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一更)
赵世卿淡笑, “戚副将, 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啊?”
戚丞面含惊色地量了赵世卿须臾, 终了垂眸, 无奈冷笑。“我就知道世子你早晚都会找到我的。”着,他伸手示意,请二人入房。接着朝门外望了望, 见无异常,关上了门。
赵世卿进房, 室内开阔,装饰不俗,想来戚丞如今非富即贵, 不过他还是保留着往昔的习惯,房里并无一人伺候。
赵世卿找了位置坐下,俞修竹则伫立他身后。
“世子是如何找到属下的?”戚丞斟茶,端到赵世卿面前,自嘲道, “从京城到川蜀,跨越千里, 您不会就是为了来找我吧。”
赵世卿淡定接茶。“我因何而来, 戚副将不清吗?”
戚丞窘迫地顿了会儿,苦笑了笑。
赵世卿接着道:“和巢巩联络的人便是你吧,我识得你那枚印章,被我挥刀削掉一角的蟒蛇印章。”
戚丞脸色瞬间黑了。
他跟随赵世卿近十年, 大伙都叫他戚副将,而事实上他不是昌平侯麾下的副将,而是前朝余势在东南成立朝廷时,他被迫启用的。他家在倭寇侵扰的福建,十几岁时,他对抗倭敌时骁勇无敌,脱颖而出,被所谓的前朝太子留在身边。
后来京都派昌平侯围剿前朝这帮乌合之众时,赵世卿留意到了他,二人虽是敌对,却结下过命之交,他背叛了前朝太子,投奔了赵世卿,这一留就是十几年。
至于那枚印章,是前朝太子赏给他的,因喜爱一直留在身边,在和赵世卿过招时曾被赵的雁翎刀削掉过一角。
“我记得当时你负伤后便要离开军队,回归祖籍,祖父还替你讨了卫所百户的职位。你怎就到了四川?”赵世卿凌然问,他四下量,楠木的漆金桌,花梨的椅子,上等哥窑的冰裂纹瓷瓶,还有这茶碗,瞧这釉色也定是价值不菲。
赵世卿捏着茶碗晃了晃。“戚丞,这就是你想要生活吗?”
戚丞冷静地看着他手里的茶碗,镇定道:“我想要的生活世子比谁都清楚。”
他想要的无非是有田可种,有房可住,当然有个微薄的俸禄更好,因为他还有个老娘和弟妹要养。比起出征在外,当个飒爽威风的将军,他更想守着一家人昨个平凡的孝子。
赵世卿听出他的语气不对,于是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邵阳十年,我带着封赏,满心欢喜地回到福建,我以为我总于可以安养老母,照顾弟妹了,可结果我看到的是什么?残垣破壁,满目疮痍。迎接我的竟是家破人亡。”
“怎么……”赵世卿皱眉,戚丞伸手断他。“我回去听才知道,原来是我出征这几年,当地员外郎看中了我妹妹,想要纳她为妾,我妹妹不肯,他便以勾结海盗为由抓走了我二弟,我妹为救二弟只得无奈嫁了。
可那老淫棍娶我妹妹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猥琐的恶癖,结果我妹妹不过半年就被他折磨死了。消息传道家中,我二弟带着一腔怒气冲到员外府,结果被他生生死。在反抗时,二弟伤了他儿子一只眼睛,那恶霸为出气一把火烧了我们全家,我母亲和三弟全死在那场大火中。”
“那你可报官了?”俞修竹忍不住了,听得往昔战友遇难,他心里堵得慌。可他话一出,戚丞却莫名其妙地笑了。
“俞侍卫,这话可不该从你嘴里出来啊!你是如何从参军落得身败名裂,只能做个侍卫的?还不是朝廷!他们为你做主了吗?”
俞修竹被反驳得一愣。
赵世卿似乎也猜到报官的结果了,若是报官有用,他也不会到今日这步。
对,确实没用,不仅没用。官府为包庇员外,诬陷他一家均为海盗,道他这么些年在外也是在为海盗效力,更是举出他曾经效忠前朝余孽的经历,直接将他入了大牢。至于他那些任职文书都被官府扣下,不但不被承认,还他是伪造,至于朝廷给的封赏也被成是他杀人越货劫来了。
戚丞是百口莫辩,无处伸冤,就在知县想要秘密处决他的时候,被他逃了出来。他没急着走,而是独自一人杀进了员外府,手刃员外郎后,杀红了眼,全府一十八口人,他一个没留。
他本就身手矫健,又加上抱着必死之心,不但逃过了官府的追捕,也解决了知县……
“之后呢?为何不去找我。”赵世卿追问。
戚丞无奈摇头。“找您?去京城吗?对这个世道,我已经彻底失望了,为何还要凑上去。”
“那你就投了穆王?”
戚丞惊愕。“你怎知道我投的是穆王?”
“哼,在这西南,能让你更名唤姓,给你富贵的也只有穆王了。”
“是。”戚丞耷拉这头,明明气势盛然,可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当时身负重伤,一路朝西去,昏死在路上,是穆王世子救了我。伤好后我便成了他的死士,再后来……”
“再后来穆王发现你的价值不仅仅是做一名死士,所以你就成了祁将军。”赵世卿平静道。
戚丞点头。“世子,自我逃离家乡之时,我便已经死了,我现在是祁毋,我同过往再无半点牵连。”
这话一出,赵世卿莫名心酸。“不管你是原来的戚丞,还是如今的祁毋,你都不该帮穆王,助纣为虐。你明知道他有反心,你明知道他和巢党勾结,你更知道昌平侯府同巢巩的关系,就算你对这世道失望,那昌平侯府呢?祖父可亏待你半分,你为何要同巢党联手,置他于死地,你就甘愿背叛他?”
“背叛。”戚丞冷笑,哼出声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来,端在掌心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我也不是第一次背叛了。”
当初从“前朝太子”身边到了昌平侯麾下,不算背叛吗?
“世子爷,您不必劝我了,您和老侯爷对我有恩,但恩是恩,仇是仇。我恨这个世道,恨这个朝廷,恨这些当道恶官,我要报复他们。”
“帮助穆王造反就是报复吗?你这一举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如你一般,家破人亡,让哀鸿遍野。”
“凤凰涅槃,死后而生。”
赵世卿简直不可思议,怒目道。“涅槃?你当真以为穆王造反是涅槃,能改头换面?你可知道为何这世道会如此不公,就是因为有巢巩这些人把持着朝政,势力盘根错节,一手遮天。你的悲剧不是朝廷造成的,是这些奸佞造成的!可如今你去要帮他们!”
赵世卿痛心疾首,可戚丞却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唯是反反复复地将匕首的刀鞘挑开个缝,再合上,面上淡定,动作却显得有些不耐烦。
“世子不必了,您质问我帮助巢党,又道巢党当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会当道?他为何会一手遮天?还不是因为那个皇帝……既然哪个做皇帝都一样,我为何还要让留着那个害我一家的罪魁祸首。”
赵世卿知道自己如何劝也没用了。在对那枚印章产生怀疑后,他就一直派人暗查,在得知祁毋便是当初的戚丞后,他甩开大军,乘千里马日夜兼程到达四川,为的就是能够让他回心转意。
不过眼下看来,怕是没有希望了。
“穆王不会成事的,我也不会让他成的。”赵世卿凛然道。
戚丞摇头叹息。“世子爷啊,你为何会来西南你还不清楚吗?这不是巢巩,不是穆王,是皇帝给你设的圈套,即便如此,你还要为他效力?”
“我不是为他。”赵世卿郑重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
戚丞当然知道,赵世卿同昌平侯一般,他们为的是这个天下,但不是皇权下的天下,而是黎民苍生的天下。
亦如当初前朝余孽在做困兽之斗时,想要玉石俱焚,毁掉福建给他们陪葬。
朝廷的目的是不惜一切只要他们被一网尽,玉石俱焚,是最轻而易的剿灭办法,可是赵世卿宁可亲自上阵,花了三月的时间才平息叛乱。如此殚精竭虑,劳筋苦骨的目不是别的,正是想要保全百姓。
若非如此,只怕戚丞的亲人早就在那场叛乱中灰飞烟灭了。这也是戚丞归顺后,能够死心塌地跟在昌平侯麾下的原因。
思及此,戚丞心里那团火再次燃了起来,他心里有点躁,久违的豪气鼓动。他握紧了匕首加以克制,良久,那股子炙热才被他渐渐安奈。
“世子,您回吧。”戚丞淡定道,“我还是那话,您的恩,我记得;我的仇,也不会放弃。”
“好!”赵世卿毫无踟蹰,一口应下。“十日后,兵戎相见,我也不会再留情了。”
戚丞深吸了口气,伸手示意了个“请”。
见他送客,赵世卿也没什么好的了。俞修竹心中不敢,左右瞧望,最后无奈叹息,只得跟着赵世卿去了。
“世子!”
然就在踏出门外的那刻,戚丞再次唤住了他。赵世卿回首,一闪烁之物朝他飞来,他扬手一接,正是戚丞方才手里的那把短匕首。
匕首不逾一尺,被戚丞握着刀柄还带着他的余温,真切地昭示了他方才的心境。
赵世卿疑惑地望着他。
“古有割席,今增宝刀,我二人情义已断,互不相欠。”戚丞冷目道。
赵世卿看着手中那把雕刻精致的刀,勾唇浅笑,毅然转头离开。
二人原路返回,随行的侍卫还在外面等他们。
俞修竹不甘,当初自己与戚丞情同手足,可今日他却如换了个人似的,人怎么可以变得这么彻底。他理解他的伤痛,自己也曾经历了不公,也恨这个世道,但自己不会恩将仇报,背叛昌平侯。
俞修竹看着赵世卿手里的那把刀,愤愤道:“一把刀就想解决一切?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老侯爷如何待他的,他竟然帮他们陷害老侯爷!如今老侯爷被他们害得下落不明,只怕凶多吉少,真替老侯爷不值!”
“祖父没死。”赵世卿突然道了句,他盯着手里的那把刀的眼神突然上挑,镇定道,“我知道他在哪了……”
作者有话要: 晚上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