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如梦非梦(七)
穆星河听到了那一道声音的时候, 世界开始地动山摇, 他的真气同样因为波荡而不断翻覆。
一切宁静祥和的幻景都在“旧愿未偿, 难逃因果”的声音之中都支离破碎,在那诅咒一般的声音之中大地化为海洋,翻腾着的是粘稠鲜红的血液, 赤色的液体蔓延至腿,冰冷和炎热在他的感官中不断交替。
而那一声声诅咒般的低叹如有实质一般贯穿他的脑海,剧痛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撕裂。
太强了, 这样的压迫感……
穆星河听到远方巨大的声响,下意识向远处望去。
而后他看到的是汹涌的浪潮毫无预兆地从海面上出现,并往沈岫那里吞噬而去!
穆星河察觉到里面包含的不可阻挠的力量,一瞬间心弦几乎崩断。
其实穆星河是一个一贯爱多想的人。
他心里会有很多很多衡量和考虑, 他想得很远, 想到每一个选择所指向的未来,并用得与失去考量,最后做出自己觉得不会后悔的考虑。
他一向是理智的,很少出错的。
就好像之前那一次……舍去感情上的考量,一切都没有问题,也成功被他利用而达到目的。
即便他并不是真的算对沈岫动手, 他心里也很清楚, 即使沈岫真的不在了,他也会冷静而坚定地独自走下去。
他本性如此。
沈岫察觉他的本性, 为此失望,理所当然。
可是在这一刻, 他的一切理智都消失,只剩下最本源的反应。
他已经无暇分析什么性质什么破解办法,那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闪身往沈岫身前挡去。
他不愿见沈岫有一点不好!
更不能容忍沈岫出事!
哪怕——
他思绪如电转,行动比思绪更快,他只觉术法的屏障蓦然被撕裂,痛苦席卷了他,他第一反应却不是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看向沈岫。
他下意识释放出来的术法抵挡住血海的那一波攻势,沈岫被他抵挡在后,毫发无损。
他松了一口气,再也维持不住精神,任由无尽的杂音和痛意将他撕裂。
他最后想看一眼沈岫,想看他眼里是否还能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可他的视野已经被血色吞没了。
他感觉不到有人那么用力地拉着他的手。
在穆星河拼命从血腥气息和痛苦与混乱的压制中挣扎起来,得见一丝清明的时候,却见他面前的沈岫拄着剑喘息着。
穆星河瞧见沈岫样子不太对,捂着胸口,压制着翻涌的气血,踉跄着朝他走过去。
然而未及他多走几步,虚弱至此的沈岫却是一手回转剑刃,直直地指向他。
沈岫的神色有不加掩饰的防备,而那把清梦映照着的是穆星河失措而狼狈的面容。
穆星河压抑太久了,他之前不知道该什么,因此也什么也不敢,在那一刻,无数的痛苦和杂音使他再也催不下精神压制自己的心绪,他不能冷静。
“别这样,”穆星河连声音都有难以掩饰的仓皇与凌乱,“我只是担心……”
可他话一出口,沈岫的神色似乎却更为冰冷。
穆星河给自己的防御好像随着沈岫的神色而一层层破裂。
他脑中嗡嗡作响,心火焚烧,几乎听不懂自己在什么。
“……沈岫,我只是喜欢你……”
沈岫微微闭了闭眼,将剑收起。
伴随着剑刃回鞘的声响,还有沈岫那比剑还冷,比剑还利的话语。
“算了吧,”沈岫淡淡道,“你的喜欢,我受之不起。”
一瞬间好似所有过往劈头盖脸都朝穆星河而去,是沈岫朝他微笑的样子,是沈岫停步等他的样子,是沈岫拿他没办法只好一句话不的样子,到了最后,却通通变成了沈岫如今的模样,像一把刀,插入他的心房。
血色的海潮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看不见自己的前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那样那样努力,想活下来,想走到更好的未来,也不过是徒劳。
他已经……撑不下去了。
“穆星河!”
恍神之间,穆星河感觉到手腕上些微的痛意,他拼命挣扎出一丝神智,发觉是有人一把拉住自己,那手心微凉,带着熟悉的力道。
那微凉的真气也从他的手腕传来,镇住他那几乎要吞噬他的痛觉。
穆星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依旧是那样毫无瑕疵的容颜,神情却不似之前那样冷漠。好像冰封的湖水被撕开一片裂口,露出里边波荡不定的模样来。
而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上有一串真气缓缓飘散,一部分回归自己身上,一部分回归成天地中的灵气。
那是使用术法被断的表现。
——他之前想使用术法?
穆星河精神依旧有些恍惚,喃喃道:“我刚才……是做了什么啊……”
沈岫微微闭了闭眼睛,掩去眼底那一片疲惫与动荡,可是仍有几片惊魂甫定留在他的神情之中,叫他的疏离就如同一片薄薄的面具,一撕即碎。
“……你差点死在我面前,不愧已经结成金丹,动起手来拦都拦难住。”沈岫的话语是极力要冷淡下来,可依旧止不住情绪的波荡。
穆星河察觉到沈岫气息浮动,内息混乱,甚至气息因为堪堪收住,正准备反噬于他。
穆星河回想起之前所见,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动手?死?我刚才是想对自己动手……?而你阻止了我?”
他向来自负精神力过人,却没想到有一日会差点被幻境、被心魔所操纵。
“你太累了,歇一会吧。”沈岫淡淡道,“……少些胡思乱想。”
他仿佛确认了穆星河无碍,便将手松开,他的姿态仍带着十分的距离感,好似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穆星河感觉那力道一点一点松开,伴随着那点人的温热也渐渐散去。他体内的陌生真气也渐渐因为他的平静而缓缓止息下来。
他的手腕其实已经被握出了印痕,可见那人之前力道之大,同他一贯平静得有且淡漠的话语相违。
更遑论在这样重重压迫之下,沈岫第一次那样不稳的气息。
穆星河心中一片混乱,所有利益好坏的衡量在此刻都已被冲溃。沈岫离他几步之遥,那几步对他来就宛若满地刀尖,可他硬是要踏着刀尖追上去,拉住沈岫的手,抬眼望上去。
他看着沈岫的面容,眼中是一片无法停息的波荡。
“沈岫!”他刚开始出沈岫名字的时候甚至有些颤抖。
穆星河其实不怎么喊沈岫的名字,他的高兴、狗腿、亲昵都属于那一声“大佬”,而“沈岫”却是他全部的郑而重之。
沈岫有些不适一般想挣开他的手,他却是死死握住,一点都不松开。
沈岫的目光无波无澜,穆星河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就在绞刑架前,却依旧要将自己的话语传达给行刑者。
他只微微抬着头,看着那个被他拉住的人,眼底好像燃着火焰:“我们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听到自己心跳伴随着潮水鼓噪,那喧嚣中他眼里只有沈岫的影子。
然而此时沈岫却是将手从穆星河手中抽出,穆星河只觉被那力道一带,沈岫几乎是有些粗暴地把他靠压在海边的岩石,那张好看的脸距他极近,眉心却是有些聚拢起来。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那双眼睛是如此明净,又如此洌滟,倒映着穆星河的容颜。
“……有时候我真的想撬开你的脑袋看看你在想什么,”他逼视着穆星河,想要望到穆星河的心深处,语气有难得一见的急切,“我只想跟你这样,还陪你落到如此境界?若非放心不下,我何至于在未能有把握收束他全部残魂的状况下来到这里?”
穆星河眼眸一瞬间被点亮,可是语气仍有几分被伤害太多而不敢接近的犹豫:“我以为……你在恨我,不能原谅我。”
沈岫却是拒不接受他的眼神。
他的声音是罕见地有些焦躁。
“我想过,可是我拿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很多办法。
狠一点的杀了他。又或许可以像沈岫对待很多人一样,坐视不理,冷漠以对。
沈岫应该都不难想到。
可是他都没有。
穆星河脑中如翻山倒海,四处都是尘埃与乱流,他怔怔地望着沈岫,那一向自负聪明的脑袋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只茫然道:“……我不明白。”
沈岫想要甩开穆星河的手,可穆星河却是一点都不放松,一直死死地拉着。
沈岫终究是不愿同他纠缠,松开了力道。
“……我当真从未想过会被一个人气到这个地步。”
他面对着穆星河那好像永远都不会放手的神情,终究一点一点地、好像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什么,任由他拉着,缓缓坐在一旁的碎石上。
远方是血海在翻涌,几乎要淹没这一块难得的领地。
静下来的时候,他依旧能听到杂音在轰鸣,心魔带来的疼痛几乎是在内部撕扯他的骨肉。
可他眼里只有沈岫。
“我知道你很多事情不明白,”沈岫望着遥远的海域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便知道你为何会早早被遣下山。”
穆星河怔怔地随他目光看过去。
晦暗的天空,黯淡的层云。
杂音。
心魔四处游荡带来的苦痛。
这个世界没有先天真魔谱,没有左同光和渊一华,只有他们。
“你见过渊一华了吗?”沈岫忽然问道。
穆星河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答道:“……见过。”
“我意识到他的存在,比你早很多。与你初逢的时候,我在四处奔走,仔细谋划,因那是我自己的命途,因此我也不算牵连任何人。你本也是和我无关之人,但……你同我结交,我被你动。”
“我想,既然如此,这件事对你必然也很重要,你应当知情,以你的脾性,也定然会想亲手解决。那我便看着你,等着你,你做错没关系,想错也没关系,我总归还能保住你,我虽不能宣之于口,也总归能等到你自己悟到,”沈岫缓缓转过头开,看着穆星河,那眼神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可是穆星河啊……我也是个人。”
他声音那么轻,却好像巨石一样砸落在穆星河的心口。
他处在幻境之中,本就饱受压制,要不断控制自己才能维持自己状态的稳定,如今却是心潮翻涌,如何也不能平复。
沈岫轻轻挣开了穆星河的手,在穆星河内心怆然之际,又是缓缓将穆星河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顺着他的手,望进他的眼里。
“我不喜欢示弱,因我树敌众多,牵扯甚广,总有人喜欢给我添麻烦。可在你面前……不一样,”沈岫将穆星河的手贴到额上,初时那是一片冰凉,隔了一会穆星河却能感受到此中的温热,“我始终只是个人啊穆星河。”
穆星河的手几乎要发烫。
他知道沈岫一直都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沈岫会疲惫,会伤心,到了如今,即便是明白了穆星河的布置,即使如今那样思路清晰来到这里……在那感受到背叛的一刻,也会不可置信和痛苦的吧?
他有着那么强大的理智,可以割断和自己深爱宗门联系自己一个人决绝地走在人世间,也有情绪难以控制如同如今。
他得很少,但穆星河知道他想什么。
因为他还记得沈岫那句“我不是神”——在他嬉皮笑脸同沈岫招呼过后,在沈岫问他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过后。
原来叫人捉摸不定的不是沈岫,而是他。
沈岫愿意分享自己的道路与命途给他,可自己的选择却是将沈岫抛弃在风海境,独自前往遥远的九变真魔遗府。
他甚至过后都一直没有对沈岫提起这些事半分,没有对沈岫起他的任何一点心情。
沈岫即使能猜到,能明白,可他终究还始终……不是神。
“对不起……”穆星河喃喃道,“我以为……你明白我的用心,因此我解释没有用,更何况,云浮那里,掌门殒灭……”
沈岫忽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谁跟你掌门殒灭了?”
穆星河被他一断,自己也有些茫然:“天真同我的?”
沈岫微微抬了抬嘴角,看着他低低一叹,道:“掌门虽有百兽千劫伞相助,毕竟一力苦撑多年,虽留得性命,终究无可避免身陷衰竭之中,我以万载玄冰维持掌门的生机与心智,他在玄冰中还能独自修行千载——若非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我又何至于耽搁那么久才找到你?”
穆星河却是从他话语之中,领悟到别的信息:“……我是不是擅自行动乱了你的计划?”
“我没有太多的计划,”沈岫闭了闭眼睛,“世事衡常有变,人不可能算尽一切,就好比当初的我不知道会遇上你。从遇见你开始,我就放下了原本的计划,因为我知道,你定然不喜按照任何人的安排行事。你是我此生的最大变数,我做尽一切准备,想要周全一切可以周全的人,直到等你解开谜题,与我一起碎牢笼。”
沈岫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向来疏离又洌滟,如今有如一汪寒潭,只有眼角的泪痣分外明丽。
“可惜,你不需要。”
穆星河张口结舌,原本他觉得不需要解释,这一刻却发觉不知如何解释。
沈岫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第一次映出那样的疲惫之色。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心,我明白你其实根本不会伤害我,我明白你当时恐慌到极处,因而想到一个办法便不顾一切,可是我当真控制不住,我也不愿意与你装模作样。我气得觉得之前认识你都是错,却也不愿意放下你一个人——”他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又开始失了分寸,最后所有的恼火都变成一声叹息。
“相交日久,我能将生命交托于你,你待我却不如那个瀛洲剑修。”
穆星河睁大眼睛,急忙道:“——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那样处理最好——”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道:“抱歉,我当时……心慌意乱,又害怕会牵扯到你,十分自以为是,我替你安排了,还以为事后你一定明白,我以为那对谁都好!”
沈岫将他的手缓缓放了下来,却还是与他交握着,看着他。
“世上替我安排的人你不是第一个,想捅我一刀的人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可是对待他们我可以置之不理,可以一剑杀之,可我见到你只觉生气,气得难以控制,气得方寸全失,”沈岫到最后却是笑了起来,是气笑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对不起……”穆星河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自以为是、自行其是、莫名其妙、到了最后还想一个人去当救世主,什么你对我——”沈岫突兀地截断了自己的话,语气有些失控的懊恼,“满口胡言乱语果然只是胡言乱语。”
穆星河头越来越低,已经不敢看他的眼睛,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是猛然抬头道:“不是胡言乱语!”
沈岫却是一点都不想理他的申辩,任由穆星河乱七八糟手足无措地表衷情也未一句话。
隔了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对我自己恼火。”
他没有看穆星河,目光落向遥远的海域。
“当时我分明还在你身边。”
穆星河慢慢蹲了下来,眼神从未放开沈岫。
“不是的,当初那情势,我自己也未能料到能把自己逼迫如此,是我的过错,”穆星河低声道,“不要生气,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云浮的事,我定然留着一条命回去,将一切都收拾清楚,在未来我再也不会自以为是为你决定,再也不会把你抛弃在我的生涯之外。——快乐给你,苦厄给你,过去是你,未来也是你。”
他声音很轻,压得低低的,有一种格外的诚挚与心翼翼。
他看着沈岫的眼睛:“我和你共享命途,绝不离弃。”
穆星河有双琥珀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什么的时候分外明亮,眼底有光,是纯澈,热诚的光。
就好似当年楼大火之中——或者是漫天灯火之下,沈岫从他玩世不恭或漫不经心表象之下偶然窥见的那一颗真心。
又好似当年三岛海域之中,沈岫意外撞入的因为痛楚而茫然几乎要盈满泪光却依然倔强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这双眼合该带着笑意。
这个人应该永远春风得意。
沈岫慢慢放开了他的手,拂了拂他有些凌乱的头发,轻声道:“我还想再气一会。”
穆星河怔了怔,在思考着应该讨价还价还是叫他消这个念头的时候,沈岫:“得找渊一华那个家伙出气。”
穆星河眼睛蓦然亮了起来,点头如捣蒜:“对对对,都是他的错!”
而后沈岫又慢慢道:“……然后再同你算账。”
“大佬……?!”
作者有话要:
恋恋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