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嫌疑
是夜。
月光透过窗格落到室内, 室内昏暗, 有人酣睡。那人睡得香甜, 身体呈一个自由伸展的大字型,是毫无防备的姿态。
这是飞云银庄的少主,飞云银庄之下还有着京城中最大的赌场, 银庄做的是天下人的生意,赌场赚的是黑白两道的钱财,飞云银庄之势不可觑, 他们的少主却是纨绔乖张不堪大用之辈,就今日,他还听这位少主抢占了谁的地皮,非要当作墓地。他的确怀疑过这是某种掩饰, 却从月照残阙其它信息的调查中发觉要埋葬的不过是一个凡人剑客, 埋葬的原因是他收下了一名新的厮,得到那个厮的条件是为他埋葬他的师父。
如今见了这位少主,他更能确定此人并非他的对手。姿态反映一个人的心态,他相信他的对手们都收到了命令他们相互残杀的信笺,在这样的死亡危机下,就算能够入睡也不该是这样全数袒露要害的姿态。
但无论如何, 此人仍是要杀。
因为此刻他的身份是月照残阙的杀手, 而那位少主,是他所要暗杀的对象。
他手上转着一把匕首, 月色下闪烁着不定的微光。
刀光一凝,他的匕首已经往床上人的胸口插去!
寂静的屋中响起金属相击的声响, 匕首停住了,刀光晃了几晃。那人骇然望去,是一把剑抵住了他的匕首,精钢长剑,不算什么神兵利器,令人惊骇的是出剑的人。
快,且毫无声息,角度宛如计算好一般精妙。那人不知从何而来,却已悄然来到他的身旁,剑光一转,便已指向他的要害!
——是即使没有药物也能制敌的、真正的高手。
匕首掉落在床上,本该沉睡着的人却是坐了起来,拾起匕首,神情虽然仍有些困倦,可双目却是明亮无比。
“尸体呢?”
钟子津望着地面:“……没了。”
穆星河手上的匕首转来转去,他好像一点也不怕被刮到的样子,还了个呵欠,一边道:“也是奇怪,真的人死的时候像假人,假的人死的时候却像真人。”
“也许永辉剑才是真,他才是假呢?”钟子津顺口接道,好似发现地面上的什么东西,俯下身来。
穆星河慢腾腾道:“刚你们有动静的时候我就醒了,他一身黑衣,衣角却有银月标志,夜晚潜入,很可能是来自月照残阙的杀手。杀手往往希求一击必杀 ,行动之前必然经过许久潜伏,寻觅一次对方无可防备的时机,但他没有,他连你跟我在一起都不知道。他有力量,但是暗杀手法十分生疏,行动和身份无法匹配,因此,他本身就是我们的对手。”
“你得对,”钟子津缓缓直起身来,丢了一个什么东西到他身边,“那个人尸身没有,却留下了这样一个东西。”
穆星河放下匕首,顺手一取,那轮廓他很熟悉——是个药瓶,药瓶里的东西也很熟悉,就是那可以叫他们恢复很一部分力量的丹药。
穆星河吹了个口哨,了几句杀人爆装备想要更多快递员之类钟子津压根不能明白的话之后,又把药瓶丢给了钟子津。
“你吃。”
钟子津怔了怔:“我能自保。”
这人言下之意就是穆星河现在很弱,完全不能自保,这深深刺伤了穆星河的男性自尊,他指着自己脑袋,道:“我有智慧!”
钟子津直接伸手把药瓶递给他:“我有更多的智慧!”
穆星河凶残地嘲笑了钟子津一番,什么都不接,最后整个人瘫在床上,姿态十分无赖。
“死城的规则下的核心不是隐藏身份,也不是尽力杀人,而是资源的获取,毕竟你再聪明,原本能力再强,在死城中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练气期甚至养气期,如何和结魄期战斗?”穆星河摇头晃脑,同他分析,“杀人是获取资源的主要方式,但因为势力的存在,我们前期的行为受到制约,在能力没有超过可以无视势力的范围之前,隐藏身份、观察形势、浑水摸鱼是最好的方法。你是个剑修,手握宝剑,出手比一个拿符纸的少主更不容易被发觉。而且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近身保镖,你强我便强。”
“……我还未曾结魄,”钟子津默然收下,望着穆星河,眼中有难以言明的光泽,在不断波动,“我若是结魄了,或许就更有用了。”
穆星河看着他的身影。其实那并非是钟子津的身形,也并非是钟子津的样貌。他这些年有时也会恰好碰到钟子津与他一同历险,因此即便他在不断成长,褪去原本的稚嫩,消去了许多明朗的底色,穆星河也知道,钟子津就是钟子津。他永远是直率的,干脆明了的,毫不怀疑就可以挡在他面前的友人。
穆星河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接话。
他看着夜风吹动少年的额发,忽然有些失神,道:“我其实有点怀疑,你不结魄,是不想回瀛洲。”
“——怎么可能!”钟子津断一怔,下意识反驳,穆星河还在看着他,他仿佛渐渐放了气一般,瘪下去了,“其实……在外边,看到去过的地方,也还是挺……受不了的。但比起受不了,我更想变强,我怨恨我自己。我想要变强……变强才能报仇,才能找寻真相,才能——”
他下意识避开一些话题,因此得并不清楚,甚至还有些颠三倒四,最后硬生生截住自己的话,眼底比暴风下的海潮还要动荡不安:“但或许是我执念太过迫切,心中不诚,始终无法结魄。”
穆星河能够感受到那种焦急。他也能知道,钟子津的名声一日更比一日弱,从那个有名的剑客到一个普通的瀛洲弟子,钟子津没有改变,但世上之事永远是不进则退,未能突破到结魄,那也不过是一个昙花一现的新秀而已。
瀛洲双剑之名,许多人大概也已经忘记了。
遗忘是很简单的事情,时间有不可违逆的力道,总会把很多痕迹消磨淡化,穆星河即使记性很好,很多事情都在他记忆里褪色了,他已经忘记那个友人的模样,只在有人叫他星河的时候会想起曾经也有人那样喊他,眉目舒展,眼眸温柔。每回想起都好像有人把他心上的疤痕撕开,血肉淋漓。
他不会忘。
但他也不会提。
穆星河站起来,拍了拍床榻:“别瞎想,你睡去,后半夜我来守夜。”
钟子津开始翻来覆去的,好像并不好睡,不过毕竟他们如今不过肉体凡胎,疲倦终究是侵蚀他的身体,只余下缓慢的呼吸声。天光渐渐亮起,穆星河在桌上默了一夜的符阵,光线稍明的时候他开始按照记忆去刻画符咒,穆星河一笔画成,但久久未曾渡入灵气,拿着那张符纸在寻思。
此时穆星河却听闻一阵脚步声、喘息声,钟子津比他反应更快,腾地一下坐起,而后门后传来厮的声音:“少主不好了!”
“怎么又来不好——”穆星河听闻动静已经火速躺回去,揉着眼睛语气迷糊,钟子津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清醒得好像站了一宿。
厮没注意钟子津那略显凌乱的头发,只接着嚷嚷道:“疫病……还在继续发作,然后京中死了好些人!”
穆星河对这个发展毫不意外,满不在乎道:“有毒雾,当然会死人,京城里不还是天天死人吗。”
“不是这个!”厮急道,“是有许多大人物昨夜被暗杀了,并非死于疫病……”
穆星河与钟子津对视一眼,两人从彼此的神情中看出了同样的凝重。
他们昨夜经历的暗杀同样发生在很多人身上。昨夜死者身份各异,长幼不同,唯一共同点是各大江湖势力中有名有姓之人。很显然,行凶的目的是杀死一切可能的对手,他的目的和当初的威震将军异曲同工,但手段显然更高明一些。
“死者之中,有朝廷重臣,有邪教护法,也有正道大侠,”穆星河展开一张京城地图,手指在上边不住点划着,从地图边沿到中心,又从中心到另一边,“仅靠个人之力,一夜之间是无法完成这样穿越一城的暗杀的,但因为死者的类型相似,基本可以断定是一起事件。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向杀手组织下单了。”
“此间唯一闻名的杀手组织叫月照残阙。”钟子津补充道。
穆星河手指在桌上敲着,发出有规律的声响:“这里有两个可能,首先,是月照残阙的老大就是我们的对手,下令让手下的杀手暗杀我们,但月照残阙先天优势在此,若有此心,就不会等到今天才行动,其二,是他人雇月照残阙来杀这些人。其实月照残阙之主十分谨慎,手握力量,却等待他人寻求合作,自己藏在暗处借此一探虚实。江湖规矩,杀手从来拿钱办事,能下如此大的单,必然财力惊人。有钱人自然有势可依,那个人……”
他的脑子里把各大势力过了一遍,却听钟子津突兀地应道:“那个人就是你。”
穆星河摇头晃脑,顺便叹了口气——是的,假如有人像他一样分析的话,十有八九要怀疑到他头上,飞云银庄,谁能比他有钱?更何况飞云银庄有钱却并非寻常高手云集之所,买·凶·杀·人顺理成章。
莫名其妙一口锅就落到穆星河身上,穆星河很伤心,扯着钟子津假哭起来:“粽子啊,你可以要救救我,我飞云银庄要命没有,要钱一条,实在没有高手,只能韬光养晦,你昨晚救驾有功,今天我升你为近身护卫,你要好好保护我啊!”
钟子津僵硬了一下,然后摸了摸穆星河的头:“乖啊。”
穆星河很不满这个反应,把自己那伤心的假脸扯下来,起身揽住钟子津:“行吧,你既然升官了,我必须带你开开眼界,不然怎么配当少主手下,你对吧?”
穆星河完看了看厮,厮毫无防备被问到,呆呆点了下头,穆星河又道:“你的话,留在这边,联系赌坊管事,叫飞云赌坊的耳目,留意四处消息……嗯,给我调查一下,城中谁有一下子拿出万两黄金的财力。……还有,这几日谁死了,近日以来的行踪,都呈书面形式,报于我。”
飞云银庄不仅是有钱,赌坊身为鱼龙混杂之所,耳目众多,消息渠道自然比他人丰富。
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做不到的事情就不必勉强,情报有时候比杀人更重要。
少主带着白花花的银子和轻飘飘的银票以及任劳任怨的新任护卫出门了,京中繁华,即便时不时有死讯也未曾影响大部分人的生活,贩依然在叫卖,商铺依然在广迎宾客,一街的招幌在风中飘摇,卖货郎穿街走巷,铃铛叮当作响。高门弟子马而过,时不时有马车扬起一地尘埃,日头正好,好像把死亡的阴霾都晒得干干净净。
穆星河一路瞎逛瞎买,以体现自己如今的财大气粗。
钟子津十分茫然:“……你是不是这几年过得不好啊?不对啊,上次我见你还又骗了好多灵石呢。”
“什么骗,那是智慧财产,”穆星河理所当然道,“这里的货币早晚要贬值,随便使了!”
但穆星河走过最繁华的地段,最后他去的地方却没有牌匾,也没有幌子,世人都叫那里作斗兽场。
“旁人都飞云银庄有钱,只有少数人知道有一处地方所聚拢的钱财,不下于飞云赌坊。”
与飞云赌坊不同,来往赌坊之客从三教九流到世家子弟都有,而这座斗兽场,进出者都是身着罗绮者,钱财与地位便是他们的通行证。
穆星河亮出自己飞云银庄少主的身份,仆从好似与他相识一般,殷勤笑道:“原来是少主,快请!”
斗兽场中间是一片平地,四面有高高的围栏,环绕平地是数排有阻隔的观看之所,中有茶座,茶具古朴雅致,然而斗兽场之中却是杀意腾腾,人兽对峙,不死不休。
此处斗兽场,并非野兽相斗,而是人兽相斗。
达官贵人手上杯盏轻交,气定神闲的模样,然而双眼之中的灼热与兴奋却是泄露了他们的真实心境。
穆星河望了望,斗兽场中,狮子身上满是裂开的伤口,朝与它对峙的人低吼着,那人同样血肉淋漓,双手握着锥刺,以十分防备的姿态与狮子周旋。然而电光火石之间,狮子一跃而起,咬住了他的喉咙,他已反应极快,举锥刺向狮子,然而狮子的利齿已然撕裂了他的脖颈,头颅连着血肉与身体相分离。
看客们发出如雷的叫好声。
却见那狮子好似不能满足一般,扑向场地之外,围栏仿佛也难以阻挡它,不断震颤着。穆星河望过去,狮子发出声声低吼,眼若充血,皮毛还带着方才搏斗的血水。看客们见得此变,十分慌乱,斗兽场中尽是嘈杂之声。
此刻却是一个干瘪瘦的男子从门走向场地,他的鞭子空挥几下,那狮子竟然乖乖从围栏旁下来,匍匐在他脚下。一个童怯怯在门后望着。
一个斗兽场仆从低首向看客解释道:“畜生食人,狂性大发,叫贵人惊扰了。斗兽场中备有驯兽师,断然不会叫它们轻举妄动。”
看客惊魂甫定,却还是作出从容神态,笑了笑,道:“你们的驯兽师的确本领不凡。”
“那可不是,驯兽师都是祖传的秘技,从与野兽滚练出来的,你瞧后面的那个孩子,才六岁,就要来见识了。”
仆从一路往上,引穆星河走向的并非属于看客的座位,而是斗兽场的最高处。
高处站着一个人,仆从低首走到他身边,轻声了几句话,那人微微转过头来,穆星河看见他须发皆白,是飘然若仙之态,但眉目隐含威严,是历经风霜雨血才能留下的杀伐果断。
然而他看见穆星河,却是展颜笑开了:“子啊,听你老爹进不了城?怎么样,做当家的应付得来没有?”
这位是斗兽场的主人,同为类似势力,穆星河本以为会有些仇隙在,可从语气来看,他却是与少主一家十分熟悉。
穆星河不动声色,依旧是纨绔模样,回道:“不难啊,该怎么花钱还是怎么花钱。”
他在看着穆星河,穆星河也在看着他。真人与死魂其实差异不大,每个人都在沿着自己的生存逻辑行事,这个世界容纳了他们的逻辑,无论何事他们都有自己的应对之法,反倒是真人会因为怀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目的而显得格格不入,穆星河想观察他在真人与投影之间的裂隙。
但穆星河失败了。
无论是暗示最近的形势,还是谈及斗兽场本身,他都没有受到任何外在逻辑的影响,完美契合他本身的身份。
他甚至有和所谓少主父亲交往的记忆。
穆星河话语尽,微微一笑,拱手告别。
待到走远了一些,穆星河才压低声音对扮演了半天面瘫护卫的钟子津道:“他不是。”
钟子津看着他,等待他的分析,穆星河也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了下去:“他没有破绽,他的业务熟练,行事也是一个斗兽场主人应该有的行事,思考方式也是为了斗兽场与自己的利益,而非排除异己……”
钟子津想了想,忽然道:“既然如此,你此番前来试探,遭人注意该如何是好?”
他们缓慢往下走,即将离开斗兽场,越往下,越接近厮杀的中心,越往下,血腥气便越浓郁。
穆星河别过头去,回答钟子津方才的问题:“也不会,少主虽然是个没怎么管事只会吃喝玩乐的少主,但并非是没有脑子。京城如此形势,又有可能的性命威胁,既然斗兽场算是同行,少主的父亲与斗兽场主人是故交,少主寻求类似的势力合作或是庇护是很符合身份的事情。”
穆星河走出斗兽场,天光重新回到他的视野之内,车马辚辚,扬起尘埃,街边贩叫卖着,外头依旧是一片繁华平和景象。
他没有出来的话是这一次虽然没有暴露,但总归还是白走一趟。飞云山庄的“势”可以借的力本就不多,旁人选择吞噬敌手变得更强,他却依然在寻觅可以吞噬的对象。若不能找到一些可以稳定吃掉的对象,自己就会变成他人的猎物。
穆星河带着钟子津逛了一圈,依然是利用他丰富的经验,从别人的酒缸、店铺的佛像背后、戏班的道具翻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丹药,其中三分之二落到了钟子津身上。——有钟子津还是很好的,像淘米缸这一类作为少主无法办到的事情,作为弟的钟子津却是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去做。
今日穆星河还搜到了一枚玉佩,本身他以为那是他人遗落之物,几乎忽略,后来发觉它身上尚有灵气,才拿了起来。而后仔细探寻,却无法察觉是什么作用——可能唯一的效果就是让穆星河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法宝法器可以拾取以增强实力。
一日过去,夕阳西下,他还牵着一匹新买的马,驮着各种各样因为京中混乱形势而抛售的文玩宝物回到府中。
管事在府中等待已久,兢兢业业向他汇报今天穆星河吩咐之事。
“……京中门派势力,除飞云银庄与斗兽场外,还有一处是深藏财富所在。二十年前,曾有朝廷赈灾银两失窃之案,至今仍无定论。但实际上,有传言那些银两都被‘白玉骨笛’玉照京所拦截。白玉骨笛是蘅芜庭之主,那些银两,或许就在蘅芜庭之中……”
“蘅芜庭是正道魁首,久居京中,或许就是为了寻觅机会,联络官府之人,暗地里处理这批官银。”
穆星河沉吟半晌,在蘅芜庭所居之处,画了一道圈。
然而未等穆星河与钟子津一探蘅芜庭,第二天早上,除了疫病不断往京中渗透的消息以外,厮的“不好了少主”还带来了一项新的内容。
——蘅芜庭一夕之间覆灭了,满门无存。
作者有话要:
感谢叫我先帝的地雷~
其实在最近我身上发生了一件非常悲惨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上周跟猫架,祸及显示器,显示器磕到硬物直接坏了。然后我带着死亡一般的平静去买了个新的,没用几天猫啃显示器,新买的显示器又宣布GG了。
现在内心十分痛楚又十分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