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金风玉露

A+A-

    “知道就好,”戎冶淡淡道,又问,“找我是关于‘秀’的事?”

    戎冶先前有意克制的威慑气势重新慢慢地渗透出来,即便不在面前,高最也清楚感受到了从他声音传递过来的、身为权威者的压迫力。

    因为血统的缘故,戎冶对R国有股天然的亲近,再加上他一开始就有语言优势,于是顺利跟R国的黑手党有了往来,关系一直不错,这几年更是过从甚密。

    荣帮与R国的黑手党经筹划,准备合作在其教父阿纳托利买下的某岛上搞一个“大逃杀”模式的真人秀,外围设高底注赌局,噱头就是“无限制”。第一期将在暗网公开直播,第二期开始就只通过私人卫星下的加密频道对投注者指向播放,基本可以是有钱人才消遣得起的娱乐节目。但他们很清楚,这种黑暗的血腥游戏从来不缺拥趸,效益增长的速度也一向喜人。

    他们两方各占一席,剩余三家席位招募,不久就有R国两位富豪以及M国一位军阀加入,资金充裕,“演播大厅”很快落成。

    “嗯,我们挑的人已经上岛了。”高最正色道。

    “很好。现在还剩几家人没到?”五方玩家,每人名下四名“猎手”,游戏在规定时间内结束,最后按人头结算收益,除了岛屿拥有人固有一成,余牌多者自然赚得多。而猎头最多者则能得一份巨额奖金。

    “两家,今明两天应该就会全部上岛。”

    “好,”等“猎手”全部到齐就该给节目预热了,戎冶对这个进度还算满意,夸赞了高最一句,“你办事就是不必我操心。”

    高最也不谦虚,嘿然一笑:“那是。”

    挂了电话,戎冶突然想起林弢前几年问他的,是否适应一直在守法商人与黑帮首脑这两个身份之间转换?当时他想了想回答:有时候是觉得自己过得挺分裂的。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甚至不止这两个。

    然而现在戎冶已经无比习惯在不同人面前使用不同的身份,那些东西不论善恶,都已融入他骨血里成为他的一部分,只是再没有人能见到他的完整面。

    ……

    戎冶来的时候,靳哲已经在起居室沙发上对着电视调了一会儿频道。他的坐姿恣意,却也不至于没形没状,透着股自成风度的随性。

    戎冶唤他名字,他扭头望来,脸上露出笑意:“来了?”然后就起身大步走向戎冶,两人在朗然笑声中拍着对方肩膀亲近又简单地半抱了一下。

    “你们这总统套房弄得不错。”靳哲不吝夸赞,他的国语不太标准,腔调里仍存了口音。

    戎冶哈哈笑道:“能让靳氏财团的公子夸声好,够我得意一阵了。”靳氏家族是港城十大财团之一,旗下集团的资产达到近两百亿美元,涉及的业务领域十分宽广,酒店经营也在其中。

    靳哲勾着嘴角眯了眯眼:“嚯,怎么听着像骂我。”他生得一双颇罕见的鸣凤眼,瞳仁黑而大,神光内敛,抬着下巴看人的时候眼尾显得尤其气韵悠长——他母亲也是这样一双漂亮又气度十足的眸子。

    戎冶挑挑眉:“平时被人酸多了听谁夸你都不像好话,我这是你要求高你没听出来?”

    “毕竟穷奢极侈惯了嘛。”靳哲笑嘻嘻地耸肩,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他的作风一向来是对无关人士不屑一顾。不过在亲友面前,靳哲倒是乐于自黑、宽容度也极高。

    “这次来待多久?”戎冶问。

    “觉得没劲了就回去啰,”靳哲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展开双臂转了半圈,冲戎冶眨眨右眼,“我就是个挂名的,其实还在放羊——我妈咪可没指望着我那么早收心做工作狂。”

    戎冶抱起手臂笑:“哎,没记错的话今天可是F1在X城站的正赛,你不去看现场?”靳哲这种超级赛车迷,这么近的分站他能放过?票绝对早早地就订了。

    靳哲两手“啪”地掉下来,糟心又怨念地看了他一眼:“你少幸灾乐祸,又不是不知道我才跟马提亚斯分手,他练习赛和排位赛都几多失误差点出意外,还头回气到在频道里爆粗,哇我都产生负罪感了,你还让我去看现场?!简直居心不良!”

    戎冶笑得不行:“能把他击成这样你也够厉害,当初你掰弯他的时候你的负罪感怎么不在场?”

    靳哲撇撇嘴:“那会儿我是真喜欢他,不把他泡到手哪里甘心?唉你不知道,少年得志的人啊,笑起来简直会发光!当初我可是很用心追求他的。”

    他着叹了一声,并不是在后悔或惋惜,只是清醒地讲述起实情:“我还是觉得不喜欢了就分开没错。马提亚斯知轻重的,情绪化一阵子也就好了,总会把状态恢复过来,他才20岁,人生已经那么精彩,多年后我也不过就是他一个第一时间里记不起名字的前度罢了。”

    戎冶亦以为然,点头。

    厨师们在戎冶来之后就加紧了准备午餐的进度,刚刚几名服务人员已经安静而迅速地从套房的备餐间里将食物和酒水一起端进了餐厅,并将餐桌布置妥当。

    然后由一名服务生来告知他们:“抱歉,扰了——戎先生,靳先生,可以用餐了。”

    戎冶对靳哲一扬眉:“那就先填肚子?”

    靳哲点点头应道:“好啊。”

    戎冶跟靳哲认识了有四五年,见面也不是很多,却因为身边都少有纯粹的朋友,脾气又难得相投,反而一直有联系、关系不错。

    他们第一面见得其实还挺巧合,那时戎冶到港城去是跟洚门的坐馆谈事的,高最也随行。后来正事谈完,当天正是周日,洚门的太子便邀他去看赛马。

    坐馆上了年纪,身上各种毛病也不少,已经萌生退意。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厌恶黑道、早年就去做了律师,差不多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幺子却从将他视作英雄,于是他就将幺子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对于儿子提前就能跟其他帮派的龙头走得近,坐馆是乐见的,等儿子年龄资历过得去、稳当地接了班,他就能安心养老了。

    这位洚门太子在去赛马场的路上侃马经时戎冶了句自己“会骑不会赌”,就心血来潮非要跟戎冶切磋切磋骑术,当即拍板改道去了河滨乡村会所骑马。

    就是在那里戎冶误误撞碰见了独自按辔缓行的靳哲和他那匹在众温血马之中卓尔不凡的“可汗”,并且立刻眼尖认出来这是匹不可多得的阿哈尔捷金马,爱马之心顿起——戎冶自己在X城就是一著名马术俱乐部的高级会员,名下也有马,但亲眼所见过的任何马都不如这匹体态优美、毛皮闪亮的汗血宝马漂亮迷人。

    靳哲性格外向直爽,本来正悠然自得,见有人慧眼识马,“可汗”居然也对那人态度友好,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聊起马来,戎冶才知道这匹宝马没在赛场飒爽英姿是因为早已退役休闲,如今年届十六了,是这人的第一匹马,情深义厚。

    就像冥冥之中有默契,两人直至愉快挥手道过后会有期,也无一人透露或询问名字与身份。

    后来,在不远处目睹了的洚门太子在诡秘笑容中告诉戎冶,那位马主就是靳氏财团的准继承人,与某从洚门脱离出去的短命分支还曾有过段匪浅的“缘分”。

    戎冶笑道:“原来如此。”却并不与他往深了聊。

    不曾想时隔几月之后,戎冶和靳哲两人又碰了面——

    戎氏集团旗下的风险投资公司并购了Z城一所股权投资基金管理公司,戎冶亲自过去出席了并购签约仪式,顺道就与Z城一些新老生意伙伴聚了一聚。

    他们之中有几名当地某超跑俱乐部的成员,万分热情地要戎冶再留一日,明天有场慈善车赛,他们俱乐部跟港城超跑俱乐部联合举办的,绝对盛况空前,力邀戎冶观赛同乐。

    戎冶虽然因为曾经的那场车祸产生了某些驾驶障碍,但骨子里追风的基因一直未死,再者盛情难却,便欣然应邀了。

    第二日的车赛确实是场速度与激情的盛会,最终一辆牌照为“SOL”*1的港城过来的火红拉法强势夺冠。车主一下来,戎冶意外到差点脏话——竟然就是“可汗”的主人!他边摇头边笑,这才站了起来,同其他人一样鼓掌、大声叫好。

    冠军笑得神采飞扬,高举手臂傲然比出“NO.1”的手势,又跟观众席挥挥手致意,居然也看到了VIP区的戎冶,脸上亦露出一些讶色。

    赛后酒会上,靳哲一看见戎冶就主动走了过来,戎冶也笑着迎了上去——这才正式互相认识了,心中却都有种“倾盖如故”的感觉。两人把酒言欢的样子也让不少人误以为他们私底下早是朋友、还交情不浅。

    热爱速度游戏的靳哲后来发现戎冶是个摩托迷,也立刻被勾起了强烈兴趣,很快就学得像模像样,十分得趣——只不过,靳哲的外祖母虽容得他玩四轮车,却决不许他碰这种肉包铁的危险玩具,他偷偷学会了骑也不能买回去,为此很是苦闷过一阵。

    知道戎冶最近入手了一辆TRON光轮,靳哲就有趁着这次来X城顺便试驾一把的算,戎冶十分爽快地答应,计划两人晚上去龙门大道兜风,车流量不大,可以飙个痛快,那附近还有家不错的酒吧,摩托骑累了就能去坐坐喝一杯。

    靳哲高兴得摩拳擦掌,方才因提到马提亚斯的那一点负面情绪也由此烟消云散。

    ……

    在夜间酷到没边、尽显迷幻魅力的TRON光轮果然征服了靳哲,大少爷玩儿嗨了,几次飙到戎冶前头去;戎冶被他感染,本来蛰伏着的争胜心一下子醒了,当下催动F4CC的马力追逐。

    两人在驰骋中宣泄着激情,很快到了龙门大桥上。

    玩儿得正酣畅淋漓,戎冶发现后面出现了一辆特斯拉,并且贴得他们颇近。

    戎冶本以为是碰上了一时心痒想跟他们竞速的车主,但对方却放着旁边的车道不去走,真是看不出究竟什么意图。戎冶这些年来在公路上对周围出现的异样非常戒备,于是便谨慎地减了速滑到特斯拉后头,想让特斯拉快点过去远离他们。

    靳哲的做法就与戎冶反一反,一加油门蹿到更前头去了,戎冶瞅着TRON车身上飘出的光带一路飞远,真是哭笑不得。

    ——可特斯拉还是压在前面,并没有去追TRON。

    别他妈是碰上傻逼了吧。

    戎冶心中的不爽升腾起来,龙头利落潇洒地一摆,算加速从隔壁车道超过去甩掉它,结果他一改道,特斯拉就随之提速,也改道,戎冶试着减速,特斯拉也减速,无论如何都堵在他前头,总之就是不让过。

    一而再再而三之后,戎冶终于真火了,在头盔里怒而爆粗。

    戎冶怒气勃勃地靠边刹停,身上煞气渐进地溢出来,朝果不其然也停下了的特斯拉走过去,摘掉头盔提在了手里。

    ——特斯拉的驾驶室开了门,车主下来了,看样子是个青年男子。

    看到那身影第一眼,戎冶愣住了。

    下了车的男人转过身来,一手搭在车顶,抬眸望向了戎冶,不发一言——

    风拨乱他未束进的较短的发,即使留有随性不羁的短须,那面容仍如此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接着男人笑了。他笑着,声音沉而缓,清晰地叫出一个名字:“戎冶。”

    只这二字甫一钻入戎冶的耳朵,便使他惊愕得微微一震。

    中宵惊电。

    像是霎时间有万千鸥鸟于身畔振翅纷飞、惊碎了他痴懵迷梦。

    以往从来吝啬笑脸的人,现如今却再自然不过地保持着一两分似有若无的笑意。戎冶无法探究那笑意究竟是否出自真心,在成则衷似笑非笑的目光之中,他的思维有那么一瞬全面瘫痪。

    相隔十年,成则衷终于又站在他面前,可戎冶此刻却觉得,两人间的距离,竟从没有比这一刻更遥远过。

    戎冶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终于感到自己能顺利无碍地发出声音来。他皱着眉,近乎心翼翼地、试探地唤了一声:“……阿衷?”

    对方坦然颔首。

    戎冶千般万种情绪齐上心头,扬手就大力将头盔照着成则衷的脸掷了过去,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他妈还知道来找我!”

    成则衷一根手指头都没动,镇定极了,笑容弧度更大,像是十分有把握东西砸不到他身上——头盔果然在他身侧落了地。他甩上车门,脚下挪动了几步站定,向着戎冶开双臂,眉梢一挑,似示威,似邀请。

    “王、八、蛋……”戎冶恶狠狠地低咒,简直浑身都在发抖,他双眼发烫,几乎忿恨地瞪着成则衷,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心却鼓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他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他的大脑和身体已经分离,也许是重重送出一拳,也许是虚伪客套地寒暄。

    谜底揭晓了,他走上前去,本能最终让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成则衷、用两条铁臂紧紧箍住了对方——一个丝毫不友好的拥抱——与其是因重逢而喜不自胜,倒不如是在宣洩多年的怨气。

    “别走了。”过了许久,沉默才被破,戎冶的声音暗哑、隐忍,完后他深深呼吸了一次,似乎在极力控制情绪。

    “不走了。”成则衷笑了一笑,拍拍戎冶的背脊开口应道,遥望着夜空,目光的终点不知落在哪颗星上。

    这十年你不闻不问,从未与我联系。最煎熬悔恨时我想杀了自己,后来……我也想杀了你;

    这十年你只身孤影,恰恰需要支持慰籍,曾经我心动摇不定,直至剜去所有那些软弱与不清醒,我才省悟,再不应也不会一次次轻易地原谅你;我要你一生活在对我的亏欠与爱恨之中,别离多少年,我也会是你心底抹不掉的那个人……再聚首之日,就教任何人,都再斩不断、介不入你我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