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无边心事归沉寂
穆星河得偿所愿, 便不再涉足尘事, 他好不容易收手, 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之中。
但他的风头仍未过去。时不时有人登门拜访,询问他的意见,征求他的主意。穆星河大部分情况是看菜下碟, 高兴了多几句,懒惰了也就提个主意,具体怎么实施, 他们自己想办法。
纵使穆星河态度如此随便,院来访者却是随着时间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从远方专程赶来,叫穆星河去评鉴他们的发明究竟何处出了问题。穆星河开始时是要钱, 要了钱发觉这些人还是应付不过来, 便声称自己要闭门研习道学,每月只开一次门。
后来穆星河门前的人渐渐少了,因为那些人聚在一起交流,会发现可以依靠彼此的智慧解决问题,既然如此,目的达到了, 不需要见那位大师也一样可以。甚至他们不远之处也租赁了一座院子, 半夜还燃着灯火,有时候是敲敲的声音, 有时候却是大声争吵的声音。
一切都在变好。这原本不过是一座边陲城,如今却是越发繁荣, 总有很多新奇物事从这里诞生,也总有很多人慕名而至。
与那些热闹相比,穆星河的对门却益发门庭冷落。
玄法学堂的学生,从十来个孩子,到八个,四个,两个,一个。
因为世上有很多营生可做,有很多事情可以通往一条满载黄金的道路,没有人愿意浪费光阴,更不会有人耗费一生在荒谬的、没有边际的术法之上。
那天穆星河装模作样地出门买菜,他很喜欢这样人间烟火的感觉,行走在午后里,听声音像日光一样沉淀在微凉的空气中,喧嚣时远时近,而他内心始终静谧,能见日光下的微尘如何起舞又如何降落。
他提着一手东西回到家,却看到一个粗膀子女人拉扯着对门学堂的孩子,孩子大声嚎哭不止,女人也怒骂不止:“整天偷偷来这里有什么用?赚得到银子吗?哦,学术法,学得像你师父那样好?你学到了那些术法,也不过是给人变个戏法放烟花,屁用没有!”
穆星河站定了,忽然笑了笑,轻轻道:“不要看放烟花哈,曾经有一个可以单挑炎魔的伟大巫师也用过法术给人放烟花啊。”
女人显然是认出了他,欲言又止,闭了嘴,拖着自己的孩子走回去,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面目扭曲,还一路喊着救命。穆星河看了许久,终究没有伸出手去。
他对门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慢慢开,玄法学堂的女先生依然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洗得越发苍白,人更瘦一点,就好像一根竹竿被兜在一团破布里,眼窝深陷,皱纹伏在皮肤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之态。她没有看穆星河,而是看着那远去的孩子的背影,好像看着夕阳落下地平线。
穆星河倚靠在门旁,抱着胸,好似漫不经心地道:“他们不相信,你拿术法轰炸他们不就行了,反正你比他们强,有话语权的人应该是你。”
女人沉默了很久,冷淡地道:“试过了,所以我才会落到今日。”
落到今日?
是今日这样无人可教还是更早一些的孤身一人?
哪样都很奇怪,哪样都有可能。
“其实,如果想要发扬术法之学,不妨去到富贵人家家中,他们没有生存压力,总有几个想要学些杂学的。”
穆星河想了一会又开了口,女人却没有回应。穆星河本以为她依然不屑于和他这样的心术不正者交流,便转过身去,算回家见他的大佬,然而就在他背过身中的一瞬间,听闻了女人低声的道谢。那声音有点暗哑,带着无尽的汹涌暗流。
穆星河很快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中一角,直到有一日再度出门,这段几乎覆满尘埃的记忆才重现在他的脑海间。
对门已经是紧紧闭着了,门口落下落叶也无人扫,穆星河听了才知道女先生真的就如同他提议的那般前往高门寻求自己的出路,然而结果是大部分时候她被人赶走,有时候能留下来,却又因为脾性过于孤直而遭人嫌弃,终究是整个阮城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但穆星河自觉做不了什么,正如他看着那个孩子被带走而不加阻劝一样,他比谁都要明白术法的土壤在这里终将彻底枯竭,她身上那一点被沈岫的力量影响的能力是这片土地开出的最后一点花朵,最后会被滚滚的历史车轮碾作尘泥。
穆星河回来和沈岫这件事——毕竟沈岫的力量就在她身上,他问沈岫是否要去追踪,沈岫只了一句不要紧。沈岫,西北方向有些神兽的气息,叫他安心稳固境界,真气受限,必有恶战。
在这个灵气衰竭的世界要修炼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寻常的修炼是贯通体内真气,连接天地灵气,构建自己术法、功法与本命法宝共生的心境世界,然而此时因为此地的灵气衰竭,修炼残缺一环,构建世界便越发困难。穆星河本来对冥想修炼已经手到拈来,随时随地闭上眼睛就可以沉入真气世界,此时却开始发觉一切不再是顺理成章,真气离开过他,如今灵气也弃他而去,他无法如同往日一般前行,而是必须花费许多心思去重新回忆自己与天地的关联,以心中之理重构天地。
穆星河花费很多时间才摸索到门道,后来不由开始沉迷于此。他能见到这片土地贫瘠得寸草不生,可他在一点一滴地重新让水流入这片土地,让土地冒出草芽,生出花朵,让树木抽枝长叶,让山丘拔地而起。
雨露与河流重新回到了他的世界,他的真气在河流中畅行,他的呼吸化作清风,思绪构成了繁星,一切感觉都回来了,那些感觉却又似乎更胜往昔,他变成了此间的造物主,万物随他而动。
身在枯壑,心开天籁。
若是在寻常的世界,穆星河或许很难会有这样的体悟,但如今正因他曾失去,才会念动万物运行之理,才开始试着自己开凿天地。
失去对力量的掌控原本是祸事,如今却成了他的机缘。
如今每一步都于他而言变得缓慢而艰难,他却甘之如饴,甚至连出门装模作样都忘却了。
“这里就是穆大师的所在吗?”实沈身上背着包裹,一身风尘,抬头看着覆满藤蔓的院墙。
“对啊对啊,他就住这里,天天关着门呐,”他的同伴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很快同伴的注意力就转到别处去,拉扯着他,“走了走了,没什么好看的,去天工院啊!那里才是我们的研发新物事的所在,我同你,天工院的李球,他在算学方面的造诣绝不亚于你,还有啊……”
实沈听着同伴的话语,却不住回头看着那个院。
那里居住的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或许不是因为他,这的阮城不会成为百工聚集之地,不会如同今日一般无数新奇之物从阮城涌向四海。可他却在短短的闪耀之后选择了皈依道学,从此寂无声息。有人他江郎才尽,可实沈却在那流传出的越来越少他的提点中发觉,他的思路清晰见解透彻,并非不如往昔。
他不愿意相信那种玄而又玄的过往之学会将这本该闪耀的人物拖入泥沼。
他想去……服他——看看这世界如何之大,看天下万象如何日新月异,看帝国的坚船利炮如何无往不利,这个人为什么要抛弃这样光辉灿烂的未来,埋首故纸堆之中?
——是,他想将他拉回来!
那是一个尤带秋瑟的夜里,实沈爬上了穆星河家的院墙,身体压盖枯藤有轻微的碎裂的声响,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压盖了一切的声音。庭院寂寂,一切陈设都很古旧,就连照明也非是对方所发明的照明器具,而是越来越少人使用的石灯笼。屋内也燃着灯,明对方并没有入睡。
实沈深吸一口气,算跳下院墙,却在此处听闻门被推开的声音。
那人提灯而出,白衣胜雪,那一袭月白外袍就宛若青天覆雪痕。他发如鸦羽,眉如墨画,倦倦然抬眼望来,那眼神宛若冰下之水,唯独眼角一滴泪痣给他添上夺人丽色。霜凄万木,他立在寂寂秋庭之中,是天下无双的姿态。
实沈此刻好像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下意识地缩了起来,过了许久才探头一望,却只见庭中树木摇落枯叶。
他昏昏沉沉地离去,一时也想不清楚自己是否就在梦中。那应当不是穆星河,因为那个大师是有着英俊夺目如同日光下的宝石一样的好相貌,但他所见之人却是如同雪覆春原,月照千山。
约莫是几个寤寐难眠的夜晚之后,他再度爬上了那个院墙,但就连石灯笼的火焰也熄灭了,屋门敞开,依稀可见有些空空荡荡的房间。
第二日他才知晓,那院子里的人已经离开了阮城。
那院子许久空置在那里,后人或许会知晓那里曾经居住过一个曾惊才绝艳在新匠人心中如同启明星一样的人,最后却也不过埋首道学归于沉寂。又或许在某本札记里,能见过一段关于这个人和这个院的旖旎而禁忌的猜想。
穆星河和沈岫的确已经离开阮城,倒不是为了什么,是沈岫感受到关外有所异动,而穆星河的境界稍微能够稳定下来,恰好可以去做些事情。
帝国以高山为界,翻越高山,便是一片广阔的高原。穆星河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夜幕已深深降下,乌云密布的夜晚,并不适合赶路,因此也便停下脚步。沈岫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是比之前气色要好一些,并没有之前那般触目惊心的虚弱感了。环境如何似乎对他影响不大,他随时随地都能沉入自己的境界之中,见穆星河停步,也就停下来进入冥想,穆星河也寻了块巨石,在那之后盘腿修炼起来。
当他感受到异动睁开眼睛之时,映入视线的是几双幽绿的眼瞳,带着刻意放轻的呼吸以及一触即发的杀意。
是野兽!
不……灵气内蕴,这是妖兽!
穆星河常年在野外行走,自然知道他的夜宿会碰到什么事情,因此也一点都未曾慌张,真气宛如风暴在他手中聚集,他的术法即将出手!
时迟那时快,就在他术法出手的一刹那,那些妖兽的头颅上溅出鲜血,鲜血喷射到了他的脸上,却是带着十分的冷意。穆星河定睛望去,妖兽已经是嘶吼着轰然倒下,几道冰凝成的棱刺刺穿了妖兽的头颅,便连鲜血在寒气的影响之下都瞬间凝固。
穆星河无暇多看究竟是谁出手,又有一声低沉的兽吼自他身后传来——竟还有妖兽是漏网之鱼!
他的术法瞬间已经出手,地面掀起一阵旋风,直向声音的来处而去,妖兽被风掀起,风带细刃,将空气都染成了血色,然而他却能看到妖兽将口一张,竟有骨刺带着金属的冷意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袭来!
虽是意料之外,穆星河却已迅速反应过来,手中忽然生出一把青霜笼聚的扇子,扇子一展,扇骨将骨刺尽数挡下——
风声停歇,地面上一地妖兽的尸体。
穆星河这才有时间去观察周围的形势,沈岫其实早已醒来,神色平静,站在一旁,他身上也没有任何真气波动的痕迹,可见方才并非他在出手。而远处一个枯瘦的身影立在石上,鬓发凌乱,隐约可见是个女子,穆星河目力很好,认出了对方就是那个他曾以为已经去了京城或者其它地方传道授业的女先生。
女先生也认出了他,声音低哑,因为抑制着什么几乎要撕裂一般:“为什么?”
她疾步向他走过来,双目陷在黑夜的阴影之中,看不清其中情绪几何。
穆星河没有回答,她便再问一遍:“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方才穆星河的出手,很明显就暴露了自己本身就会术法的事实。但是穆星河的确不但什么都不做,甚至往另一个世界更踏一步。
他蹲下身来拾起先前妖兽射来的骨刺,灵气内蕴,比他想象中气力更盛。他一早就从传言中听闻这些妖兽有些邪力,如今一看,却比传言中更甚。
他看向女人的衣角,染着斑驳的深色血痕,是经由许多次战斗所染上的痕迹。穆星河挑了挑眉,道:“我以为你去了京城,将术法传承了下去。”
可她却没有被穆星河的话语转移注意力,依然问道:“为什么?”
穆星河叹了口气,答道:“因为我没有办法,世界的规律是这样的,术法总有一天会消亡在这里。”
女先生的声音越发低哑,带着奇异的执拗:“修大道之人,为求长生碎枷锁,向来不信命。”
“我并不缺乏和命运抗争的勇气,”穆星河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但我不能确保我可以对其它人的人生负责任。”
就好似那一日他见到的那个孩子一样,他能确信那孩子是真的受术法吸引,真的有天赋在身,他可以悄悄教他术法,让他带着自己的见解去探寻那个世界,但是没有用,穆星河如今命运未卜,不能保证能够将他从这个世界带走,那么只能看着他背负着一身要被时代淘汰的能力寂寂度过一生。
这个世界的气运,不在他们这些人身上。
女先生一直倔强地仰着的头慢慢地垂下来,点了点头,而后看都没看他们,转身离去。
“喂!”穆星河却是不依不挠,喊住了她,“这些兽类挺厉害,是你一直阻它们在关山之下吗?”
女先生的脚步忽地停顿下来,她的声音不知为何少去平日的冷硬,变得如同风中的叹息:“……这一身术法,总该寻求一些曾经来到这个世界的价值。”
她少女的时候骄傲叛逆,自负本事,年纪稍长,想要求得外界对自己的肯定,却是一无所获,她想开宗立派传承术法,终究无人应和。最后她被磨去一身棱角,低头去寻求一线希望,却还是处处碰壁。
一身本领,到最后竟是无处容身。
她如今走在兽丛里,踏足鲜血中,或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她何时死去,但对她而言,或许合该如此。
她竟意外平静。
穆星河看着女先生慢慢远去的身影,侧头望向一旁的沈岫,眸光在夜风中波荡不定:“大佬,你我是做错了什么了吗?”
“魔修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事情,”沈岫的长发在夜风中被拂乱,他望着远方,像望着无法被预示的未来,“他们杀人,放火,背叛,利用,但他们觉得一切都未曾违背自己心中的准则,无痛无悔,因此走向与世间道德相悖的道路也可以得以长生。世间修炼向来如此,魔修也好,道修也罢,但求寻到自己的‘道’,自己便能得之以理。旁人不可置喙。”
穆星河沉默片刻,忽然抚掌一笑,眉目间又恢复原本的明朗:“是,大佬你早已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也该做出我的选择。”
他遥遥指向高原尽头的雪山:“走吧,我们去完成顾婆婆的托付。”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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