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海客谈瀛洲
阴天。
麦场上聚拢着浓郁的阴云, 有风, 麦子们几乎被风折断。
一个男人拄着剑站在麦场之中, 灰袍染血,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他身后的男孩扯着他的衣角,本是精致的面容, 如今却是一身狼狈,只有一双眼睛清而亮,他深吸一口气, 道:“成大哥,你走吧。”他看着周围慢慢聚拢过来的敌人,目光不见任何怯意:“就算他们抓走我,将我炼作蛊盅, 我也不一定会向他们认输!”
男人目欲迸裂, 喝道:“你知道被练成蛊盅要经历多少折磨吗?炼为蛊人他们已经人不人鬼不鬼,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灭门仇人的工具?”
那双充满的血丝的眼露出几丝狠色来,像是被逼到绝处的狼。
“我替你挡着,你——跑!”
言语之中,敌人已逼近!
剑风扫动!
那是很沉的巨剑,挥动之时带着凛凛的风声, 曾一夫当关重创来敌, 也曾意气风发,一剑叫诸多高手俯首。
如今这一剑, 却是绝路之剑!
他没法不抱着必死的觉悟而战斗,敌人太多, 太强,而他能凭仗只有一把剑。
他的视线开始晃动,呼吸都满是铁锈味,他焦灼地看着男孩,期望在他的殊死一搏下能为男孩争出一条生路,男孩却是依然无路可退。
他张开嘴,喉间嘶哑,连一句叮嘱都不出口,已经要迎向刀锋。
但是那把刀却是在他恍神之间斜斜被击飞,于此同时他看到了无尽的流光,冰冷而锐利的剑气。
数道冰冷剑气自天而降,直直落到他们的身边,剑气纵横,竟然在他们面前形成了无形的壁障。
——是他。
是那个人来了。
晃动的视线里,蓝衫剑客缓缓行来。
阴霾的天色里,他举步从容,神情平和而温柔,风雨欲至,剑拔弩张,他却像是行走在春日垂柳湖畔,独步寻花。
闯荡江湖的剑客没有不知道这个人的。
——这个人叫温行泽。
在谁的眼里,这都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天下的剑客,都以剑势为重,或是够猛,或是够快,可这个剑客,却是走上了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道路,他修炼出了玄之又玄的剑气,天下之中无人能敌。这样的人本该站在武林之巅,可他却是万事不沾,独自飘荡东西。他是温和有礼之人,只要愿意,可以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却始终与人保持着距离,没有一个朋友。
他自认与温行泽相交比旁人稍微更深一点,知道的东西也就更多。
比方温行泽或许并不算一个人类,不喜欢太多的阳光,身上经常有些只有死者才会有的幽寒,比方他这样的存在很奇异,因他并不是生于这个世界。
再比方……温行泽来到这个世界,是历练,他却觉得那更接近一次自我放逐。
他不清那是怎么样的感觉。
“温行泽!”敌人显然也认出了他,为首者喝道,“此事与你无关,不想日后行走江湖无路可走就休管闲事!”
他们自知不是对手,如今抛出狠话甚至只能以未来组织会对他不利作为威胁。
那个蓝衫剑客步伐从容,人们可以看到他那俊秀的面容,平静的眼眸,还有——那森冷的气息。
他低低一笑,依旧是宛若月下柳梢头那般温柔:“想管就管了。”
他话语温和,出手却毫无犹豫。
那一剑,宛若月色下的海潮,海潮覆盖之下,他们竟然一点抵抗之力都没有!
为首者眸光一闪,以手化爪,向男孩抓去!
既然不能战胜温行泽,那至少,此次任务必须完成!
但他在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海上升起了明月,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剑光。
冰冷而灼热,无尽的潮声在他的身体里回荡着。
那是他的灵魂离开身体的最后感受。
麦草低垂。敌人的身体也如麦草一般被折断。
金黄的麦草染上了一抹一抹血色。
温行泽收起剑,神色平静,不见半分嗜血之色,朝男子伸出了手,微微一笑道:“无碍吧?”
男子犹然在情势急转的惊骇之中,被他拉起后半晌不出话来,第一句话却是:“行泽兄,请您收少主为徒!”
男孩在他身后探出头看温行泽。
温行泽伸手摸摸男孩的头,依然是微笑道:“不会。”他看着男子的神色,道:“你知道的,我本非此界之人,不应该在此留下羁绊。”
男子胸中气血翻涌,内息不畅,苦痛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可是你也不想回去不是吗?”
温行泽的笑容慢慢敛住。他怔了怔,久久没有话。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温行泽做事只有“应该”和“不应该”——他应该肩负瀛洲剑派的责任,他应该照顾后辈,他应该把剑术练好对得住自己,而并非是想与不想。
后来他经历了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痛苦,又在痛苦之中险死还生,在这机缘巧合才能求得的生命中,他抛弃了很多。他放下了对瀛洲剑派或是对别人的责任,也割断了对他人身上的热爱的索求。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之前那漫长的彷徨和恐惧的缘由,无关天赋,也无关热爱,而是因为他始终没有接纳过自己。他不认可自己的许多许多,因此只能凭借着理智而前行,依靠着别人的热意填满自己的心。
一人执剑而去,他想要寻找的是自己也能支撑自己生命的力量。
他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他听到了剑的声音,风的声音,人山人海的喧嚣,风吹竹影的静寂。
别后不知君远近。
他以为他果决而潇洒,此刻却发觉那更类似于一场放逐。
在这个点头之交的言语里,他第一次发觉……他其实是不想回去的。
他以为自己已是无心无情,无所挂牵,那为什么会恐惧归去?为什么——会将这样的旅程当做一次漫长的自我放逐。
他不是很明白。
他的手缓缓握紧,垂下眼来。
“可我也总该回去的。”
那里是他不明白的、又深深埋着的羁绊的所在。
那一日对于瀛洲剑派的人来本该是平凡的一日。
大清早的剑修们就在切磋比试,刀光剑影收歇之后他们三三两两坐在地上着话,讨论着之前招数的得失。
一名剑修比划道:“其实你那一招烟涛微茫,应该这样,这样,就可以接上下一招了!那他肯定只能撤!然后你就可以——”
被他比划的人断了他,不服道:“烟涛微茫收招式哪有那么快?你还真是站着话腰不疼。”
剑修就反驳道:“钟子津师兄早就可以做到了!”
几人齐齐看向远处的峰头,异口同声“唉”了一声。
剑修惆怅地用树枝在地面画着歪歪斜斜的人,道:“如果钟子津师兄会收徒就好了……”
这话一出,几个人又齐齐叹气。
一人接口道:“旁的师兄或许到了这个境界就会收徒了,可是钟子津师兄虽然待我们向来亲切,他眼里其实只有剑法……怎会舍得分一丝别的精力在旁人身上。”
“或许,剑派没了,他也是另寻一个地方修炼剑法吧。”
“……天才啊,总是有资本特立独行的。”
一大早,剑修们都十分忧伤,十分沮丧。
被人们谈论的钟子津也起得很早,他依稀记得这几日应当又是云浮的宗门大典,回忆起归来之后就有些异常的友人,眉宇间罕见有些忧色。
但那股忧色很快被风吹散,他以树枝为剑,又开始一日的练习。
剑客的祝福与企望从来不在言语之中,而是在剑上。他们用剑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东西,用剑去斩开一片荆棘,到达他们想要到达的远方。
瀛洲岛上剑声如同涛声,永世不绝。
然而变故来得是那样突然——钟子津尚还在思考那片落叶能一瞬间切成几片,中间怎么样的变化最为舒服,便看到看守埋剑之处的同门一身是血逃出来,连一句话都没能完整,只颤抖地指着埋剑之处。
与此同时,他只觉空气一阵错乱,内息受阻,难以恢复。
他感觉向来敏锐,识得不好,提剑奔去。
岩石之中开了数道裂口,一个个仿佛不属于此界的生物从中奔出,好似只会越来越多,永远都不会停歇。
弟子们的修为本就不高,又被气息影响,面临这般的怪物几乎没有抵抗之力,绝望之中他们想起门内已经一个宗师都没有了,之前镇守宗门的宗师同弟子完话之后便匆匆离去,瀛洲剑派……无人能守!
剑修执剑绝望地支撑着,即使他们找不出任何解决办法,却依然没有人后退半步。
因他们是瀛洲剑派之人!
他们执剑不为退却!
剑修感觉自己的呼吸已然絮乱。
握着剑的手也开始颤抖。
他们竭力想着剑招的应对,却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然而在视线恍惚之中,却看到一道剑光亮起在他们的眼前。
明亮,锐利,冰冷。
以及……迅如流星。
在瀛洲,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剑术。
那个人漆黑的双眸好像燃着暗色的火光,站在他们的身前。
——瀛洲剑派,还有人能守!
钟子津一面抵挡,一面让附近的弟子离去,待到人终于去得七七八八,他轻巧地挽了个剑花,面上溅了血,有细的伤痕,眼中却是燃起来的、扑不灭的战意。
“等你们很久了,来吧!”
钟子津不知战斗了多久。
他身上叠起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血色将他的衣衫染上了更深的颜色,他却好似不知疲倦一般,眼中只有面前的天引,即使伤重,也不愿它们出埋剑之处一步!
钟子津一剑切断天引的躯体,这些怪物的死亡不见血液,只有冰冷的残躯砸落一旁发出钝重的声响,他未及喘口气,又是一个侧身,剑影所到,一只天引已被斩落!
只是天引好似无穷无尽,他那经过特殊炼制的宝剑因为长时间的战斗都失去了原本的锐利。
钟子津预感到了这一次变故。
他向来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当初他察觉出蛛丝马迹的时候,便回来告知师父,于是师父将瀛洲留给了他,让他等到他归来。
钟子津很少扮演指挥者的角色,他从来都是对信任的人给予绝对的服从,他是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剑,最得力的猎犬。
因此,师父离去,让他守着,他不问原因也不稳归期,最后就算战斗到他的宝剑粉碎,也不会离开一步。
天引张开羽翼向他扑来,他提剑将怪物从眉心一分为二,然而剑刃却也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钟子津转手将自己另一把剑出鞘——那把剑成色其实一般,有着浮夸的外形,一看就不像什么名剑。
然而这把剑却是承载了他的青春年少,他的不甘求索,是他的半生。
剑修的心很,一人一生一剑而已。所有人都羡慕钟子津,羡慕他的天分,羡慕他的好运道。许多人都喜爱他,他却好像不为这份喜爱所感,从来都仗剑独行,眼里只有剑道的更前一步。
可人们不知道的是,即使天赋过人如他,也经历过漫长的煎熬,也曾忍受着那些诸如伤仲永没有恶意却万分伤人的话语,他也彷徨过、犹疑过、不确定过。只是因为他是幸运的,叫人羡慕的,他从来不轻易表现自己的凌乱心绪。
他的剑负载了许多重量,可他出手依然如此轻,如此快。
他知晓自己的幸运,也知晓他人善意的可贵,他清楚瀛洲给了他多少许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栽培、宠爱、信任、自由,以及同心同意的同道之人,可以尊敬的前辈们,也清楚他从到大都是在瀛洲剑派的前人后辈持剑的身影里汲取精神力量。
他希望他不是最后一个这样的人。
问剑道和这些尘缘羁绊哪个更重要,他那不习惯思考感情的脑袋根本无法回答,只是他清晰地知晓,只要今日血未流尽,他还可以为他们一战!
战至他的剑一柄一柄破碎,战至他只能折下树枝与天引相抗,战至他只能且战且退!
这便是剑修!
钟子津好似就不知疲倦一样,眼前只有剑光、只有凛然的钢影!
他的手渐渐酸软,即使他再不愿意,这段长路也总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钟子津头一次憎恨生命的有尽。
他最后的树枝都随着他过于强烈的剑气而折断,钟子津担忧地回首望了望瀛洲剑派。
那个的宗门啊,旁人只知瀛洲仙派,却不知道这里还有着许许多多将生命都系于一剑之上的、求索于剑道之中的剑修们。
他想永远听到这里的剑鸣和海潮之声。
失去了剑,他还有手,还有身体。
或许那会给他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势,也让他的人生走向无法逆转的境地,但很多事,到了此刻也不重要了。
可他咬牙准备再战而转回视线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发觉有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御剑而来,是十分朴素的灰色袍子,却有着天边那抹微云那般的闲淡温柔。
那声音是熟悉的,好似穿越了重重时光。
“——子津,接着!”
他看到一把笼罩寒霜的剑破空而来。
那把剑好似带着许多遗落的记忆,落到他的手上。
那是当年穆星河送给他们而又遗失在外的“霜之不高兴”!
利器在手,钟子津却只看着那行来的人,眼眸中的死灰一瞬间变成了熊熊的烈焰:“师兄,你回来了!”
温行泽回来了。
他变了许多,眉宇中依旧有忧悒也有温柔,但整个人就像是终于磨砺出锋的剑,又被收于溪水之中,明澈而锋利。
他的真气微动,寒芒如星点射出,那星点寒芒在离去他身旁刹那骤然化作冰冷的剑气,带着海潮的气息,覆盖而下落!
钟子津劈开天引的头颅,望着那铺天盖地的剑芒,笑着叹道:“师兄,你的剑意,成了。”
沈岫的剑意是带着孤月星、高天朔雪的清寂,钟子津的剑是有着飞星暗芒的敏捷与热意,剑意如心迹,钟子津想过很多次待到温行泽修成剑意,该是怎么样的风采,如今他终于是看到了。
那是带着比剑修更为浑厚的真气、带着比道修更为锐利的意气,以气凝成的剑!
剑雨纷纷而落,暗合阵法之理,当剑雨落下之时,竟然组成了一个布满削金断玉剑气的剑阵!
当最后一把剑落下,狂澜从剑阵中升起,冰冷清辉照耀其中,剑气更显凛冽。
当狂澜止息,剑阵顿时爆开,而被困锁于剑阵中心的天引们也纷纷四分五裂!
“‘剑掩赤城’……”钟子津目光闪动,“很厉害。”
那是瀛洲剑派的剑气之术,温行泽离去多年,终究没有放弃瀛洲的剑法,也终于没有放弃瀛洲剑派。
他们是瀛洲的双剑,可以支撑起这个瀛洲剑派的人。
然而恰在此时,却是有一帮人涌向瀛洲剑派,使劲拍着瀛洲剑派破旧的大门。
弟子心开门缝一看,却见外边一色的深蓝衣袍,绣着海潮的图纹。
弟子心下烦躁,当即就要把门重新关上,还准备回忆一下他几年没用过的术法,不想来者见门开了一点缝隙,粗鲁地伸脚过来卡住,把门挤开,嚷嚷道:“听你们破剑派有‘天门’,怎么回事啊,这种厉害的东西要在也该在我们瀛洲仙派啊!”
瀛洲仙派的人鱼贯而入,瀛洲剑派守门之人本就不多,怒目而视道:“死牛鼻子,现在没空理你,你们少来捣乱!”
“呸,”为首者不屑道,“不稀得跟你们这些门户捣乱,让开,要不是我们这些高手出手,你们整个破剑派就要死在天门出来的天引手下了!”
他身后的人话稍微客气一点,拱拱手道:“我们同出瀛洲派一脉,五百年前或是同门,实在不能看着你们苦苦支撑。”
他扬起手来,呼唤瀛洲仙派的弟子们:“走吧!”
瀛洲仙派的走在最后的弟子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喊道:“这不是向你们示好!”
瀛洲剑派弟子怒道:“不需要!”他们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道:“快,没准这些牛鼻子心怀鬼胎,我们必须跟上去!”
瀛洲仙派得到“天门”的消息其实还算早。
云浮发生了动乱,导致天门开,所谓天门,在传中是连通上天意志之门,隐藏在各个隐秘之地、灵气所钟之所。天门大开在今日之前都是难有人知晓、更少有人听信的传,如今却真的开启了,并带来了许多人未能料及的怪物,源源不绝。
天门开始在灵犀界各地悄然张开。
抵挡或只能一时,可天门的源头又何在呢?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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