星诀里,他修习的术法不多,召来众星如萤在空落地成为水泽的名为星似萤,而结同云气以星为羽的名为云如鹤。
而最后一道结合月意的寒光偃太虚,他在这月色之下尝试几番都无法成功唤出。这道术法对控制和理解要求都太高,穆星河平时也少有成功的,此刻也不强求,只是看着海面上的月色和星影。
穆星河想起今天看到的许多术法,心有所感,信手一道术法出手,海中如同隐藏着许多萤火虫,伴随着海风而浮动。穆星河心中星图徐徐展开,以心中的星辰,引导他所引动的术法,一时之间,那一片海域银沙闪耀,璀璨如同梦境。
穆星河本也不过是突然来了兴致,然而正当他想收回真气的时候,却觉得海底下有什么东西一动,仿佛存在着某样禁制被他的术法所触发。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竟然传来了久违的系统的声音。
【支线任务激活:解开真气屏障,进入海中洞穴。】【任务奖励:幽露蕴鸿神丹。】
穆星河来这个世界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幽露蕴鸿神丹是什么玩意,它可以直接提升一个人约莫五年量的修为,在独秀楼里可以兑换,但太贵,他换不起。穆星河被这个简单粗暴的任务奖励惊了惊,他怔了片刻后才去回想方才发布的任务内容。
这海里果然有奥秘!
穆星河凝神感受,只觉他那道星似萤的术法好似刚好卡在禁制的关窍之处,这个禁制虽然散发出一股古老的气息,但此时机缘巧合之下,却也好像不难解开。
当穆星河解开禁制的时候,海面忽然被分开,好似有一个无形的屏障为他撑出一条通道来,穆星河看着那条被海水簇拥的道路,却是迟疑了片刻。他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夜所见,终究是踏入了道路之中。
之后的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凶险,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海中洞穴,洞穴之中异常凌乱,几具骸骨,横七竖八地纠缠在洞穴之中,显见这里许久之前曾发生过一场争夺,然而这场争夺却无人得胜,因为穆星河看见一个匣子躺在骸骨之中,与骸骨们一起落满了尘埃。
穆星河想了想,用术法囫囵将匣子提起,又直接塞入自己储物袋里。像这种大家都同归于尽的场面,大有可能是匣子或者这个洞穴有毒气或者诅咒一类的东西,穆星河虽自信能驱散,但也不敢多待,转身便离开了洞穴。
【支线任务完成。】
伴随着这个声音,穆星河感觉自己手中一颗丹药聚成,他想了想直接服下,丹田内仿佛有一脉活水缓缓涌入,心思一阵清明,对外界的感知也越发敏锐。
这就是五年修为的力量!
穆星河一边感受着突然降临的力量,一面快步沿着原路离开。
外边的世界一如他来时那般安静,却是多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山,月色落在他的身上,然而他整个人却像明月本身。
今日或许真的是他的幸运日。
穆星河眼神落到他身上的刹那,他也转头望向了穆星河。
穆星河眼神热切,沈岫虽然一贯是那样淡淡的神态,神情却并不算冷漠。穆星河不知道为何,见到他笑容怎么都收不住,他跑过去,道:“大佬,你刚才那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故事。”
沈岫侧头听他下去。
“‘海的女儿’。”
沈岫把头转过去,不理他了。
穆星河十分清楚沈岫的作风,浑不在意,他笑嘻嘻从储物袋里提出方才那个匣子,晃了晃,问道:“大佬,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你分明就一个木斧头。”
穆星河其实大概猜得到大佬不会无端端来这里,系统指引他的事情的确有点蹊跷。但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也不想问废话,他对大佬的理解能力和分析能力抱有无限的信任。他把匣子递给沈岫,一面同沈岫述方才自己所闻所见,沈岫低头摆弄着匣子,两下便把那个禁制开,递还给他。
“没什么危险,原本的确是带着诅咒之术,但时间过去很远,施术者真气四散,这个术法也散得差不多了。不错的法宝,可以直接去用。”
穆星河一听便放心了,接过来看,匣子之中是一个赤色珠子,珠子光芒璀璨,直视过去进入还有些耀眼。内蕴的灵气好像云一样在珠子内部游动着。穆星河迟疑了片刻,问道:“催日灵韵珠?”
穆星河在斩月碎星诀附带的札记中恰好看过关于催日灵韵珠的描述,那虽非斩月碎星诀一脉,但也是取自天体力量做成的法宝,加之是传中的炼器师宫新查巅峰之时所制,自然会提到几句。札记中催日灵韵珠最后流落到三岛海域,不知所踪,今天穆星河看到它的时候,便想起了这一茬。
沈岫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却是好似忽然想到什么一样,笑了笑:“你今天让有些人不高兴了。”
其实穆星河比试完毕之后大概也能感觉到这件事,但他一贯视他人如大白菜梆子,知他者谓他心忧,不知他者管他们做球,毫不在意,他只是扬起脸问道:“那你呢,有没有不高兴?”
“我?”沈岫似笑非笑看了穆星河一眼,一点泪痣显得眼底光华分外洌滟,“看有些人不高兴、看你很高兴,我也挺高兴的。”
其实这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话语,穆星河心里却好像一千只麻雀在上面跳。
穆星河胆子顿时又肥了一圈,道:“那我明天赢了,大佬看在的让您高兴的份上会不会有什么赏啊?”
沈岫这回却是真笑了:“可以。”
穆星河跟着笑了,但是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满口胡八道:“那大佬你做我的随身老爷爷好了,或者给我个魔宗左护法当当,再或者……穿个女装?”
沈岫依然带着微笑,却是重重地拍了他的狗头一下。
穆星河捂着脑袋,大佬这一拍带着巧劲,拍得他眼前金星乱飞,泪光闪闪:“好吧好吧,我胡扯的,到时候我赢了,就陪我聊星星聊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宇宙哲学吧!”
穆星河的主意一开始就是这个,他虽然为事业奋斗了一整天,但也并没有忘记他的爱情以及爱情的第一步——市场调查。而今大佬给他提要求,他只好迂回地些别的以掩盖真实目的。
沈岫对这个要求倒是无可无不可——穆星河想,怎么着也不会比女装更糟糕不是,不过妈的,他现在反而突然有点想看了!
好在对方并不能读心,否则穆星河又要遭。
沈岫顿了顿,却是突然开口道:“你很想赢?”
沈岫认识他并非一天两天,或许知道这样子步步为营不太像他平日里的散漫。他其实想过沈岫当年来论道大会是怎么样的,其实沈岫可能不太在乎浮名,但是他就是那么强,就是能轻而易举拿下魁首,名动天下。
“是很想。”穆星河果断道。
他与沈岫相对而立,此时忽然跳上了礁石,背对着沈岫,看着那微风中的海面和无边的月色。
“……那时候你走了,可能不知道后来的事情。总之我对谢师叔和李师叔有些约定,现在云浮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不是太好,我这样的修为在论道大会上要为云浮做点什么多少有些痴人梦,但既然他们愿意相信我包容我这个异类,我总得为他们努力一下。还有斩月碎星诀的事情——我也得找个办法解诀,”穆星河的眼底浮动着不定的波澜,“所以,这次比试对我来,结果更重要。”
沈岫忽地微微一笑,这一笑在夜里宛如月华流泻,但穆星河背对着他,垂着眼看着微风吹过的水面,并没有看到那一个微笑。
“你会赢的。”
穆星河扬起眉来,开着玩笑:“如此笃定,莫非大佬要传授个百把年的功力给我?”
沈岫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云烟一样轻微的笑意,他的发丝被风吹动,同穆星河的乱发一起纠缠起来。
他看着远处的山色,而穆星河看着大海。
共有一轮明月照在他们身上。
“相信本身就是一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