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如梦非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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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天真魔谱着有些累了, 索性直接躺在地上, 道:“如今问题在于你们可能都不能如愿以偿。”他抬起手了, 苍白而稚嫩的手指映着天光,慢慢道:“你想阻止灵犀界那边的乱象,令渊一华关闭天门, 沈岫想借由我追溯他的真身,我看都不行。他知道你们会来,直接让你陷入他的心魔里, 别做事了,指不定能不能出去呢。”

    穆星河面色苍白,勉强自己笑了笑,低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因为他的状况恐怕比我们还差劲。”

    先天真魔谱看了他一眼。

    穆星河闭了闭眼睛, 压下浮沉的心绪,慢慢道:“他最近做的事都太急了,无论是找一个不合格的接替者,还是冒着暴露一切的危险勾动那么多人逼迫云浮,直到现在把自己真实心境暴露在我们面前,都太急了, 太冒险了。他这样的人, 心事岂容他人窥探?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不会动用这些险招。他定然已经时日不多, 因此不得不急。”

    穆星河事实上还有一句话没有出来,那便是——

    渊一华如今求快, 为了阻止他,他们只能更快。

    但如今沈岫状态不太好,先天真魔谱的状态更糟糕,他不想叫他们去冒险。

    他不想提醒先天真魔谱这件事,先天真魔谱和沈岫都需要休整。

    先天真魔谱却是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扶着树桩子站起来,他俯视着穆星河,天光从他背后倾泻而下。

    先天真魔谱提起的却是其它的事情。

    “璇玑玉衡那个女人自己把自己叫顾神玑,我没那么无聊。天真也很难听,不过我勉强允许你随便喊喊,毕竟你记性不好。”

    罢他便再也不看强行被记性不好的穆星河,直接扭过头去,走向沈岫。

    “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沈岫,“我带你们走——你费尽心思让我来这里,不就是因为我是你能找到的唯一能在心魔里为你们开通道的人吗?我好歹是冠以‘先天’之名的灵宝,这点心魔,我还看不上眼!”

    沈岫微微睁开眼睛,眼中波澜不定:“你想死?”

    先天真魔谱高高仰起头来,傲然道:“我没有你们这些凡人那么弱,只要本体还在,我便不算真正意义死亡。”

    “我从未将你当器具看待。”

    先天真魔谱却是一下子走开了,大概因为他的身体还比较虚弱,注意力难以集中,又踢到了一条树根,趔趄了一下,才道:“谁管你,是我寄生你,因为本体受损才会找上你,不是你得到我,你给我记住了!”他又恶狠狠看了穆星河一眼:“你也给我跟上来,不然那个家伙死了没人送我我回去,千山万水的,找不着地方怎么办!”

    待到穆星河接近他们,先天真魔谱的袖袍往四面展开,袖角是如同破损的纸页的模样,有着古旧尘灰的气息。

    暗色的尘灰带着苍黄的光而扬起,那些幻境一瞬间聚拢下来,只剩下一条悠长的黑色通道。

    “先好,”先天真魔谱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稚嫩,“我只负责引路。”

    穆星河看着被压缩的幻境开始慢慢展开,看着面前的两人,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片密林,树木在荒芜干涸的地面上疯狂地生长着,却是一片绿叶都不见,树干上呈现着许多扭曲的人面,不断摇晃着,仿佛想要逃离某种禁锢。枝条伸长,像许多手臂一样,阻挡住他们的道路。

    有风吹过这片密林,发出尖锐啸声。这一道道风像扬起尘埃一样,扬起了许多声音——

    “嘻嘻,怎么输了,渊一华,你不是点星楼的——高——徒——吗?”

    “死了师父的人能有什么本事,好了啊,你输了,这些,这些,这些都给我。”

    “还有啊,没用的人,不能来到这里,以后你们点星楼的人不准踏入这半面山一步!”

    那些声音十分刺耳,很快穆星河便反应过来其实声音也带着真力,每一个字都压迫着人的心房,叫人烦躁不堪,又心悸莫名。

    近乎疯狂的讥讽与嘲笑之声中,而又有一些细微的声响在密林里响起,带着伴随着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我们师父没有死!”

    “凭什么给你!那是我们这一周的口粮!”

    “没有人过那山是你们的!”

    但是这些反驳的声音很快又被盖压在新的声音里。

    “我们知道,衡衷道长那一回重伤之后无力主持,你们几个孩子在山中也不容易——可是我们供奉你们宗门是希求你们庇护的,既然没有这份力,每月的供奉也免了罢。你们在山上不好过活,我们这边也缺人做点杂活,不如跟我下去?怎么也不会有一顿没一顿是吧?”

    “如今点星楼已经名存实亡,这一份地界我想也不必留着了,只可惜你们已经修有些功法,基础歪了,救不回来,不然——我们也能看在是临近宗门的面子上收你们为徒——”

    “孩子能做什么?休怪我们手下不客气!”

    那些声音落在耳里,压迫感叫人几欲窒息。

    穆星河只觉脑中不断被那些声音轰炸着,叫他看世界都七倒八歪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先天真魔谱已经是被阻挡住了去路,而那些树木不断地投掷下古怪的种子。

    种子砸落在他们身上,分明没有多大的力量,却叫穆星河身上浑身真气巨震,更繁杂的声音好似经由他的皮肉传达到他的血脉,在他身体里激荡,几乎失去控制。

    正是此时,他看到的是一片白色的袖角,挥开即将落在他面前的种子们。

    穆星河蓦然望过去,碰见了一片波光洌滟的微冷眼眸。

    那一瞬间实在太快,他不知道那双眼里还有没有他,也不知道那双眼中的他是什么模样。

    要是——要是能够度过这一次危机,他一定要好好和沈岫话,不管怎么样,也要问个清楚。

    ——那么,至少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穆星河不敢掉以轻心,勉强维护着心境的稳定,观察四周境况。

    隐约间他看到远处一个孩童的身影,身影不甚明晰,却是能判断出他在艰难地使用着术法抵御着袭来的树枝与种子。穆星河虽未见其形容,却一瞬间从之前的信息判断出那是左同光。

    他想象不出左同光当时独力支撑门派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岁数,别人也想不到他那么稚嫩的身躯却能够站立得如同磐石坚定,不容任何人越过他去抢夺他所庇护之物。

    那树林又有另一重声音覆盖下来。

    “以大欺,传出去总是不好听,不如悄悄把他们带走——是安置他们,如此这般,点星楼的收藏自然是我们的。”

    树干上的面容扭曲着裂开嘴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嘲笑声。

    穆星河几乎呼吸不过来,他心神一凛,尝试驱动术法,这才慢慢将真气聚拢起来,他的视线也慢慢得以聚焦——

    那远方的孩童却是被枯枝所纠缠,几乎要化作树木的养料。

    “如今我本体未在此界,不能凝聚实体,依附在沈岫身上,显形只能是一点灵体,树林是更为凶厉的灵气所化,我过不去。并且那边那个东西死了的话,这一片心魔的力量就会爆发,把你们也吞掉,”先天真魔谱也凝视着同一方向,皱眉道,“你们帮我把树木斩断。”

    穆星河恰好方才为集中精神,在凝聚太乙清风的术法,如今一阵狂风扫出,枯树是纷纷摧折。

    面前的视野顿时变得无比开阔。

    然而他们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那些被摧折的树木却是瞬间重焕生机,甚至断枝与种子都在枯涸的土地上开始生长为新的树木,几乎要遮天蔽日!

    无数的种子就要砸落——!

    穆星河却闻得一点很淡微苦的气息,一片袖袍带动细微的风,将种子轻轻落,他几乎以为是错觉,却听闻了沈岫清冷的声音。

    “扰人之音,枯木之林,是魔宗心境的谤言林。谤言林之中必有闻叹子,此处的力量由此而来,”他淡淡道,“非是寻常方法可以解决,你不要瞎使唤人。”

    先天真魔谱“啧”了一声,不话了。

    穆星河眼睛忽然就多了些光亮,他一拍手掌,道:“我想到了!”

    面前的密林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一丝空隙,而闻叹子不知隐藏何处,也不知要如何穿越这片扭曲的密林,可穆星河望着这几乎绝望的场面,眼中光华灿烂,有着笃定自信的神色。

    他抽出一张符纸,符纸燃烧起来的时候他随手将符纸丢弃一旁。

    他闭上了眼睛。

    他这时候并不好受,太多杂音在他的脑中轰鸣,震得他真气如同暴风中的海潮,心脏也几乎是被人捏住一般难受,然而他心里却有一点热意升腾,叫他在痛苦中竭力稳定住自己的真气。

    他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而后星辰渐渐亮起,他用真气去感知着外界的世界,外界不再是无尽扭曲的丛林,而是一片混沌的大雾。

    雾气之中,有一点气息分外特殊,那是一颗的种子,散发着庞大的力量,渗出浓郁的雾气传向四方。

    ——是它!

    穆星河双眼蓦然睁开。

    此时符纸已然落地,一个式神在青烟中被唤出。

    那是一个极为美丽也极具威严的女子。她坐在一弯透出许多骷髅轮廓的新月之上,长腿伸入缥缈的云朵之中,那一双幽蓝的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一切事物的真相。

    这是阴阳师之中的冥府之主,阎魔!

    她抬起手来,如烟雾一般的亡灵穿透了重重的密林,带着森然的压迫之力,落在遥远的闻叹子上!

    而亡灵落下之刻,闻叹之种被烟雾包裹,顿时变了模样——

    一只的,黑色的,像个包子一般圆滚滚的东西在迷茫地看着他们。

    那是阎魔的技能——怨魂重压。阎魔是一个具有高速度高命中特质的控制式神,她的技能怨魂重压可以将敌人沉默,利用夺魂的特性可以将敌人变成一只黑色鬼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之内,敌人无法行动,也失去本身所具备的特性。

    几乎就在变形的一瞬间,沈岫的术法已然出手!

    却见无数流光凝成羽毛,穿越密林而去,流光之下,枯枝纷纷被折断,散作尘沙。而沈岫在碎羽流光之中,执剑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和沈岫什么,沈岫也没有去和他做任何沟通。

    可是他们的配合如此天衣无缝,沈岫信任他一定可以解决面前的问题,而他也相信沈岫定然会叫他没有后顾之忧,哪怕他们关系已经如此,依然有着不需言明的默契。

    他们陪伴过彼此太长时间,从亦步亦趋的追随,和看遍风景的并肩。

    “啧。”

    先天真魔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是砸了咂嘴。

    察觉到穆星河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他道:“我本以为他无望回云浮就没有再修习云浮的术法,没想到上清紫霄真法已至如此……好好的魔宗术法不练,整天想着那云浮,真是愚蠢。”

    穆星河沉默了片刻,垂下眼来,却是笑了:“沈岫就是很好的。”

    沈岫得很少,却从来做得很多。他心中自有他的方向,即使不被任何人理解,他也可以冷静地、目标明确地一步步想着他的目的地行去。旁人都以为他和云浮决裂,他从未解释,也从未因此而烦忧,却是把那温情深藏心中,从未放下。

    喜欢沈岫也是很好的,虽然心中满是后悔与懊恼,有不敢接近的迟疑和被刺伤过的痛楚,可是沈岫就是那么好。他总是不由自主想接近,一直望着他,觉得什么都比不上他。

    可是对沈岫来,他或许是非常糟糕的。

    他以一把薄刃终结了自己被别人掌控着的人生,也终结了沈岫对自己的感情。

    伤口是假的,但伤害是真的。

    先天真魔谱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他:“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哦我也不关心,你千万不要误会,但是沈岫这样子跟他平时遇到这种事情不太一样,他这人要么看都不看一眼,要么直接杀了。你……好自为之。”

    他罢又扭过头去,好似有点懊恼自己的多嘴一般,快步往前走了。

    穆星河埋头跟上去,视线之中沈岫已经是一剑将闻叹子一分为而,树木、声音尽数消失,最后一声叹息也化作尘烟散去,闪烁的尘埃重新凝聚,渐渐凝成了庭院的模样,而那个被步步紧逼的少年被荆棘放开,那荆棘化成一个年岁稍的男孩,他挡在少年面前,拿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符篆,神色带着与年龄不符合的肃重。

    当他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的时候,一切过往的痕迹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楼,一方庭院。

    与多年后那破败而狼狈的样貌不同,如今的这里还显得干净、整洁,未有半点残破。门前牌匾几个字还很清晰——点星楼。

    或许是因为那个男孩子的出现,这里的一切扭曲都散尽了。追溯真实世界的时光,那并不算是出现,而是某种蜕变。

    那孩子叫渊一华。他本身天资平平,和门派其它人一样,受尽欺辱,唯有在左同光的庇护之下才能勉强度日。然而就在一夜之间,他好似顿悟一般,手上开始握有力量,术法修炼一日千里。

    穆星河看到点星楼的世界里树叶黄了又绿,四季轮回很快,他们的时光却显得如此平静。

    那两个孩子习练术法,研究怎么算计心怀鬼胎的大人,教师弟师妹们新的术法。天气冷了入山猎,有巧手的师妹会把猎物皮毛裁成合适的衣物给他们,秋天去摇落树上的果子,夏天燥热,渊一华便想用术法把一切能急冻的都急冻,他明明并非修习此道功法,却能施展出纯粹的术法,只是因为本身事物性质的限制,渊一华的算终究是以失败告终,左同光一边叹息一边去想办法修复回原状。有师弟从下界而来,他们伴他一起去守岁,点星楼贴满了乱七八糟的红纸,渊一华和左同光用术法放起了许多烟花,引得隔壁门派的孩子们都凑过来看。他们的师父总在昏睡着,但偶尔也能醒来,笑着听他们七嘴八舌着最近的事,竭力传授他们关于修炼的心得,着着声音便弱下去,又陷入一场漫长的昏睡。

    时光是如此平淡而悠远,那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渊一华翘着二郎腿看左同光教师弟师妹术法,自己在吃着杏仁,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指点着。

    而师弟因为两人话语中矛盾的地方而不知所措,望着两人。

    左同光无奈道:“你意见那么多你来教便是了。”

    渊一华便猛地摇头:“不要,我的路子不正宗,完全是我自己领悟得,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我一般牛逼的,不能带坏别人!”

    他罢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正想离去的时候头上却被扔了个栗子,他摸着脑袋看过去,一个少女趴在院墙上看着他。少女眨了眨眼,他顿时笑意更深,又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般,把头转了过去。

    待到夕阳西下,院子只剩左同光与渊一华,渊一华忽然叫住左同光,道:“师兄,我同你个事。”

    那日光洒在少年脸上,显得他的神色分外温和,眼眸又分外璀璨。

    “折叶山庄那边同意我和阿辰的事了,待到她突破这个境界,我们便结为道侣。”

    左同光却有些怔怔地望着他,直到夕阳收回最后一点温暖的光芒,他才在渐渐降落的夜色里反应过来:“那很好啊。”

    他眼中的光缓缓沉落下来,却化成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原来你先前磨剑是为了送她。”

    渊一华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怎么搞定他们山庄的老爹阿祖三叔大伯的?”

    左同光低下头来,轻声道:“你本来就是想要什么什么都可以做到的,当年你跟我赌能复原出玄朔派根本功法,我不信,你硬是看人家术法一眼便将人家功法解析出来。……从到大,什么事发生在你身上都不奇怪。”

    渊一华嘿嘿笑着:“那是自然,我是什么人啊。”

    他的笑忽然很快收敛下来,只是那时左同光神思恍惚未能发觉,他也很快背过身去。

    渊一华脚步快速地离开院落,在无人的地方却仿佛失去力量一般重重跌坐下来。他捂着脑袋,全世界都在晃动,只有一道声音反复穿透在他的脑海。

    “旧愿未偿,难逃因果……”

    “怎么又来了,”渊一华的手将石板都要抓出印痕来,青筋毕露,他勉强苦笑着道,“我有什么旧愿啊。”

    “旧愿未偿,难逃因果——”

    那声音不肯放过他。

    作者有话要:

    这是端端同学召唤的加更~这样的更新节奏有没有感受到幸福呢感谢沈廿九 的地雷~感谢蓝蓝路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