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夜雪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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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城中还能留下来的绝少无名少姓之辈。

    而即便在废城之外不认得此人, 经那一日, 也难有不识得他的。

    那一日各方势力部署重重, 最后兵刃相见,只为了那张纸片指引的宝物。当时这个白发刀客也在那处,他一手夺酒, 一手持刀,诸人手段尽出,竟是拿他全无办法。及至最后, 他摔酒而去,大呼痛快,也没有人拦得下他。

    更何况,在废城之外, 他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无人不提防。

    此人姓名不详,出身不详,手中刀从他踏入人们视线以来便没有换过,刀名昆吾,于是他便被叫做昆吾刀。

    人们只知道他是北边来的刀客。他自北向南而来,一把长刀斩落强手无数, 名声越传越响。这是个怪人, 他可以不分任何场合,不看任何人面子向人挑战, 只需要对方够强,他都会与对方邀战。他并非没有失败没有受伤, 但可怕的在于他每一次失败之后都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变强,战胜从前他难以匹敌的对手,再次往前而去。

    就这样到如今,他已经不向别人挑战了。有人他宝刀已老,而在有些急于成名的后辈的尝试下,人们才知这个想法是如何大错特错。

    他已经很久没有向人挑战,也很久没有人能战胜他。

    白发刀客将门推开,在风雪中将妖物的头颅摔落,碎出一地冰碴子,他回手一推,门就重重关上,他身姿挺拔,望着客栈警惕地望过来的人们,朗声笑道:“诸位可有酒?”

    碧落掩唇轻笑道:“你这昆吾刀好生厉害,外边雪那么大,竟伤不了你半分!”她眼波盈盈如若含情,凝望着昆吾刀。昆吾刀却是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径直就要寻个地方坐下。

    彼时瘦猴已经抱着酒出来,拾了碗,看见来人怔了怔,直接满上一碗酒,放下酒坛,行到昆吾刀面前,道:“前辈,慕名已久,敬你一杯。”

    昆吾刀问道:“你是谁?”

    “绝地派,和豫!”

    昆吾刀点点头,直接抄起地上的酒坛,与他一碰,竟也不客气,将酒直灌入喉,接着往地上一放,道:“不是好酒。”

    “此处非是饮酒之地,”瘦猴点点头,道,“日后若有缘分,前辈可否与我切磋一番?”

    昆吾刀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应道:“你,还不行。”

    只听客栈有人忽然怪笑一声,:“天下有数的顶尖高手都不配做你对手,那天下有谁可做?”

    昆吾刀听到那句话,神色也未有改变,淡淡道:“你们都不行。”

    客栈中的空气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有人自觉被落了面子,道:“昆吾刀如今同看不上眼的人一起争夺金丹,看来亦是不能免俗,落于樊笼之中。”

    那人语带讽刺,昆吾刀却是笑了:“我的确身在樊笼,也因困于境界而来到这里,但我来这里要的不是金丹。”

    “你要什么?”

    “要找一个人。”昆吾刀道。

    碧落最早反应过来,讶然道:“你该不会是想要找城主挑战吧?……当真是个武疯子!”

    众所周知城主之强大,在世上——从他们知事到如今,从未有人能与他一较长短,那是当之无愧武道巅峰,绝世之人。且那么多传中的人物都不敌城主之力,殒命城主的刀下,想不到这个昆吾刀竟然还敢!

    昆吾刀只是笑了笑,放下酒坛,提起长刀,在众人警惕的眼神中走向穆星河。众人皆注意着他和穆星河,昆吾刀却是径直望向沈岫,他将刀柱在地上,低头注视着沈岫:“来一战。”

    沈岫似乎未曾感觉到那般压迫,只微微抬了抬眼:“你确定?”

    昆吾刀凝神望着他,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再度提起刀,转身离去。

    “待到你伤势好转,与你一战!”

    沈岫唇角微微抬起,笑意淡薄,却是什么都没有。

    全程被无视的穆星河十分不满,一脚便踏到长凳上,高喊道:“想动我们家大佬必须先过我这一关!”

    昆吾刀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行。”

    “……男人不能不行!”穆星河更愤怒了。

    满客栈的僵硬中,碧落依然是笑吟吟的,转移了一个话题:“啊,魔宗道宗,高僧刀客,天下英雄都在此处,不知城主有没有做过一网尽的算呢?”

    “你一切都是城主的阴谋?此界都是他的天下了,没有人能盖过他去,”络腮胡忿然道,“凭什么去赶尽杀绝?”

    于是碧落又咯咯咯笑了起来:“所言差矣,希求力量,哪会有什么尽头呢?天下功法如此之多,以城主之能,再修一门汲取他人力量的功法,又有何难?”

    众人深思她的话语,脸色越发凝重。

    穆星河却是回想了一下众人方才的话语,忽然问道:“——你们一直城主城主,他就没有别的名号绰号或者名字吗?”

    人们俱是无言。

    有人道:“自我们出生起城主便在那儿了,极少出现,世人只知他是双绝城城主,其它无甚可以记下的。”

    穆星河便笑了笑:“我原先当你们不敢讲真名,没想到实际上恐怕是大家记性都不大好。”

    穆星河这一句话轻描淡写,无甚稀奇,然而有心之人听了,面色却是渐渐沉了下来。事情已到这个地步,城主的真名也好,事迹也罢,其实都无关紧要,但是古怪的在于他们想不起来。

    这样强大的人,他们脑海中关于他的印象不过是双绝城城主,是他的伟业与力量,至于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平生所好何物都不知晓。一个人生命若在,必然会在不同人的记忆里留下各种痕迹。然而他们这些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经历的人,对城主的印象却是出奇一致。

    城主就好似一个单薄的、指代无上力量的符号。

    络腮胡忽然迟疑着问道:“会是那个人吗?”

    那些窃窃私语忽然停歇,他们不约而同想起那个人来。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废城中的所见所闻也有所不同,但一旦提起“那个人”,他们只会想到一个人。

    或许那并不是一个人,是一道飘飘渺渺的影子。

    那是个如同水墨晕染出来的男子,带着初雪新茶一般的韵致,他在红叶如血的林间摆下一坛美酒,他在月色晦暗的夜里抚琴,他在幽幽寂寂的房间挥毫写下难以明悟的长卷,他在湖心之亭与自己对弈……是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叫人不忍断。

    但他向来很快消失,留下一句难以破解的谜语,指引人们去争夺、去流血。

    “或许是他。”碧落思忖道,她面上缓缓绽出一个微笑来,“毕竟,从没有人见过城主的模样不是吗?即便记得,怕也都‘不记得’了……”

    “不是他,”此刻却是昆吾刀开了口,他已是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窗被风撞得不断晃动,“武境如心境,立不世伟业、斩尽天下英雄的人不会如此。”

    有人忽然问道:“你为城主而来,可曾记忆里见过他?”

    “从未见过。”昆吾刀道。

    风声呼啸,四面的风声好似包围住这件客栈,客栈的门窗被风撞击,声响听来摇摇欲坠。犹如困锁在这迷局中的他们。

    灯影摇动里,有低低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是有人在缓慢而毫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金丹,宝物,废城,城主,……某个人,”敲击桌面的年轻人低低一笑,“好玩。”

    或许他是唯一表现得兴致盎然的人,他想了一会,也未觉苦恼,又慢悠悠问道:“那么,双绝城在何处,是哪双绝你们知道的吧?”

    “没有人知道双绝城在何处,”白发刀客却是忽然开口,“它本就不会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双绝城建城许久,久到当初我们可能未必降世,”断魂陵之主沉吟道,“它的双绝并非夸耀城主的武功、功业高绝,而是因为建城时候,不止是城主,还有另外一人——是他们两人携手创下那等伟业,但除此之外,我对那一人毫无记忆。”

    穆星河手指敲着桌子,陷入沉思之中。

    而众人也皆是沉默,他们越往记忆中挖掘,越觉得心惊肉跳,他们历经血雨腥风而来,从未畏惧战斗,他们畏惧的是无法被捉摸的情势,无法被理解的困局。

    他们所知的信息,一直以来的记忆竟然显得如此可疑。

    连自己都不可信,那么还有什么可信?

    静默的客栈里,只有风还在拍着门窗。烛火渐渐暗下来,外面的声响也渐渐止息。

    有人霍然站起,推开窗看着外边。

    这一夜过去。微光中只见大雪无垠,几片细雪花悠悠飘落,这一场他们感觉要无休无止雪竟然是要停了。

    他们等待了许久的雪霁,却是在这般的时刻到来。

    穆星河便也跟着凑过去,大雪已经把万物埋得只剩银白的粗糙形状,他望着雪,叹息道:“雪就这样停了。”

    “你的意思是雪不该停?”瘦猴仿若察觉了什么,忽然抬头问道。

    “雪在该落的时候落,在该停的时候停。”

    “当时为何该落?”

    “或许在座有人比我更清楚,”穆星河低低一笑,道,“不过不需要那个人站出来,你们也很快可以发现,为何该落了。”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雪后的白茫茫。客栈之旁原本该有其它的建筑,此时却是一片片低矮又凌乱的形状——那些建筑,竟然无声无息地在雪中被摧毁了!

    断魂陵之主目光闪动,喃喃道:“是有某种力量引导我们来到这里……”

    碧落闻言面色却有些发白,断然反驳道:“不可能,纵使我们都能呼风唤雨,纵使城主法力无边,断也不能从操纵气象到操纵我们的心智!”

    穆星河叹道:“虽然我也很不愿意相信,但这事情的确发生了。”

    瘦猴的目光已经从窗外移开,落在穆星河的面上:“你想什么?”

    “不是我想什么,而是你们要做什么。”穆星河话得慢慢吞吞的,叫他分外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瘦猴道:“……既然落雪是为了叫我们来到此处,雪停就是让我们离开此处。”

    在落雪的时候,他们已经发觉情势不受自己的控制,待到如今,已经无法用不能控制来形容,而是自己在毫无知觉中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程,且如今似乎只能这般走下去。

    只是他们行过千山万水,历经重重险阻,比谁都清楚一味等待意味着死亡。

    络腮胡的鼻翼一张一合,剧烈的呼吸引得他的胡子都为之颤动。“老子想走很久了!”他将桌子重重一拍,桌子因承受不住力量而碎裂,他大步越过人们,推开门去,门外风雪已歇,他回头看了人们一眼,人们殊无动静,他顿了顿又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扭过头去,大步走出客栈之外。

    却是不知何处来了一股风,吹翻厚厚的积雪,吹起片片碎砖断瓦,直向客栈之处而来。那风来得太快,几乎叫人不及反应,就带着那些破碎的瓦砾横冲直撞而来,络腮胡直觉唤出法宝抵挡,可那法宝未曾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的整个人就被碎瓦砾了个稀碎,地面被残肢血液染红,又被吹来的雪花覆盖。

    有人喃喃道:“不可能不让我们出去的……”

    穆星河望着那掩盖一切的新雪,苦笑道:“好了,现在条件又增加一项,需要某种意义上的集体行动。”

    断魂陵之主冷冷道:“焉知我们一起不是如同方才那样送死?”

    穆星河叹了一口气,神情还有点忧郁:“我本来不想的……”他还在故弄玄虚,众人却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他,穆星河只好又叹了口气,道:“下雪是因为达到了某种条件,你们可还记得下雪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与在座各位有关的。”

    “那一场雪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碧落回忆道,旋即抿了抿唇,“与我们有关的可多了,有人杀人,有人身边的人被杀,有人抢夺物品逃离未遂,也有人入城来。当时那么乱,不做点什么事情,真的活不到来这个客栈。”

    “我知道,”穆星河看向断魂陵之主,“来的人是他。”

    断魂陵之主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我之前没见过你,不过大约听过一点,”穆星河道,“断魂陵的主人,役使他人的灵魂,占据着城外的地域。无论城内情势如何都按兵不动,到最后才入城来。你这样谨慎而克制,来到城中必然有大好处,什么样的好处让你有把握来冒险且改变这里的局势呢?”

    穆星河唇角一勾,慢悠悠道:“不过当时我未曾想到这一点,我是看到了那位白发刀客想到的,众所周知,他是得到了‘醉’的人,当他来到这个客栈后不久,雪就停了。那么,可以利用的条件就进一步缩——下雪之前的事情,在场人物,‘醉生梦死’,我想到断魂陵主人为何前来了。这般谨慎的人,前来冒险,必是有把握取得醉生梦死其中的一样,这才入城。而他得手之后,醉生梦死都落于人手,于是,下雪了。”

    断魂陵之主并未反驳,只是应道:“由此反推可得,因为‘醉’‘生’‘梦’‘死’齐聚此处,雪停了,提示我们离开客栈。”

    穆星河微笑颔首:“你得对,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然而断魂陵之主却话锋一转,淡淡道:“可是这只需要那四人一起行动,为何要同闲杂人等一起?”

    “对啊对啊,”穆星河疯狂点头,笑着,“轻车简从,我们马上出发吧。”

    “……我的便是你,”断魂陵之主不耐道,“你猜对了,我身上携带着‘醉生梦死’之‘死’,昆吾刀众所周知是‘醉’,碧落合双修生生不息之法,取得了‘生’,明空大师在绝境悟得浮生若梦之缘法,是为‘梦’——既然如此,凭什么要与你们同去?”

    被提名到之人目光闪动,看来断魂陵之主的猜测确实无误。

    “我啊?”穆星河指指自己,很无辜似地眨眼睛,“那当然是因为我又聪明又讨人喜欢啊!”

    然而并没有人理解穆星河的幽默感,穆星河只好摸摸鼻子,干咳一声,道:“你们不会现在还想着那所谓的金丹秘宝吧?情势已经如此,我想我们优先考虑的不该是彼此的争夺,而是如何破局,如何从这里生还。”

    明空大师一直低头不语,此刻却是双手合十,站起身来,直视穆星河,目光清正坦然:“我们有生存之忧,但施主乃是异界之人,自然有办法脱身离去,何意纠缠于死局之中。”

    穆星河不清楚自己何时暴露了不是此地原住民的马脚,却也不在乎,他粲然一笑:“那当然是因为……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