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虎视龙蟠
吴令禾紧握外甥双肩,用力忍泪,双唇微颤,却仍然没有勇气出来。
当晚住在安平县的馆驿,吴令禾率领的两千牙门军,和护送家眷的虎贲军,将馆驿各处岗哨安排好,吴令禾和万峰一起喝了一顿酒,谈论了一下当前形势。
万峰喝得有点多,吴令禾又是奕六韩的大舅哥,万峰便没了顾忌,言谈间隐隐透露出“慕氏已衰,该退位让贤”的话外之音。
吴令禾未置可否,闷闷地喝酒。
两人散了之后,各自巡视下士兵岗位,吴令禾经过内院,正堂的家宴也刚散,霏霏带着两个儿子、一群丫鬟婆子,穿过廊道往自己住的院落走。
在薛夫人之后的是浅浅,带着循哥儿、一群丫鬟婆子,也往自己住的院落走。
浅浅走路的姿势,永远是那样曼妙多姿,即使徐娘半老,然而她那姿态妖娆的背影,比大多数妙龄少女更加倾城绝艳。
就连不好女色的吴令禾,也多看了两眼,才将目光移向外甥叶循。
“舅舅!”叶循正要进房,意外地看见吴令禾从廊道走来。
“循哥儿。”吴令禾深呼吸,走上前。
叶循正要叫个侍女来煮茶,吴令禾摆止住,将门扇合拢,落栓。
叶循眉头微皱,心底缓缓升起疑云。
令禾让叶循在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将令姬之死的前后始末,给叶循听。
外面又飘起了雪花,风雪呼啸,雪花像千万片树叶,簌簌地打在窗棂上,也打在循哥儿的心上。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寒潭深处,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将他淹没,淹没至顶,无法呼吸。
他大口地呼吸着,需求着空气。
“循哥儿!循哥儿!”
仿佛有人在喊他,可是他听不见,有人向他走过来,可是他也看不见,所有感觉都消失了,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循哥儿!”吴令禾心痛如绞,上前扶住外甥,不断呼唤,“循哥儿你听舅舅,你父王也是没办法,牺牲了那么多士兵,眼看就要攻破城门,你母亲却阻挠大军,哭喊着让你父王退兵。
若你父王不射杀她,大军是不敢强行攻城的。毕竟城头上绑着的是主帅的女人,就算主帅强令攻城,士兵们也会有所顾忌。
当时那种情况下,哪怕稍有迟疑,慕焕就可以赢得时间,从里面修补城门。那就会牺牲更多士兵的性命”
镇守徐州十年、常年在南境作战的吴令禾,其实是理解奕六韩的。
但是理解,不等于认同,被射死的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他最疼爱的妹妹。
奕六韩跟他,是令姬用眼神求他射死她。
令禾根本不信,心里暗骂:无耻的藉口,谁信!
妹妹,如果真是你用眼神求他射的,你就托梦告诉我。
可是每次梦境里见到妹妹,她都在哭,哭她所嫁非人,哭她死得冤,被自己的夫君亲射杀。
“循哥儿”
见叶循终于慢慢地恢复神智、空洞的眼里有了一点光、呼吸也逐渐平稳,令禾松了一口气。
“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眼泪滚下令禾清瘦的面颊,他搂住外甥的肩膀,哽咽道。
然而,叶循从头到尾没有流泪。
他早就不流泪了,好多年不曾流过眼泪。
很的时候,他每次哭,浅浅都会:“别管他,男子汉动辄哭,长大还有什么出息。”
他只比大哥一个月,只比三弟大半岁,三兄弟其实年岁相当。
那时他们都是孩,大哥、三弟也会因为摔跤而哭,也会因为练武被打疼了而哭。
但他们的母亲从来不这种话。
起初奶娘还会偷偷告诉父王,浅浅对孩子不好,可是每次父王听了,都会不问是非地一味维护浅浅。
“循哥儿怎么又咳嗽了,不是有好转吗?”
“苏夫人让他出去玩雪,我劝过,可是夫人不听。”
“行了,不怪浅浅。”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奶娘,“是这孩子体质太弱!哪有男孩子这样娇气的,我像他这么的时候,穷得没衣服穿,大冬天还要在风雪里帮阿娘圈羊!”
不管什么时候,永远是我的错
父王的爱妾永远是对的。
循哥儿突然想起,刚才吃饭时,王妃、薛夫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他。
原来他们都知道了,我母亲,被父亲亲射杀!
他们都在同情我,因为我的生母在父亲心中,连最卑贱的奴婢都不如。
如果是王妃,如果是薛夫人、苏夫人,父亲会毫不犹豫地射出那一箭吗
“我没事,舅舅。我知道父王是迫不得已的。”叶循突然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抬起眼睛。
烛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眼眸光影明灭。
令禾似乎看见循哥儿眼底,闪过一抹血光。待他细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烛火的倒影在跳跃。
————
第二日,在牙门军、虎贲军护卫下,王府家眷进入京城。
京城从西北门,到新修的晋王府,一路鸣锣开道、警跸戒严。
由于天子下赐九锡,九锡中包括皇家才能使用的卤薄、法驾,故而,苏葭湄一行仪仗甚是煊赫,龙旗蔽日,凤盖遮天,斧钺金瓜、黄旄豹尾一应俱全。
前后都是威仪赫赫的铁甲骑兵,前簇后拥,中间的女眷马车锦帷绣幕,玉毂金轮,豪华耀眼。
原先京城的晋王府,现在住着叶振伦的几房妾,还有奕六韩的幼弟叶昀。
当年温泉山兵变,奕六韩把叶昀生母元结绿,打死在温泉池,又当着叶昀的面胁迫叶振伦。叶昀被吓傻了,现在二十多岁了,仍不会话。
慕祁将一座亲王府邸,赐给奕六韩为新宅。
一个月时间,这座府邸翻修一新,王府大门上挂着篆金巨匾“敕造晋王府”。
京师初定,太多政务需要奕六韩处理,他并未在府邸亲迎家眷,甚至当晚都未能赶回来。
叶太后当权时,撤销了丞相,庶政独裁。
如今奕六韩又重新设立丞相职位,自任大丞相,建立了丞相府,一应政令皆由丞相府出,彻底架空了慕祁。
苏葭湄忙着处理新王府的内务,包括任命各位管事、审阅仆从的名册、查看王府的账本,忙得脚不沾地。
夫妻俩直到两天之后才见面。
亲兵来知会苏葭湄,奕六韩会在傍晚回府。
苏葭湄便让大厨房准备晚宴。
“王爷驾到!”
苏葭湄高髻轻绾,华服翠饰,带着满堂姬妾子女,起身相迎。
奕六韩头戴紫金王冠,腰系十二金环玉带,气宇轩昂,龙行虎步,跨步而入。
他只随意一扬袖,示意妻妾子女们都平身,便坐上了和苏葭湄并列的主位。抚着下颌,目光将自己的三个儿子先扫了一圈,然后落到女儿身上。
苏葭湄却细细地看他,从峥嵘的眉峰,到高挺的鼻梁,到紧抿如铁的薄唇。
夫君变得深沉了,喜怒不形于色。过去那个嘻嘻哈哈的夫君,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见不到了。
苏葭湄有一丝酸楚,默默地伸过,将纤纤覆在他粗糙的背。
奕六韩感觉到妻子的玉伸来,用自己的另一只拍拍她的背,以示爱意。
目光却仍凝在女儿脸上,声音严冷:“姝儿,你过来。”
叶姝因阿墨之事,仍怀怨恨,气鼓鼓地走上前。
奕六韩撩开女儿的袖子,看见那道狰狞的疤痕,剑眉一拧:“怎么搞的?”
“被狗咬了。”姝儿翻着眼睛,冷冷道。
“都是儿子的过错。”叶衡起身正要解释,奕六韩一摆,“我都听了,不是谁的过错。只是这疤痕必须治好。”
他转头看着苏葭湄:“你以前用过的那种药膏,没有了么?”
苏葭湄生下叶衡之后,腹部有淡淡妊娠纹,后来叶太后为她找来宫廷秘方治好了。
“生下妘儿之后就用完了。”苏葭湄低声告诉夫君,“那是宫廷秘方,恐怕得进宫问一下。”
“那你明日就进宫,你如今是一品命妇,进宫无需请旨。现在万华是羽林军统帅,我给你一面令牌,你直接去找他。”
苏葭湄惊讶地望着夫君,不知他为何这样着急。
晚宴结束,回到王妃院,奕六韩才告诉苏葭湄:内务府在给皇帝准备选秀。
有幕僚建议奕六韩,把叶姝送进宫做皇后。
“太后丧期还未结束,皇帝大婚得一年后了,但是现在就要开始议定皇后人选。再过些日是年节,皇帝要举办年宴,我听内务府总管的意思,皇上可能想在年宴上相看一下姝儿。”
奕六韩完,苏葭湄震惊得半晌无言。
“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奕六韩深沉的黑眸注视妻子,“天子由我扶立,人臣之功已极,我如今正处嫌疑之地,一步踏错即是深渊。而皇帝无兵权,受制于我,他担心皇位不稳,亦想通过联姻,达到君臣一心,以安社稷。”
“这其中道理,我岂会不懂。”苏葭湄道,“只是,唉,姝儿那个脾气。她若不肯,只怕会逼死女儿啊。”
“那就看你的智慧了,我的湄一向无所不能。”奕六韩罢将妻子拥入怀中。
“我们一起走到今天,死了多少人?湄,你也不希望,离最顶峰只差一步时,跌入深渊吧?而且,我们走到现在,想要全身而退,也不可能了。现在这位主子,可不是阿祯。我一旦交出兵权,就只能任人宰割。唯有联姻,才能堵住众口、才能让皇帝安心。”
奕六韩眼中透出森然寒意,隐隐有虎视龙蟠之态。
苏葭湄仰头看着夫君,被他的气势震慑,用力一抿唇,颔首道:“我试试吧。”
奕六韩把这件事交待完毕,又将三个儿子召到书房。
他在红木圈椅中落座,深沉威严的目光,从三个儿子脸上一一掠过。
掠过循哥儿时,停留的时间最长。
叶循感觉到父王在看自己,暗暗攥紧了拳头,低垂的睫毛间闪着点点针尖般的寒芒。
然而,只是一瞬间便消逝。
连奕六韩也没看见,他缓缓地开口:
“父王如今有三道难题,幕僚们讨论了数日,尚无定议。今日我要考一考你们,看你们谁能为父王排忧解难。”
三个少年同时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抬起了炯炯有神的眼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