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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桑渴近十年苍白哭喜的陈旧印象里,裴行端从未哭过。

    只有堪堪一次,桑渴偶然撞破他通红的眼睛。

    艳阳天,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地面。

    八岁左右的男孩子伶仃孤弱,缩在墙角落里,后背疼到青筋抽搐,头颅上满是冷汗。

    他的指械地、自虐般的不停抠挖水泥地面,指甲盖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秃、磨烂,磨出血。

    无人知晓他的后背上是凌乱交叉的鞭痕。

    他原不想哭的,可是太疼。

    生理性溢出来一连串的泪水,聚集在眼眶中,可硬生生是落不下来。

    他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兽,孤单舔舐着伤口。

    忽然——

    “呀,你?”

    耳畔忽然传来讶然软软的呢喃惊呼,男孩子蓦然瞪大了双眼。

    年幼的女孩穿着洁白的吊带背心,浅蓝色的短裤,梳着羊角辫,背着一个自制简易的鱼竿,竹筐。

    她路过的时候,无意撞破了躲在墙角,通红着眼睛的裴行端。

    *

    二年级的暑假,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很慢。

    原野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连天上的云朵都是慢慢悠悠地在飘。

    哪怕这几年来工业急速的发展,生活日新月异,但是城的日子仍旧不紧不慢。

    男孩子听见声音,凌虐指的动作停下,猛地抬起头。

    两张稚嫩的脸,相隔不到一公分。

    桑渴被那双透着狠意、猩红的眼眸吓得朝后趔趄。

    裴行端看见女孩后,愣了一秒,紧接着慌张站起来,不自觉去用力揉弄通红的眼睛,但似乎越掩饰反而越弥彰。

    刚才一瞬间的对视,桑渴认出来了,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照面。

    是他

    那个在城桥上

    她偶然遇见的那个少年。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虽然此刻红彤彤的,但仍旧漂亮精致极了。

    男孩比她见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看。

    桑渴站稳后,察觉到他的凶劲儿,还想凑近他些什么,结果男孩子却像是领地被侵犯到似的猛地推开她。

    桑渴被使了大力气的掌推出一米多远,瘦削的肩膀泛出一道红印,她吃痛声惊呼,脚踝也磕到了边上的石块。

    裴行端是脑子一热,一

    时冲动才推了她,推完她回过神女孩子已经被推开好远,他盯着自己的掌一阵无措哑然。

    紧接着他收回,抿唇想走,脚步又突然停下。

    因为衣摆被桑渴抓住了。

    八岁的裴行端大口喘着气,慢慢扭过头,望见豆丁似的女娃娃伸出纤细白嫩的,揪住他的衣摆。

    桑渴丢下鱼竿,用另一只摸口袋,好半天她终于从裤子口袋的最里面掏出一颗已经被热化的果糖。

    “给”她语气心翼翼的,对他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贝,“爸爸从外地带回家给渴吃的,给你。”

    她似乎不觉得疼,脚踝那儿都蹭红了,仍然笑着给他递糖。

    那双细长勾人的眉眼,一下子让裴行端回忆起他曾经养过的猫,同样的无辜,清澈,诱他沦陷。

    裴行端愣住了,不知道当时一刹那间涌入脑海的是都是些什么滋味。

    他的脸色变了三变,饶是眼睛红成那样,也仍然倔拗的不肯落下半滴眼泪。

    可那时自由自在天真烂漫、不经常哭泣的桑渴并不知道,他那是要流泪的征兆。

    桑渴只当是他受了谁的欺负,不开心。

    红红的眼睛,总是比波澜不惊的黑眸要惹人爱惜得多。

    *

    那,最后。

    那颗糖,裴行端要了吗?

    没要。

    男孩垂在身侧的死死攥紧,脑海中翻滚过无数念头。

    他最终还是沉下脸色,轻易就甩开桑渴抓住自己衣摆的,皱眉盯着她,像是在俯瞰什么令他避之不及的灾祸。

    桑渴的啪嗒一声离开了攀附,甩在了自己的大腿边缘,连带着那颗糖——

    珍珠粉外壳包裹着的糖,掉落在了草坪里。

    桑渴惊呼着急忙蹲下四处摸索,将糖果捡起来。用擦了擦包装袋上的灰土,再抬头,心偷看这个好看到像是神仙一样的男孩。

    他似乎不开心呢。

    桑渴揉揉眼睛,重新站起来。

    *

    后来。

    “我,我能和你做朋友么?”

    她瘸着腿,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试探着轻声问。

    可身前的人没有丝毫应答。

    男孩子下颚紧绷,冷着脸,大步朝前跨,满脑子都是能不能滚,能不能不要跟我话。

    我会控制不住的。

    可女孩仍

    是固执地跟着他,从南绕到北。她背着的竹筐里是一只死掉的虾。

    她花了一整个上午垂钓得来的。

    没有诱饵,愿者上钩。

    她喜欢那只死掉的,发臭的虾。

    男孩子全程一声不吭,大步走在最前方。

    桑渴仍不死心。

    “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是新搬来的么?我能跟你做好朋友么?”

    “你不喜欢吃糖唔,那你喜欢吃什么?我爸爸经常出去的,我可以让他给你买。”

    “你”

    她像是一只复读一样,屁颠屁颠跟在裴行端的身后。

    像是牛皮糖,甩都甩不掉。

    只怪那时的桑渴过于年幼,竟然看不出他的后背,臂。

    那印出血痕的鞭迹。

    他疼啊。

    以及,他那病态扭曲的观念。

    他不敢喜欢上任何美好纤弱的人,事物。

    因为都会被无理由的掠夺。

    从就是如此。

    只要不喜欢就行了,不喜欢就不会难过了。

    他一遍一遍地确认。

    那年,裴行端八岁,他刚刚遭受完一场虐待。

    这其实跟先前从记事起受到的冷眼没有丝毫的区别,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个施暴者而已。

    同父异母的兄弟把他当奴仆、鸠占鹊巢的野狗。母亲在那个家庭如履薄冰,没有所谓的地位,佣人也能对他颐气指使。

    母亲所谓的怜爱他,帮他脱离苦海,不过是送他到家乡隆城,原本以为会是好的去处。

    结果是另一个地狱,

    人心毕竟是肉做的,但是裴行端的外公,那个经历战争年代的老兵,似乎有一颗比坚铁还硬、还冰冷的心。

    女儿下贱堕落,为了所谓的真爱,跟下城历练的有妇之夫,阔少爷有染,还生下了一个孽种,最后跑去北城逍遥快活,做了少奶奶。

    孽种身份敏感,送到他这儿寄养,征战时染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令他变得易怒易躁,甚至还动辄甩鞭打人。

    他不喜这个野种外孙,发病时就用他来做畜生对待。

    裴行端无端就成了他鞭下泄愤的物品。

    外婆呢?

    外婆知道么。

    知道。

    但是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

    于是,她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慢慢慢慢毒死了自己的老伴。

    最后以

    自杀了结一生。

    而悬梁挂柱这样凄凉的死法,竟然是她留给桑渴见她的最后一面。

    *

    十年后,书店里的钨丝灯盏寿命将尽,有些支撑不住地跃动了两下。

    指下边沾到的湿濡感,那是泪水,桑渴来不及思考,裴行端抓住她的,红着眼问:

    “那个给你打电话的女人,是谁?是那个叫许什么的?”

    “那条狗?因我而死么。”

    “桑渴,你有听过我半分的解释,半分的苦衷?”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想吗?啊?”他颤栗着嚎啕。

    “你有人爱,有人教,那谁来教会我?谁来救赎我?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所的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

    “我没有骗你,桑渴。”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喜欢你啊。”裴行端想去抱她,他疯了。

    可是从他嘴里出来的这句‘我喜欢你’在桑渴听来却像是一句荒唐而又可笑的揶揄挖苦。

    “你喜欢我?”

    桑渴摇头,似乎听见了什么荒诞的妄言,“喜欢我你用篮球砸我,喜欢我你无理由地骂我,喜欢我就骗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要承受这些,就因为我下贱?我下贱,着魔似的想对你好?”

    “我的喜欢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就是一块抹布,你心情好将我洗干净挂到外面晾干,心情不好了就将我当成垃圾一样丢掉。”

    “我哪里对不起你?”

    “裴行端你啊!我哪里对不起你!?”

    桑渴激动到眼睛通红,dwn将她揽进怀里。

    “冷静,渴。深呼吸。”

    这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桑渴对于裴行端所作所为一场极端的控诉。

    -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么?”

    可是,这句话为什么那样熟悉?似曾相识。

    裴行端看着在别人怀里的桑渴。

    他抹了一把脸,苦笑。哦,他记起来了。

    在某张泛黄纸张的页脚。

    她也曾经这样茫然地问过自己。

    *

    七年前的雪天。

    隆城地处东南沿海,经年不常下雪,难得下一场雪,哪怕是成人也能惊呼驻足。

    孩子们就更欢天喜地的贺雪推搡。

    热情洋溢的少年们成群结队,放学路上的道上是凌乱的

    脚印,脏污的雪。

    “听,你昨天咬了人秦齐,还把人家咬出血来了?”

    “哈哈哈,不愧是桑姐啊。”

    桑渴背着书包,裹着厚厚的围巾,一声不吭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身边围着同伴,他们正在一声声高亢地调侃。

    刚放学,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两天半,人们对于晶莹白雪的新鲜感已然慢慢变淡。

    这帮顽劣的同伴漫步雪地,可雪景似乎远没有桑渴的‘丰功伟绩’来的有趣味。

    桑渴没有带耳捂,耳垂冻得通红。

    她身量,气息寡淡,就连呼出的白气都看不鲜明,乍一眼一张脸冷白的像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只有看向队伍最前方的某个人的后脑勺时,她才会显露些许生。

    许是调侃声太大了,队伍最前方的人忽然扭头。

    桑渴没有注意,走着走着视线中忽然出现一只黑色的运动鞋。

    她未及抬头,裴行端已经轻易用掐住了她的下巴,桑渴来不及惊呼,脸就已经被强行抬起。

    那双漂亮的在雪天里显得更加精致,飘着暖玉色的质地,朝上顺延,顺势撑开她的嘴巴。

    五指使了些力道,牙齿被挤压在口腔内壁,很疼,双颊迅速就出现两条红印子。

    嫣红的唇瓣在掌心盛放成一朵冶色的花。

    裴行端挑眉,细细审查她的牙,前后上下看了看,神情似笑非笑:“咬人?”

    俩字在唇齿摩挲,思忖。

    出口的调调不咸不淡的,末了又咧嘴问道:“桑渴,你是狼崽子么。”

    桑渴的头被迫抬起,嘴巴强行打开,不出话。

    她支吾了一会,皱巴着脸。

    裴行端松了点力道,桑渴不觉得自己有错,只:“他抢我东西。”

    声音软嗡嗡的,乍一听在撒着娇。

    “抢你东西你就咬人么,除了臂,还咬他哪了?”裴行端好以整暇,微微带着笑意。

    桑渴下巴已经被捏红了,她抓住裴行端的,迎上他似乎在愠怒恼火的目光,一瞬间有些瑟缩,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有些被瓦解。

    她连忙颔首摇头,解释:

    “没,没有。”

    “裴行端,疼,你松开我。”

    裴行端歪头打量了桑渴一会,淡淡开口:“以后不许跟姓

    秦的话,不许。”

    他神色沉了几分,瞳孔漆黑锐意,整个人话的时候看上去阴恻恻的,完这句话后捏住她下巴的力道蓦然松了。

    接着又笑着凑近她的耳朵,强调:“听见了么?桑渴。”

    桑渴连忙点头,以为就此为止,他会罢休,结果裴少爷又来了别的兴致。

    “对了。他抢你什么了?”

    桑渴闻言脸一白。

    裴行端见她神色躲闪,朝她又逼近了半步,膝盖抵着她的腹:“哑巴了?”

    “他抢你什么了?”

    桑渴不敢看他的脸,他的眼,只别过头,指无意识的剐蹭书包带,不停别扭地重复:“东西我的东西。那是我的。”

    过了一会。

    裴行端忽然确认道:“是情书么?”

    桑渴心脏停顿了一拍,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他。

    “整个年级都知道,他抢了你的情书。”

    “可是”话的好好的,没成想裴行端忽然沉下脸,眼神阴郁,开始咄咄逼人:“年级里写情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他就抢你的呢。”

    裴行端像是个好奇宝宝,目光写满不信。

    “桑渴。”

    “那是写给谁的情书?”

    周围看戏的伙伴纷纷识趣地咳嗽捂嘴。

    杨培东还乐呼呼地找了一个树墩,抹掉上头的雪,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啧,真他娘的凉的刺骨。

    桑渴垂下了头。

    裴行端不依不饶:“话。”

    女孩子最后妥协了,声音细如蚊讷:“端端端的。”

    裴行端听完,像是意料内又像是意料外,他忍俊不禁:“那条死狗?”

    “行啊你桑渴。”

    桑渴身体微僵,在哄笑声中,下唇被咬到全然没了血色。

    *

    当天晚上,桑渴又去蹭了饭。

    被兰婆叫去的,她喝了兰婆给煲的鱼汤。

    女孩子的耳垂被冻得很红,坐在圆桌上只顾着闷头喝汤。

    裴行端的眼睛像是黏在了她的身上。

    又是来蹭饭的野丫头啊。

    而他口中那份所谓的‘情书’,就压在他卧室的床垫下边。

    那夜,裴行端那夜反反复复,欣赏了无数遍。

    内容倒背如流。

    窗外又开始下雪,细雪。

    而“情书”背面的页脚边缘,藏着一句话。

    裴行端透过灯光,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背面笔迹。

    由于撕开纸页时的无心,将之前写的两句话隔开了。

    女孩子那时应该是窝在木椅子里,开着台灯,茫然地落笔。

    撕掉的纸业,那几句话写的是:

    “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么”

    “你为什么总是讨厌我。”

    “可是,我喜欢你呀。”

    作者有话要:祝您余生幸福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