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只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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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种不同的闹铃声同时响起,现在是7月某日的凌4点。

    天气闷热,陈珂一晚上辗转难眠,好不容易趁着清暑气退散的时候迷糊了一会儿,猝然响起的闹铃声把他的三魂七魄都要震碎了。

    上铺摇晃几下,白原按掉手机上自带的单调铃声,利落地爬了下来。

    “珂珂,起床了!好了四点起床去‘捡鸽子’的。”白原一边推着陈珂的胳膊,一边顺手把他震天响的“公鸡鸣”闹铃关掉。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陈珂满是怨念地唱了起来,调子哀戚,把气势雄壮的国歌唱成了愤懑冤屈的低吟。一边嚎一边穿衣服,嘴上再不愿意,心里也和明镜似的想得清楚,再没有通告,他,白原还有可乐三个人都要去吃土。

    横店的土并不比别的地方好吃。每天叫醒他的一定是梦想,还有……没钱。

    他们三个难兄难弟自从一个月前出了那次“事件”之后,就一场戏都接不到了,在横漂圈子里被彻底封杀,不得已只能早起去演员服务部碰运气捡鸽子。

    什么叫捡鸽子?群演们报了剧组的戏,临时反悔放了剧组鸽子,他们这些没戏演的就去捡个漏。

    不过现在横店群演数以万计,僧多粥少,想捡个鸽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门之隔的地方,可乐犹自呼呼大睡,像只黑胖黑胖哼哼叫的猪崽。陈珂和白原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把可乐从硬板床上生拉硬拽起来,可乐的闹铃和他的是睡态很不搭调,那是首哀婉的情歌,和他经常抱着吉他在横漂广场自弹自唱的倒是同一种风格。

    兵荒马乱地收拾完,三个人你推我挤走出这所谓的一室一厅,20几平,每个月租金600块钱。

    放眼望去,天还没亮,东方一抹隐约的鱼肚白,横店这座“东方好莱坞”却已经苏醒过来,沿街的早点铺子烟火缭绕,北方的豆浆油条豆腐脑,南方的炒粉肠粉热干面,花样百出应有尽有,街头巷尾,跑戏的年轻人们三三两两,背着折叠躺椅,操着南腔北调,奔向各个剧组集合点,骑摩托的哥带着妹子风驰电掣,三五个认识或不认识的群演一起叫了滴滴车,生意受到严重冲击的电动三轮老板在路边骂街……那么多人,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新的一天,为了什么,能得到什么,没人知道。

    陈珂也不知道,一年前他刚满十八岁,初到横店的时候,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不知道了。

    “吃……吃早点吗?”可乐了个大哈欠,伸出粗而短的手指指向人来人往的早点铺子。

    “起得太早,没胃口。”陈珂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走在最前面,或者白原和可乐自觉跟在他身后。陈珂身上带着点桀骜不驯的江湖气,走路的时候喜欢手插口袋,步子迈得豪迈,但速度并不快,一段平淡的路能被他走出一种大哥巡视地盘的沧桑感。

    白原没有发表意见,他心不在焉地左顾右盼,差点撞上面前的电线杆子,陈珂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过来。

    三个人走到演员服务部,天色从蒙蒙灰黑过度到惨淡的青白。服务部四敞大开,一天到晚不关门,里面人不少,狼吞虎咽往嘴里塞早餐的,三五成群咋咋呼呼牌的,还有在空空如也的破旧桌球台边缘坐着抖腿吹牛逼的。

    他们三个没进去,互相对视,很有默契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白原手撑膝盖,托着下巴发呆,可乐抱着脑袋,盯着地上的一只蚂蚁,陈珂把一双笔直修长的腿拉直伸到马路上,手掌在身后撑住地面,仰天呼出一口浊气。

    陈珂掏出一根烟,摸遍全身没找到火机,他转头看一眼可乐,可乐睡眼惺忪,懵逼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也没带,我进去给你借一个。”

    可乐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进了服务部。

    “哎,这不是‘英雄三剑客’吗?”里面传来一声兴奋而好奇的叫喊,好像无聊的八卦猫终于闻到绯闻的腥味,“陈珂,再跟我们那天的事呗?啊?上千人围困剧组酒店,你一个人赶走了整个剧组,太给横漂长脸争气了啊……”

    陈珂回头对话那人比了个中指,斜睨他一眼。

    争气个屁,被封杀了也没见这些人出来给他过一句话。

    可乐借到火机回来的时候,一辆大巴车停在了服务部门前。车门一开,跳下来一个又黑又瘦的领队,手里拿着一张纸,冲服务部里众人大喊:“《西楚霸王》剧组的,集合了演戏了为艺术献身了!快点别磨蹭,马上太阳出来,碳烤活人了啊……”

    众群演一拥而上,在几个领队安排下歪七扭八排了三队,领队一号念名字,领队二号收演员证,交了证的按次序上车,动作慢的被领队揪住一顿数落。

    白原站起身,走到领队二号身边,堆出满脸笑容,客气地:“哥,今天缺人吗?有没有鸽子捡?”

    领队二号抬起头,量一眼白原,再看看还坐在一边的陈珂,嘴角一扯,笑得讽刺:“哎呦,白,陈珂?你们这种一场戏几百块的大特约怎么也早起捡鸽子了?我今天这些都是群众的戏,70块钱一天可太委屈你们了……”

    领队一号点完了名,也朝这边看过来,语气少了前边一位的讥讽,却多了些直白的不客气:“不是不用你们,之前那事,你们风头出得太过,枪出头鸟,你们直接跟剧组干架,特警都出动了,搞那么大动静,哪个副导、群头还敢用你们?要我,赶紧卷铺盖走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死皮赖脸装大头蒜。”

    白原生生把一张年轻清秀的脸都笑出褶子了,还酝酿着几句好话呢,陈珂站起来把他推到了一边,挑眉看着两位趾高气扬的领队:“不用就不用。别他妈话里话外教做人,天天在群演面前充大爷,到了剧组就装孙子,谁给你们的脸?”

    领队一号脸瞬间就积了好几层阴云,注视了陈珂几秒钟,抽着嘴角嗤笑一声:“狂什么呀?我还就不用你。”他看了眼名单,指着陈珂身后的可乐,“还真缺一个,那胖子,来不来?”

    可乐看看陈珂,又看看领队,显出万分纠结的神色。

    “去吧。”陈珂拍了拍可乐的肩,可乐跟他和白原相比,眼下更需要钱。

    可乐低头哦了一声:“那……那我真去了?”

    “去呀!”陈珂很烦躁,对着可乐大声,把他往车门方向推了一步。

    可乐上了车,大巴渐行渐远,陈珂扭头看白原:“吃早饭?回家?”

    “啊?”白原看着大巴出神,反应很迟钝,他没看陈珂,躲躲闪闪地:“你回去吧,有个经纪工作室的人让我今天没事去找他,带我试戏,我上午直接过去看看。”

    经纪工作室的人?看这两天白原魂不守舍的样子,陈珂大概能猜到是谁,他想劝白原别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大家都沦落到这走投无路的田地了,兄弟要是有路子他不能拦着,只好搭着白原的肩:“你心点,董大成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事给我电话。”

    白原点点头,沿着人行道走去,陈珂转身,与他相背而行,陈珂面前,一轮朝阳初升,金红光芒穿透晦暗云层,撒向这座神奇的镇。

    鸽子没捡着,这一天又没活儿干,陈珂也不着急了,索性放慢脚步往街角早餐店走去。脑子里乱七八糟,又想起一个月前那档子糟心事。

    事情闹得沸反盈天,但起因就是个芝麻绿豆。

    那天,横店迎来入夏第一个高温天,从天而降一场看不见的火雨,在室外工作的剧组人员和跑戏的群演无一幸免,都被热得奄奄一息,人心浮动。

    那天正好三兄弟在一个组,陈珂和白原演得是特约角色,可乐没有他俩那么好的外形条件,只能接最普通的群特,8个时基本工资70块钱,早起熬夜淋雨演死人之类的另加钱。那是个古装武侠剧,陈珂和白原演名门正派的徒子徒孙,一水的白衣飘飘,可乐演无数官兵中的一个,穿着又厚又重的盔甲。

    群众演员就是活道具,用的时候被人拉走,不用的时候就在一边干等着,就三分钟的戏,等一天也是正常,而且必须化好妆穿好衣服随叫随到。

    天气热,等的时间太长,有的官兵就把盔甲脱了解暑,副导演来叫人的时候,大家磨磨蹭蹭穿衣服,拖了时间,副导演当场急了,破口大骂,赶驴子赶马似的赶着官兵们走。可乐人又胖,行动缓慢,好不容易穿上衣服又掉了队,副导演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汗,看着可乐磨磨唧唧的样子,心头火气乱窜,照着可乐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艹,快点吧大哥!看不见整个剧组等你一个人!”

    陈珂就在旁边,平常被领队、导演骂两句也就算了,不管在哪里讨生活挨骂都是正常的,但你骂就骂吧,动什么手呢?跟他朋友动手,陈珂就忍不了了,他从来不知道忍辱负重四个字怎么写,当即上去找副导演理论。

    这一理论自然又拖了时间,一大票人太阳底下心浮气躁干晒着,还没等导演话,片场里一个演武将的十八线演员倒先炸毛了,冲上来就人,当时场面混乱,演员也没看清到底是谁在跟副导演吵架,抡着拳头先把同样一身白衣的白原给了,白原被一拳懵,脸上汗水、鼻血、眼泪混杂横流,惨不忍睹。

    这下捅了马蜂窝,陈珂护着白原,一边骂一边那演员,群演们都是血气方刚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正憋着一身潮热暑气没地方发泄,瞬间就跟剧组的人混战成一团。

    后来惊动了工会和警察过来调解,导演、人的演员,陈珂他们互相道了歉,拍摄继续,这事当时就过去了。但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大家朋友圈、群里互相扩散,最后事实真相已经不重要,结论就五个字:剧组群演。

    剧组作为资方,与群演这个边缘群体的矛盾是一直存在的,正巧这个组在横店呆了四个月,一直以把人往死里用而闻名,本来风评就不好,这件事更是成了导-火-索。消息越传越离谱,谣言满天飞,什么剧组勾结工会克扣工资啦,选角导演潜规则女群演了,演员人至重伤住院了……不一而足无奇不有。

    到晚上收工,年轻们一闲下来,茶余饭后八卦一下各自听到的谣言,又发酵出一波新的谣言,群情激奋,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是谁在哪个群里发了个召集书,号召大家去那剧组酒店为同胞讨回公道。

    一传十十传百,年轻们正愁大晚上没事干,热血沸腾冲到剧组所在酒店,举着演员证高喊:“维护群演尊严,人者赔偿道歉,XX剧组滚出横店!”

    各种报戏群集体炸锅,消息像病毒一样疯狂蔓延,酒店门前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来的人可能真是义愤填膺,可后面更多的人就纯属无聊来看热闹了。到午夜时分,几千人把酒店团团围住,事态渐渐有失控的趋势。剧组的人躲在酒店不敢出来,最后特-警出动朝天放了枪,拘了几个带头的,才把人群驱散。

    晚上围攻酒店的事情,跟陈珂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人事件确实是由他们三个而起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最后,剧组方面迫于群演和舆论压力,又跟白原道了歉,赔了一点医药费,他们要在横店拍的戏份反正也到尾声了,索性提前撤走了。临走的时候,制片人撂下话,横店现在名声在外,群演个个牛逼惹不起,反正也不缺我们一个组,这次走了再也不来了,反正中国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影视基地。

    总之各方都没得到好,看热闹的人散了,背锅的就是可怜巴巴三个娃。

    相比之下,可乐损失不算大,凭他的条件,做群演只能接到最底层的角色,做点别的也不比这个差。但陈珂和白原就亏大了,他俩正经在艺校学过表演,长得又帅,就是算来吃这碗饭的,一年时间,他们已经从群众混到大特约,能接到跟组的角色,偶尔一场戏能有上千的收入了。再往前混一步,慢慢接到有名有姓的角色,经验多了人脉广了,不定一个机会来了,就能混出头签约公司当明星了。

    可现在,过去一年起早贪黑寒来暑往的辛苦全白费,横店看来是呆不下去了。

    陈珂幽幽叹息,走进早餐店。

    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陈珂一进店门,坐门口的一个人高马大面露凶光的男孩就站了起来:“陈珂?!我正算找你呢!”

    陈珂斜眼扫了那人一眼,他在横店仇人不算多,但也有几个,有的是因为被他抢过角色,有的是因为被他抢过妹子,这两样罪状陈珂都觉得莫名其妙,角色是他凭本事自己挣来的,妹子他压根就不喜欢。

    像现在这个男孩,恨他大概还算情有可原?

    之前不是那个武侠剧组因为人事件撤出横店了吗?走的时候把在横店招的所有跟组群演都辞退了,这男孩不幸就是其中一个。

    “找我干吗?”陈珂悠然跟老板娘了个招呼,自食其力拿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

    “都是你害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跟组机会,一个月4千的工资,你赔我!”男孩大概也是因为连日闷热加早起,心情十分不爽,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反正陈珂现在是破墙一倒,谁都可以推一把。

    恨他可以,但跟他要钱这就是无理取闹了。陈珂向来不喜欢别人无理取闹,你不爽,我他妈还不爽呢,他捋了捋自己挺长的头发,舌头顶着牙齿转了一个圈,把一次性筷子的皮剥开,抬头,眯起一双眼梢微挑的桃花眼:“不好意思,没听清,麻烦您再一遍。”

    男孩愣了愣,在陈珂犀利的目光下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大概面子上过不去,硬撑着:“我你得负责,我稳定的跟组工作没了,现在天天报不到戏,你负责,你赔钱!”

    陈珂右手里正灵活地转着那根筷子,听见这话他笑了笑,视线如绳索一般缠上那男孩的眼睛,站起来的同时,三根手指一用力,一声脆响撅断了筷子。

    “你干什么?!”男孩一声惊呼还没从嗓子里抖干净,筷子尖锐的边缘就顶在了他脆弱的咽喉上,刺痛感清晰传来,隔着薄薄的皮肤就是动脉,男孩吓得呼吸都放慢了,举起来做攻击状的手谨慎地放下。

    “我跟你闹着玩儿。”陈珂转了转筷子,在他喉结处戳出几个红点,没见血,“有病就去吃药,穷你还可以要饭对不对?今天早饭哥哥请你了……”他着丢下筷子,扔了十块钱在桌子上。

    ……

    门前路上驶过一辆豪华轿车,停在路口等一个漫长的红灯。

    坐在后排的方既明百无聊赖一扭头,正好看见了陈珂掰筷子怼人的这一幕。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街头早餐店里发生的这颇有中二气息的架场景,陈珂是侧身对着他的,只露出白得发亮的侧脸,而且早餐店与车道有一段距离,他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不太确定地:“横店的女孩都这么剽悍吗?”

    副驾驶上的助理凌顺着他的目光转头,见到的正是陈珂丢下钱从早餐店出来的情景,助理笑了:“方总,您什么眼神?那是个男孩儿。”

    方既明看清了陈珂的脸,恍然道:“还真是。男孩儿留这么长头发干嘛?很酷吗?”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隔着玻璃再次望向渐渐走远的男孩。

    男孩长得很好看,但气质……怎么呢?有点独特。一头蓬松的棕色头发,搭在领口上缘,最上面一层头发还用皮筋在脑后扎了个辫子,穿着破洞牛仔裤,宽大的黑色T恤,走路姿势昂扬洒脱,一脸的放荡不羁,再配一段热血的BGM,分分钟能产生孤胆英雄丢炸-弹然后转身走开不带走一丝烟火的效果。

    方既明再次摇头,心想这要是我儿子,一天得他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