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风雪夜归人
废城永远是深秋的景象。白日是天高气爽, 碧空无垠, 及至夜里, 却是乌云沉沉,风卷夙夜。
就是这般的深秋季节里,两场雪改变了一切。
秋日本难得有雪。
第一场雪其实并不是雪。
是纷纷的纸片飘扬在高空中, 顺着突然而至的风上下翻飞,远望就像下了雪。
那场‘雪’之后,占山为王的田园牧歌时代提前结束了, 厮杀与混乱忽然而至,从城里到城外都不得安宁。联盟与倾轧、背叛与死亡,种种过后人们终于寻到了纸条上所指宝物隐藏之所。
可那并非宝物,也没有那个传中气质温雅的男子在等待他们, 只有一坛酒。
但仅仅是一坛酒就能叫人们再起争夺, 在刀兵止息之后,他们却瞧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青衫落拓的白发刀客,大剌剌倚在山石旁,他眼中好似没有这些重权在握、绝世武力在手的人,兀自举着酒坛子, 大口饮酒, 纵声高歌。
临了将那酒坛子一摔,大呼一声痛快, 而后扬长而去,竟是无人能阻他一分。
众人愕然之际, 却有人笑着离去。
他:“……原来醉生梦死之醉,便是醉的本身。”
那是一个目光明亮笑容有些懒散的年轻人,未曾完全褪去少年的形貌,轮廓却是有些锋利起来,如同日光下的刀刃,初初开锋,明亮夺人。
第二场雪离第一场雪很远了。
废城已不是众人向往的寻宝之地,能轻而易举到手的早已被人夺走,而艰难险阻重重的,在人们的血肉祭炼下,也已所剩无几。每一日都有人因争夺死亡,非是抱着必然寻获秘宝之心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废城,再无音讯。
而那一场雪就是在这时候落下的。
换了平时人们大抵只会叹一声天气无常,但此风声鹤唳之际,人们却是不得不防。
他们素日里的战斗经验和对情势的直觉是有用的。那些不信邪的人走入雪中,习惯性地用术法挥落雪花,却不想被这看似轻盈的雪花捅了个对穿,雪花如同热铁,他们的身体却如同薄冰,他们就在雪中像雪一样慢慢消融。
这一场雪比每一次争夺都叫他们恐惧,因为它没有缘由,没有来处,好似也永远都不会结束。
大抵那些自负修为与地位的人之前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会窝在废城一个客栈躲雪。
那是一个很好的客栈——如果在当年。
若废城不废,这个客栈大抵也会是汇聚六洲往来之人、游子们都能叫出一声名号的大客栈,但此处毕竟已是废土,即使客栈可以看出陈设大气物品俱全,也难以掩饰其中破败,连牌匾都被磨损到看不出字来。
客栈亮着灯火。
灯火投射着客栈中人的身影,男女老少,黑色的影子一道道的,显出些许诡秘来。
原本当是见面即便不起来也会立刻相互退避、少有寒暄的人们,此刻却是如此平和地坐在一个客栈之中,听着窗外的落雪与风声。
“格老子的,不知还要在这破客栈待上多久。”话的人留着络腮胡,虎目生威,一点都不像修道之人,可他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武门之主,他来时带着一群门人,却在一路上纷纷死去,独留他一人,这些经历却未能给他添上压力,他坐在这儿,便好像普通的旅人一般抱怨起来。
“破客栈?”应声的是坐在柜台上的女子,她意态悠闲地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露出纤细莹白的脚踝来,她的手指也是葱白的,微微掩住红唇,轻声便笑了起来。她笑罢,眼波盈盈看向那汉子,语声千转百回的,分外动人:“——你可知道,这客栈前身为何?”
她姿态随意乃至有些放荡,眉宇间却有种天然的娇怯,两相结合,原是酿成了叫人移不开眼的风情,只是如今,却没有谁多看她一眼。能来到客栈的人手底下鲜有没有几分本事,既然有本事,那自然有名头,有名头,又焉能不互相认识?
此女名字他们不记得,却能清楚记得她的名号:碧落妖女。能力高强的女修真者向来以仙子为称,能冠上妖女的名号的自然不是什么善茬,她早年以双修为名,将修士的骨血功力全数纳为己有,待到后来她已经不需要再寻人吸食,行事更为嚣张随意。
但纵使如此,也是有人好奇之下与她搭话:“那碧落你知道是什么客栈?”
碧落轻轻一笑,玉指轻叩,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
“白灯笼,朱酒碗,红烛有香,明炉无火,铁算盘里藏利刃,破铜炉里隐纹章,”她摇晃着算盘,算珠声音清脆,“这是衡明客栈啊。”
“衡明客栈!”
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神色不禁凝重起来。衡明客栈对他们来便是一段故事,那段故事里无数英雄在这个客栈往来,客栈风姿绝世的老板娘周旋于各种客人之中,任是哪方豪强都无法损坏这个客栈一分。
但无论什么故事,都有落幕之时,衡明客栈的故事结束在一场焚天大火之中,红颜白骨,英雄成灰。
叫他们神思不属的却并非是那些传。
“衡明客栈不是在那大漠黄沙之地吗,这里分明不是,女娃你糊弄老子呢。”络腮胡拍着桌子道。
碧落闻言笑意却更是欢畅,应道:“可是呀……既然了无大师的渡业塔能在此处,衡明客栈又为何不能?”
客栈原本还有声谈论的声音,如今却开始陷入漫长的沉默。
他们想起的并非只是那座佛塔,而是先前他们从些许细节中的得知的其它处所的原型。
渡业塔、金蚕阁、狮子府、不灭地牢……那些原本不该在这里的许多地方都汇聚在废城之中,如今想来它们的共同点不是什么宝物汇聚的遗府,而是它们的主人,或者其它留下传的绝世高人都曾死于此中,那些都是……英雄冢!
甚至包括此处,整个死城,都极有可能是英雄冢!
人们想到此处,面色皆是诡异。
“我当城主都将我们这般凡人视为蝼蚁,”话的人声音低柔,带着几丝阴冷,他一身黑袍,兜帽遮住半张面容,便更显得森然,“不想还叫我们前往这英雄冢之中。”
他是断魂陵的主人,驱赶他人魂魄、甚至对弱者施以咒缚当做奴仆,一旦不从命就叫他们灵魂被困缚不得往生。旁人认出他的身份,不喜他的行事,因此他身边也只有一个仆从而已,他开口也无人应和。
络腮胡骂骂咧咧地:“也不知道这雪要下多少时日,我也本不要什么金丹了,还不是这个怪雪,得叫我待在这个鬼地方!”
此时却是坐在窗边一个瘦猴似的男人开口了,他冷笑一声:“赵老四,那也就是你要逃,最后逃不出去灰溜溜回来而已。一贯想装英雄,格局也不过如此!”
“我的兄弟们死了那么多,不走难道还要让他们继续牺牲下去?即使是后来也是因为外边全是一团迷雾,诡异之处不下于现今的雪,不能再进一步——这样我才回来的!”
络腮胡忿然辩解,瘦猴只是发出一声冷笑,并不搭理。于是络腮胡登时大怒,一下子站起来,一掌便拍碎桌子板。几步过去就要抓住瘦猴,瘦猴神色不屑,没有一点畏惧。
“赵门主,你犯戒了,”一个僧人双手合十,叹道,“如此如何能成金丹?”
成就金丹者,需安神定志,不骄不躁,那是异界之人留下的劝诫。即便金丹如今依旧是可望而不可即,那虚无缥缈的标准也依旧横在他们的心间。
络腮胡动作一僵,话者是镇魔宗的明空大师,他的弟子们在这废城之途尽数丧生,他却神情安定不见半点波澜,的确是高僧之态。
客栈闹哄哄的又谈论起别的来,瘦猴径直站起身来,没理络腮胡,不知要走向何处。
“去哪?”有人问道。
“找酒,”瘦猴冷冷道,“弟兄们因我而死,如今总该叫他们黄泉路上有一口酒喝。”
实在是奇也怪哉,这来历诡异、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月的客栈哪还有酒,纵然是有了酒,有哪里能喝?
却也真的有人找到了酒,有人在喝这坛酒。
喝酒的人还敲箸作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他同桌之人却不领情,道:“你已经喝了好一阵了。”
于是那人便唉声叹气:“大佬你一点情趣都没有的,都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了,也不学学我。”
话的人正是穆星河,他许是喝得有点多,脸颊有些发红,眼睛却万分明亮。
他撑着脸颊望着沈岫,沈岫沉默半晌,道:“……学不来。”
于是穆星河便拍桌子:“那你得配合我,配合!懂吗!”
沈岫便微微侧过脸去,凝视着对方,眼中闪动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好的。”
穆星河:“我好不好?”
沈岫便答:“好。”
穆星河又问:“我厉不厉害?”
沈岫回道:“厉害。”
“你……我……”沈岫应得利索,穆星河反倒有点踟蹰起来。被沈岫含笑问了一句“你什么”之后,又像恼火又像自暴自弃一般拍了拍桌子,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你最特别的……朋友!”
沈岫未曾回答,已是有人走近前来,令他停下了原本的动作。
“兄弟,你这酒是何处寻来的?”
先时那年轻人一直侧着身子喝酒,同身旁的男子话,如今年轻人听到声音便下意识望过去,他的面容在灯火中明晰,明明朗朗,锋芒毕露,叫人看到不由怔了一怔。
他们见过这个人。
这个年轻人总在那些关键的地方出现,然后做奇怪的事情。
“醉”现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诸人都在忌惮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竞争对手,唯独他一边叼着草叶子吹来吹去。后来便更加古怪,人人抢得头破血流,他在角落里折深秋的枯枝,口中念念有声,的是什么“他嗯我他不嗯我”,及至之后形势越发糟糕,他不退也不进,只在满地尸体血肉中来来去去,不参与任何一场争夺,也从未有任何人能够阻碍他。
就好比如今,人人都在思虑着如何破局,他却在同人那些漫无边际莫名其妙的话,好似外面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但无论如何,能在如今这个形势下还存活过来的人,无论多古怪,身上都是有硬本事在的。他旁边的人在阴影中,人们看不清形貌,但也大抵能经平日讯息里知道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伙伴,样貌极为出色,叫人见之难忘,从年轻人的态度来看地位似乎也不低,只是气息微弱,从未出手,一直要年轻人来保护,这更叫人忌惮于年轻人的实力。
瘦猴问年轻人要酒,年轻人的行为古怪,待人态度却是很随和坦荡,笑着指了指里头,道:“把柜子推过去就是地窖入口。”
有人奇道:“这还能喝?”
“不能,”穆星河歪倒在沈岫身上,一脸正直,“你看我都醉了。”
沈岫嫌弃地把他拍起来,低声道:“装模作样。”
外边风雪呼啸,他们就好似全没当一回事,同客栈里其它满心忧虑的人们截然不同。
瘦猴向着穆星河所指的方向离去,也不知是否真想要喝那些来历不明年岁不定的酒,随着他的离去,客栈忽然静下来,只有簌簌的雪声和不间断的风声。
风雪何时休?
这一局破局比他们想象得要难很多,许多同伴也因此而死,但假若他们便因此畏惧,那便对不住他们的地位与手中的力量。
客栈烛影闪动,细碎声响使得客栈更为寂静,窗扉紧闭,门外的风声不断呼啸着撞击着,声势尤是骇人。
雪越发急了。
客栈的大门在风声中嘭地一下被人推开,片片蚀骨的雪花沿着风灌入客栈之中,一时间堂内光影摇动,灯火被吹得将要熄灭。那人一身染满血迹的衣裳,兽皮所制的披风的毛发上已结上着冰碴,腰上悬挂着妖物巨大的头颅,不甘的妖瞳还未闭合,他手上提着宽刃长刀,负雪而来。
作者有话要: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