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
“让我靠靠吧……”
容画坐在他怀里僵住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男人, 他也有他柔软的一面, 再强硬他也有孤单无助的时候。
老侯爷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如今下落不明, 他心绪怎么可能平静得了。可他不得不平静, 因为他还有这个家要撑着,要去安抚。这就是他的责任。
容画突然觉得好生心疼,第一次, 她心疼这个男人。
这一刻,什么话都比不过一个拥抱。容画软了下来, 也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似的抚着他的背安慰。
如果他自己可以温暖他,她愿意被他依靠, 哪怕她能给他的只是半刻的歇息。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容画在他耳边轻声道。
赵世卿愣住。
这是他曾经对她的,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一股热流涌入心头,赵世卿暖得不得了。他双臂下意识环紧,可却怎么都不够,他恨不能将她融进身体里, 以解他的相思解他对她的依赖。
容画被他搂得都快喘不过气了。
他胸膛腾着她,她感觉得到他有力的心跳。可随着他手臂渐渐松开, 那心跳声也缓慢下来。他手臂托起她的膝弯, 抱着她站起身来,稳步朝稍间去了。
他将她放在床上,亦如往昔的沉着淡定,他给她卸下了斗篷, 外衫,然后是脚上的绣鞋……他动作心翼翼,让容画想到了洞房那夜。
“世子爷,你会南下吗?”容画突然问了句,问了她最担心的事。
正低腰给她脱鞋袜的赵世卿顿住,他似似而非地摇了摇头,容画不明白他是何意思还想问,他却拉上了被子,吻了吻她额道:“太晚了,睡吧。”
罢,他起身要走,容画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世子爷,若是真的要去便去吧。”她笑了,起初还笑得有些勉强,可接着便恬然道,“我会等你回来的,待你回来那日,备祝捷酒,红妆相迎。”
看着她温柔的笑,赵世卿心都暖化了,他恨不能立刻将她抱在怀里,揉进身体里,同她合二为一,这样他便再不用跟她分开了。
不过他还是克制下了这份冲动,冷静地道了句“不必等我”,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靖王府,后花园。
“昌平侯的事我今日已经听闻了,世子可需要我帮你什么吗?”靖王陈祐祁关切道。
赵世卿摇头。“谢殿下,我今日来正是要同您此事。”
“好好,你罢,需要本王做什么,本王定当竭尽全力。”靖王紧张得也不顾尊卑了,拉着赵世卿坐在了暖阁的玉榻上,亦如儿时二人夜里畅谈那番。
陈祐祁自幼体弱,为了让他在安心读书的同时也能增强体魄,皇帝招来了还是昌平侯府公子的赵世卿给他当陪读。二人的友谊也是那个时候下的,虽然后来赵世卿出征,见面的机会极少,但是这份情谊始终如初。
不过能让赵世卿将这份情谊奉为信仰还有另一件事。当初他虽为父报仇,却违背了军规,作为主帅这是大忌,皇帝要处罚他,却被陈祐祁拦下了。
皇帝大怒,骂儿子妇人之仁,让他在皇子身份和赵世卿之间做出选择。陈祐祁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然,皇帝不过是气急而言,他没有剥夺陈祐祁皇子的身份,可那开始他也不在重视这个软弱的儿子了……
皇不重视,但赵世卿不能不珍视这份恩情。
“殿下,我今日来就是想告诉您,不管日后昌平侯发生何事,您都不要管,万不能插手一分,切记。”
“这……世卿……”陈祐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然唤了他的名字。“到底是为何啊?你可是预料到了什么?”
赵世卿点头。“殿下,穆王要反。”
陈祐祁清瘦的脸黯淡下来,加上没有血色的唇,整个人显得苍白无力。
赵世卿知道这消息给他带来的震撼,于国是场灾难,于家族这何尝又不是呢?二皇子向来仁厚,他最见不得的便是骨肉相残,然穆王一反,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赵世卿正想要如何安慰他,却闻陈祐祁拧眉道了句:“那又如何?他反他的,与你何干?我为何不能帮你。”
他关心的对象竟还是赵世卿。
谁有血缘就一定有感情,比起那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居心叵测的王叔,没有血缘却同甘共苦的赵世卿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赵世卿懂他,会心而笑。
陈祐祁想想,突然道:“可是因为上次的那密信。”
赵世卿敛容,镇定道:“是,我料他们是想借此机会针对侯府,所以我走以后,不管朝廷发生了何事,殿下一定要沉住气保全自己,不然就真的遂了他们的意了。”
“你要走?”陈祐祁惊问,“去哪?西南吗?”
赵世卿点头。
陈祐祁猛地起身,“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你还要去?他们就是要你离开京城!”
“我必须离开。”
“为什么,因为你祖父?赵世卿,你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啊!”当初面对他父亲被擒,他都未动摇半分,如今反倒年岁越长越感情用事了呢……不对,这事没那么简单。
如果他是单纯地想代替祖父南下,他不会来同自己嘱咐这些。
果不其然,赵世卿没多解释,唯是冷静地道了句:“巢巩不能留了。”
这话一出,陈祐祁也镇定下来,他看着赵世卿道:“我不管你到底计划着什么,但此行必然艰险重重,土司叛乱,穆王谋逆,还有朝廷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三重危机,你确定你一个人应付得来?”
“不确定。”赵世卿倒是直言不讳。
陈祐祁笑了,“就算这样,我也留不住你是不是?”
赵世卿不言语了,陈祐祁无奈摆了摆手,看也不看他。“去吧去吧,随你去吧。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殿下。”
“放心,你的话我都记得。”陈祐祁凉苦道了句,遣都人送赵世卿离开了。
人一走,屏风后的靖王妃走了出来,默默坐在了失落的陈祐祁身边,挽着他胳膊枕在了他的肩头。
烛火摇曳,两个孤独的人紧紧依偎,在墙上留下一片跳动的阴影,那影子时而像扇动的翅膀,时而像纵跃的困兽,可怎么逃不出这片昏暗……
“真不知道当初和父皇讨他来陪我,到底是对是错。”陈祐祁叹声。
靖王妃微诧,偏头看着他问:“昌平侯世子陪您,不是皇上特地安排的吗?”
特地?陈祐祁冷笑。不自己的生辰,皇帝连自己这个儿子的字都记不得了,他会为自己做什么?十五岁之前,他见父亲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而且他永远是站在大殿的下面,远远仰望那个给了他骨血的人。
靖王妃明白他这笑里的含义,自己都陪了他这么多年了,他是何境遇遭何待遇,她岂会不懂。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过得丝毫都不轻松。
他一直在夹缝中努力生存。
皇帝不待见,而朝臣又何尝给过这位皇子真正尊重,他们不过是拿他当做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工具而已。
君臣不就是这样吗?天下人都以为皇权至上,却不知这皇权被重臣们所谓的伦理道德绑架,控制左右,为己所用。
朝代更替,流水的皇帝,大多还不是庸碌无能者占多数,有几个精明历练能独当一面的?就算有百龙之智,若生不逢时,一样身不由己……
所以如果不是陈祐祁守着仁义敦厚的名声,他哪里能维持到今日。外人都道二皇子宅心仁厚,宽容豁达,可谁知道这宽容的背后是何其隐忍。
他们不知道,但是靖王妃知道。
“殿下,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陈祐祁心恸,揽着王妃的肩叹道:“这么些年跟着我担惊受怕,苦了你了。”
靖王妃摇头。“我不是我嫌苦,有你在,我何来的苦,我是你啊!赵世卿若是走了,您身边更没人了。那些大臣,瞧着是推心置腹,有几个是真正为你着想的。什么为了国本,为了江山社稷,为了这些就得委屈你吗?凭什么?就因为你是皇子。”
靖王妃心疼他,他才二十三岁,可鬓角都有白发了。清隽秀气的脸上,眉心紧锁,刻出了两道深痕,连睡觉的时候都紧绷着。这哪还是十年前她见到的那个翩翩少年,那时候的他是落魄卑微,可他却有天下最明朗的笑容,就是那个笑容,让十岁的她定心思,非他不嫁,您可舍弃父亲为她谋求的安逸未来。
她想嫁的是这个男人,不是皇子。
靖王妃抱住了他的腰,贴在他胸口道:“我从来都没想要你去继承皇位……”
“但我想。”
头顶,深沉而冷静的声音响起,靖王妃愣了,抱着他的双臂也不由得僵住。陈祐祁感觉到,安抚地摸着她的头,在她微侧的脸颊亲了亲。
“我若不想,连活着都难……”
他是皇子,只能是皇子。
……
自从老侯爷失踪的消息传来后,赵世卿连续几日都没有回府,一直忙在衙署。眼下局势紧张,谁也不敢去扰他,也就能从往来于衙署和侯府之间的倪元那听点消息来。
容画想去看他,然每每让倪元帮她表达此意时,都被赵世卿拒绝,他现在好像根本就顾不过来她了,甚至把她送去的糕点和日用品都退了回来。
这给人感觉,不免太刻意了。连沈氏都察出来,安慰儿媳道,“他真的是太忙了,况且这次失踪不是别人,是他最亲的祖父,心躁是难免的……”
许果真是吧,容画想,她倒希望是这样的。
腊月二十三那日,赵世卿终于回来了。不过他回来的时候都是夜里了,东稍间的灯已熄,她应该是睡下了。
赵世卿站在窗口处看看,转身去了净室。
洗漱回来,他没掌灯,接着明室里的昏暗的光线,脚步极轻地走进了稍间。
他迈进拔步床,却止步帷帐外。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隔着层层纱帷,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里面的……
明间的光根本照不亮床帷内,他看清不她。他想挑起纱帷,可几次伸出最后都停留在了半空,撤了回来。
良久,一声淡淡的叹息传来,那具高大挺拔的身子动了,他转身离开,朝门外去了。可还没到门边,便闻极近的位置有人问了句:“世子爷,你去哪?”
赵世卿蓦地回首,容画就坐在门口的罗汉床上,平静地望着他……
赵世卿微惊,看看远处的拔步床,又看看对面的妻子,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么晚了,怎还不睡。”
“等你。”
赵世卿胸口一窒,垂目道:“我不是过不必等我吗。”
“那是你四天前的。”
容画当即反驳,语气虽冷,却让人听出了不满的意味。
赵世卿愣住,抬头看向她。接着明室的一缕光,他只看到她半张清媚的脸。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眼底的灿星一直在闪,亮晶晶的,甚至有点耀眼,刺得赵世卿不敢再对视,再次垂下了清冷的眼帘。
“我不必等,便是到何时都无需等。”
话一出,二人沉默。
良久,容画偏了偏头,那清媚的半张脸也躲进了阴影里,她嗓子有点紧,语调不稳道:“那以后也不用等了吗?”
今天,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更远的日子,都不必等了?
容画句句问得紧迫,赵世卿似乎已经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了,可还是声无波澜道:“是,不必等。”
容画呼吸屏了一瞬,接着她没了不满,也没了怨意,更没了追问,淡淡道了句:“好。天晚了,世子爷早点歇下吧。”
罢,接着幽暗的光,她上前为他更衣。
这……
是自己会错意了?还是她没懂?
赵世卿有点怔,他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心绪都乱了,唯是乖乖地被她换上了寝衣,亦如往常地跟着她上床躺了下来。
二人并肩,隔着两拳的距离一动不动,好似两个陌生人一般,安静得有些尴尬。
可就在这凝结的气氛里,赵世卿的心却渐渐沉下来,他想了想,默默翻了个身。
容画闻声也跟着翻了过去,可她面对的,却是他宽阔的背——
她盯了他背半晌,听着他沉稳的呼吸,情绪几起几落。可她什么都没,唯是长睫一落,整个人蜷起,缩在被子里闷声道了句:“我冷……”
接着,气氛更凝了,帷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容画等了许久,见始终没个动静她探出头来,刚想再补一句,便感觉身上的被子“呼”地一下被掀开,随着一丝冷风窜进来,还没待她个激灵,便着着实实地落在了温暖的怀里。
被熟悉的味道包围着,容画听到头顶上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偷偷弯了弯唇角,安心地闭上眼睛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