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短景寒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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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在短暂的商量过后一齐离开了客栈。

    既然关键在于醉生梦死四人, 他们也放下了那些微妙的对立和不服, 共同驱动真气。

    四色光芒涌动, 汇聚成一股紫气,漫向遥远的东方。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人们只能进往东而行。

    穆星河也在人群之中。在这样暗自提防的强者们身边,穆星河和沈岫是例外,旁人都是带着几许严峻的神情, 走向不知生死的前路,穆星河却是态度懒散,走在沈岫后面,时不时偷偷拨弄一下沈岫的头发。

    沈岫终于回过头来:“……你在干什么?”

    穆星河左右张望, 疯狂装蒜:“啊, 发生了什么?”

    沈岫便“啪”地一下拍他脑袋,然后手中真气一动,化作无形无色的薄膜覆盖着自己的身体。穆星河还要再皮一下,却发现明明手要接触到他的长发,他的感觉仿佛只是摸到了一片雾。

    穆星河苦着脸道:“大佬,云浮要是知道教你的术法被你这样用来对付你心爱的师弟一定会伤心的……”

    “胡八道。”沈岫根本不想理他。

    穆星河失去了乐子, 只好继续跟人们走着, 看四处的风景。

    这些人虽然是因为短暂的共同利益而一起行动,实际上依旧是泾渭分明。明空大师得人尊敬, 像瘦猴这般正道之人都愿意行走他身旁,碧落虽有妖女之名, 但也无人阻止她的刻意靠近。断魂陵之主役使魂灵,遭人厌恶,众人自然能有多远躲多远,当然,对方也不屑于接近人群便是。

    而穆星河同沈岫走在最后边,本身殿后非是穆星河来做的,他却觉得走在后边更好观察人类,便拉着沈岫走得越来越慢了。

    世人常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事实上只要根本利益相左都会如此。他的身份尴尬,被识破了非是此界中人,本来很难在这些人中呆着,但幸而很早就通过出言分析来展现自己的价值,来表达他们可以结成共同的联盟。

    因此他还悠哉游哉地跟着观察四面的形势。先时的变故让人们万分提防,于是穆星河能看到他们各显神通、加强防备,有人放出鬼探路,有人身被石层,有人剑气护体,有人伞隔绝四面的气息,唯独昆吾刀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大步走在众人之前,脚步溅起些微的雪痕。

    他面无表情,穆星河却隐约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兴奋。

    不是凝重也不是警惕,他往着几乎算是孤注一掷的前路迈去,是十分的快意。

    有点像以前某些时候的他——为什么要以前?穆星河的思绪忽然停顿下来,他抓住那一点想法的尾巴,却感觉有一股凉气涌上来,来自他的心底。

    穆星河心思不定,恍惚间发觉前面日头渐渐升起,雪后的太阳竟有照耀一切、融化万物的灼烈,众人见得变化,明空大师双手合十,真力凝成金钵之形环绕着众人,是防患于未然地隔开了阳光。

    幸而这日光并无诡异之处,人们依旧能够继续前行。紫气指引往前是一处荒废的园子,草木参差,几乎看不清道路。他们的脚步停下来,一人双指并拢,召出凛然剑气,斩碎挡路的草木。那些草木果然含有奇异之力,在枝叶被斩断之后,好似顿时失去生命力一般纷纷萎落下来,那人还未放心,直将附近的草木全数斩碎才收去剑气。

    穆星河收回目光,却见沈岫依然望着那处,依稀察觉到一丝不妙,但他未及开口,人们简单交流几句之后,已经继续往前走去。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穆星河忽然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呼,就来自于那个斩断枝叶之人。

    只见在那岩石地面上,有看着极其柔软的草芽突破了坚硬的岩石,迅速抽枝长叶,插入剑客的身体之中,植物生长在他的身体里,仿佛吸食着他的血肉,他的身体似乎被抽去了骨头,血肉化入越发茁壮的植物里,藤蔓仿佛炫耀一样朝着他们招摇。

    这场面可称惨烈,有人声音好像带着满腔血泪,大喝一声“宗主”便持剑劈向植物。枝条断去,却如有生命一般不断跃动,插入持剑者的身体,让他化为新的养料。

    四面草木枯折,风声呜咽,一片衰败之中,只有道上两棵植物,因为吸食人的血肉而显得如此繁盛,那盎然的绿意还在不断生长,带着神采奕奕的亮泽。

    血腥渐渐散去,在渐渐消泯的血色中,有繁花盛开,那是洁白而硕大的花,却散发着浓郁到几乎让人窒息的香气。

    众人心下恻然,却无人敢再度出手,白发刀客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果断往前去了。

    明空大师叹了声“阿弥陀佛”,收起金钵,默然前行。这一场危机因为两个人的死去而中止,前面看来再无风险,可已经无人话,天地只余他的的步声,等待不知如何提防和破解的危厄。

    紫气指引着他们前行,他们穿过一片紫藤枯萎的回廊,走到一处架着木桥的湖泊,水面平静,水波明澈,倒映着日光和枯柳假山,仿佛就没有经历过之前那场大雪一般。人们踏到木桥上,木桥震颤起来,甚至发出细微断裂的声音,他们不敢再耽搁,不觉加快了脚步。

    碧落微微侧过头去,看自己倒映在湖面上的影子,青丝如瀑,粉面桃腮,姿态娇娇怯怯,可眉目间自有顾盼风流,纵然绝境,依旧是好颜色。

    她轻轻一笑,就要转过头去,却发觉水中那朦朦胧胧的影子却是又缓缓一笑,她反应极快,口诵法诀,几道粉烟护住她的身体,而与此同时,那影子却从水中探出来,穿过粉烟的屏障,捧着她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影子生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巧笑嫣然,眼波明媚,朝她吹出一口气来。

    碧落的身体在这片刻之内片片碎裂,化为一道道青烟,消失在风中。地面上只剩下一具白骨,一头枯败的长发。

    红颜白骨,不过刹那。

    人们的脚步一顿,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行走得更快了。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之间,他们自忖经历过无数险恶,对危险有着比常人更甚的提防,此刻却完全无法预料到死亡何时会来,如何能免。

    又好在他们恰是经历过重重险境,短暂的惊愕过后他们已是冷静下来,他们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碧落乃是“生”的携带者,她死了他们的路是否还能走下去。

    而万幸指引他们的紫气还在。

    他们行进比先前更加缓慢,遇到一切可疑的事物都不遗余力地回防,好在像之前那样的杀招没有再度出现,直到他们走到正房之前。

    正房之中是一眼可见的诡异。那里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满室的铜镜。

    “……镜子一类的法宝,多以反射为主,若是有隔绝光线的术法,或许能破除这个困境。”瘦猴思忖道,他是如此,眼神却是看着断魂陵主人。

    人们的目光也是看向断魂陵主人。

    唤鬼之术,生于阴寒之地,作为鬼修大家,断魂陵主人定有隔绝光线之法,像魂灵这种非实体之物,也定然难以被铜镜反射。

    但他们向来水火不容,能同路而不起争端怕已是极致。如今知晓出了客栈后其它人死亡也不影响道路的指引,或许自然而然他便会袖手旁观。

    断魂陵主人微微抬起头来,兜帽盖住他一半的面容,只显出苍白的下半张脸来。

    “已是此等境地,昔日的仇怨对抗,又有何意义?”断魂陵主人声音冰冷,嘴角却微微抬起,是一抹疲惫的冷笑。

    他一手指地,一只只剩下白骨的手托着的骷颅钻地而出,骷髅眼放幽冷的绿芒,在白骨上不停转动着,人们只觉一阵阴风吹来,无数黑色的鬼影在他们身边凝聚着,遮盖了他们的天地,只剩下骷髅眼中那点幽绿,指引着他们前行。

    黑暗中仿佛只有心跳的声音,断魂陵主人测量着脚步与距离,将白骨骷髅收入袖中,鬼影散去,天光慢慢回到他们的视野之中。人们看着周围的人,不由舒出一口气——大家都还在,至少这一程里,没有谁丧生。

    然而人们很快察觉到诡异之处——他们身后的光线,太暗了……

    当他们回头看去,却看到镜子里漫出一只一只的鬼影,高低不一,身形各异,缓慢地向他们游来,正是断魂陵主人之前所召唤的!

    人们惊疑不定地望向断魂陵主人,自然以为是他做了什么手脚。却见断魂陵主人却是面色苍白,手上动作不断,再次唤出法宝,念诵的仿佛是指挥鬼影销毁的法诀,然而那些鬼影动作却骤然加快,向断魂陵主人扑咬而去!

    当鬼影散去之时,断魂陵主人只剩下一具骨架,撑着他空荡荡的衣服,茫然地跟随着鬼影们逆行着走向铜镜。

    鬼影们一个个游入铜镜之中,消失无踪,而他跟随着他曾经的扈从们前行,他只剩骨架的身躯撞到铜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委顿于地,再无动静。

    接连的死亡、不可抵御的强大力量终于让人克制不住恐惧,他的下属嘴唇颤抖,面色苍白:“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这……如何能活?”

    “城主这样让我们死有何意义?”瘦猴双眉紧锁,“我们之中,有什么相同之处吗?”

    “我看是没有的,”穆星河一直静静看着,静静跟着,此刻才开口话,“你们来历本领行事风格都不一样,活下来很多时候也是随机事件,除非城主就在我们之间,随时更换布置算计我们,否则难以如此……”

    他此言一出,却有人立刻反应过来:“以杀人取乐,可能更像你的作风。”

    穆星河听着便笑起来,他行事的确很随便,可能看在别人眼里便是放纵不羁喜怒不定,又是异界之人,全程都没有紧张之态,嫌疑确然最大。

    “但我不是,我的修为你能感觉得出来,设计陷阱绝对不可能那样毫无痕迹,”穆星河扬眉一笑,眉宇里却没有半点因为死亡接踵而至带来的阴暗,“既然对方比我强很多,那我们也不能一下看出来,当下自然是找到新的线索,好好活下去才有资本和城主博弈。”

    但纵使穆星河如此来,也没有人能放下心中的不安,死亡好像无法躲避,也完全不循常理,到了这一步他们才知晓,光是活下去都如此艰难。

    人们沉默地前行,人们终于是离开了那片园林,面前是一片低矮建筑,雪色重新回到他们的视野之中,带着逼人的凉意。

    地面上不知谁堆了两个雪人,嘴角不知用什么堆出了一道血色的微笑,叫人心惊肉跳。

    但即使如此,有先前的教训在前,至此已经无人敢轻举妄动。然而雪人却是缓缓地抬起手臂,仿佛在向他们招手致意。

    正面对雪人的人吓了个够呛,但他反应还算镇定,当即念诵法诀想要召来术法回护自身,却不防被人一声喝止:“慢着!”

    穆星河急急一步挡住他,手中掷出一物,在他们面前爆裂开来,金光灿烂,叫人眼睛都几乎被灼伤,一阵巨大的气浪随之而来,几乎要把人掀飞。

    ——何其剧烈的力量波荡!

    而波荡之后,那两个雪人竟是消失了,天地重归平静,穆星河越过人群,自己走了几步,四周静寂,但人们所提防的报复终究没有到来。

    那个年轻人在天光血色中回眸一笑,眉宇带着少年才有的明朗意气:“我赌赢了。”

    “方才施主自毁之物是佛门之宝,渡岸金灯。”明空大师双手合十,道。

    “是,我们不要再想什么术法破解了,”穆星河叹口气道,“这里有绝对的规则,脱离于我们的常识之外,只能……以暴制暴。”

    有人奇道:“为何先前我们的力量无法限制他们?”

    穆星河摇摇头:“不是我们的力量,而是法宝的力量。绝对的规则之下,只能使用绝对的力量,把法宝都拿去自毁,将法宝所有的力量凝聚在那一刻,我们才有绝境下的生存之机。”

    听闻穆星河的提议,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那这之前我们去争夺法宝岂不是都在做无用功?”

    穆星河悠悠反问道:“莫非死在这里,之前便不是做无用功?”

    明空大师了一声,口诵佛号,道:“一切皆是身外之物,施主是心境明澈之人。”

    沈岫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穆星河施为,瘦猴忽然迟疑着问道:“倘若你这个办法无用,这一次只是凑巧解决呢?”

    “那我也没办法呀,”穆星河耸耸肩,“那就只能死了,敌强我弱,敌暗我明,不做一点牺牲,怎么能知道更多的东西?——诶,别气,我不是把你们的命当做试验品,我本身也可能是那个倒霉蛋,都看命吧……”

    他们这样一来一回着,白发刀客却没有受这些变故所扰,身影却是越来越,是远远地同他们拉开了距离。

    那是一个标准的刀客的身姿,金刀大马,携风而去,神气内敛而意态豪阔。

    穆星河见过很多剑客,甚至他的朋友——钟子津与温行泽便是两个风格截然不同却又无比出色的剑客。剑客身上会带有剑的意志,明锐、飘逸、优雅、决然。

    昆吾刀是一个刀客,身上所有也是独属于刀的气息。阳刚、狂猛、霸烈、酷绝。他眼中只有自己的武道,但依然无碍于他的地位,他站在那儿,便是当世英豪。

    穆星河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并不需要我们。”

    白发刀客先一步离开,众人在原地整理自己的法宝之后再度启程,幸而穆星河的猜测是正确的,当人们遇到异象第一时间献祭法宝以后,果真成功度过了许多危机,但也有人因为献祭法宝有所犹疑而不可避免地死去,及至之后,人们的法宝越发稀少,就连穆星河之前趁火劫的宝物此刻也是所剩无几。

    太阳不知不觉消失了,天色晦暗,黑云沉沉,枯叶在风中飘舞,因为一地的雪,而更显诡异和冰寒。

    穆星河此刻看见了一座城立在他们面前。而白发刀客停留在城门前,抬头望着,他听到声音,扬眉一笑,在晦暗天光下却有着不一样的明亮之色:“你们来了。”

    穆星河只觉无比荒谬——他们本在城中,又为何又走到一座城之前?

    他看向城门的牌匾,“双绝”二字映入他的眼帘。

    他怔了片刻,忽然手掌一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

    穆星河懂了!

    感谢何煜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