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情偈
这通电话突如其来,而且那端的人也是戎冶所没想到的——火鹰帮老大的儿子马岐鸣。
“OK,我们也算互相认识了,送份礼给你,你爸当初就是被常熙文雇人弄死的,哦,就是Simon啦,my dear brother-in-w,雇的‘阿努比斯’嘛,哈哈,”马岐鸣以一种嘲讽而不屑的口吻,笑里的阴沉残忍不加隐藏,语速悠哉,“你要搞他吧?很巧啊,他们公婆俩我一个都留不得,不如你我通力合作一下?”
戎冶敛了敛眸子,缓声问:“哦……你预备怎么合作?”
……
成则衷不在身边的夜晚,只要不是时差不允许,戎冶都会给成则衷电话,哪怕没什么好讲的也期望能听一听成则衷的声音,那能令他产生一种奇异的熨帖感。
他向来是很期待这样的通话的,但今晚的心情不同以往,而且他觉得今天之内所发生的几件重要的事都不太适宜跟成则衷谈论。
成则衷若无事,通常会在十一点一刻之前就寝,于是戎冶盯着还差一分钟就要跳成十一点整的时间在心里对自己:再不电话就反常了,就算是假象那也同样得来不易,戎冶,别再搞砸了,你想要阿衷有朝一日在你身边开心起来,就不要做任何适得其反的事,装作不知情根本没有多难。
戎冶吐纳了一次呼吸,确保自己的情绪和语气都不会出卖自己了才拨出了成则衷的号码。
“阿衷,在干什么?算睡了么?”戎冶像寻常一样用带笑的声音问。
“嗯,再过十几分钟。”成则衷看了眼时间,合起手中的书答道。
戎冶一听到成则衷的声音,精神防线就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松懈。再开口,他就本能地吐露了一些心声,甚至不自觉带上了略显惆怅的叹息意味:“我很想你啊……真希望周日消失。”
类似的话戎冶之前过的次数不少,但语气基本还是比较轻松的,就像开玩笑,成则衷也并不会认真理会。这一次戎冶自觉语气听起来没有什么异样,毕竟坏心情都被他锁在心中。
而成则衷却反常地做出了之前没有过的回应,语气淡然态度认真:“要视频吗?”他知道,戎冶今天跟姐姐成则昭见完一面,绝无可能保全住自己的良好心情。
戎冶受宠若惊地愣了一下,随后甜蜜从心田柔缓地泄出,漫过了积存的酸苦和涩然,他低低地笑出了声来,心中只道,就算一切举措都只不过是为了安抚住我,我也认了。
成则衷不会知道此时此刻戎冶有多么疯狂地想要拥抱他亲吻他,因为戎冶正控制着自己快要泛滥成灾的依恋和柔情、用当下所能达到的最平静的状态在讲话:“你不怕我一会儿撒泼耍赖舍不得让你挂了?不视频了,让我听听声音就好,然后一会儿我就放你去睡觉不闹你了。”
戎冶这么有自制力,必然有其原因,成则衷微忖一下,认为还是疏导疏导他为好:“今天有什么事想告诉我的吗?”
——曾经戎冶的确真正豁达乐天,但经过那一段被爆炸量级的负面情绪压垮的时期之后,戎冶的自我调节功能就变得紊乱起来,那些排解不了的恶性物质就在他“无恙”的伪装之下蚕食他。
之前成则衷在跟戎冶的此类通话中基本只负责听以及作必要的回应以表明自己没有撂下电话,像这样主动关心,还是头一遭。
戎冶又悲又喜,慨然得一塌糊涂,想了想还是挑了其中成则衷已经知情的那一件:“哦,其实有件好事——我今天跟昭姐见面了,还坐下来聊了会儿呢哈哈……”
成则衷听着戎冶这没心没肺的腔调默了一下:“你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即使我姐了你不爱听的话?”
“聊得不愉快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嘛,但好歹算是进步了啊,原本昭姐都多少年没正眼看我持续性当我不存在了~嗯,而且我心理强悍着呢,几句话有什么杀伤力。”戎冶无所谓地哈哈一笑——确实,跟从成则衷口中听到的足以毁天灭地的那一句相比,成则昭那几句话构成的伤害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成则衷没话。
这样高山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就像是等着他坦白从宽一样,戎冶很怂地投降了,嘟嘟囔囔地:“好吧,当时听了心里是挺不舒服,不过你放心我可没怼昭姐……”
“我知道你没有。”成则衷简洁地。
戎冶一怔,旋即意识到现在自己手里大概多了一张道具卡,可以在自己得寸进尺时提高成则衷点头几率的那一种。
“等再见到你,我就肯定能把昭姐的所有不中听的话全忘了,”戎冶笑道,又征询地问,“周一晚上我来接你下班?你的车我让人帮你开。”这样就能早点见面了,纵使他并不喜欢雅洲绿地那间公寓。
“哦,”成则衷以同意的态度表示“知道了”,然后他微顿一下,提前告诉了戎冶一件事,“我之后会回天海郡住。”
其实自戎冶表明过介意靳哲所留下的痕迹之后成则衷就明白不能继续在雅洲绿地久住下去了,再加上曾被强迫的阴影逐渐开始消解,已经动了重新搬回大平层的想法;再后来他又目睹了戎冶父子温情无限的那一幕,自知不会乐意再主动去槟源,那就代表戎冶之后都是过来找他,于是干脆让人将大平层扫整理好了,把该换的东西也更换妥当,只不过还未住回去。
这对戎冶来不可谓不是惊喜,他虽然从未在那间公寓里过夜,但每次过去总是忍不住细细审度里面所有在他看来并不那么完全符合成则衷品位的东西,一次次暗自猜疑到底哪些物品是靳哲入住后做主添置的;
还有另一间不开门的卧室,他和成则衷两个人保持着不自找不痛快的默契,一个不查看,一个不解释,未曾谈及过。
成则衷做的这个决定无疑令戎冶感到高兴,还真将他的低落和阴霾扫空了大半。
“好啊,那太好了!”戎冶直陈心声,刻意忽略那这一切背后无情的真相,“那咱们到时候就回天海郡。”
“嗯,”成则衷的情绪不似戎冶这样高昂,听他声音又有了活力就道,“我要睡了。”
戎冶立刻顺畅地转为温柔语调:“好,晚安,阿衷。”
……
周一戎冶如约来等成则衷下班,特意让司机开了不那么招摇高调的奔驰S级,毕竟是丰蓝的停车场,还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成则衷从办公室下来的时候离正常的下班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但其实对于他来今天还算走得早的。
成则昭因为怀孕再加上自己情况特殊,担心拖慢工作进度,已经主动向公司提出了调岗申请,只是她当时还不知道,其实成则衷也向公司提出了一项建议。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公司现任的财务高级副总裁将被任命为新的首席财务官,而成则昭将会填补上战略发展部空悬的副总位置——因为事实上如果首席战略官能力足够强悍的话并没有非设立副职不可的必要,自成则衷上任以来他基本是游刃有余的状态,所以部门就一直没有新的副总——成则衷的本意也就是护持长姊,成则昭调到那个位置上去可以是目前所能实现的最理想处理方式了。
不过提出建议书时成则衷为了确保董事会能批准,还立了个军令状,接下来两个季度的净营收的同比增长会超过20%,否则他本人主动辞职。
戎冶对此还一无所知——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成则衷的工作只会比之前更忙,两人能见面的次数和时间肯定也要大折扣。
成则衷坐进了车里照旧闭目养神了一阵,戎冶提议晚上开瓶酒来佐餐,丝毫不掩饰想要庆祝的心情,成则衷由着他高兴,便点了头。
戎冶看着成则衷上车前从自己车里拿过来的一样东西——一本蓝色的书,ALSO SPRACH ZARATHUSTRA,英译版本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看起来并非全新。
开翻了翻,发现某些书页上字里行间还有成则衷留下的标记或短短的只言片语,戎冶不禁一阵头疼,这类难啃的著作他也就听闻一下大名,真正是避而远之,成氏家族这方面传统很好,多的是博览群书之人,成则衷从受熏陶,习惯已深入骨髓。
戎冶时候去成宅玩儿,在书房里就见过不少属于成海门的、当时在他眼里称得上“可怕”的天书。
“阿衷,这本家里拿过来的?”戎冶看了看书签位置,还没看完。
“以前在K国买的,这阵子在重读,没看完,周末就带回家接着看了,”成则衷淡淡道,“我不喜欢中途换书交替着看。”
他在国外时购入的所有书籍回国时就提前寄送了回来,原本都归置在大平层公寓的书房里,后来搬去雅洲绿地住,拿了大约十几二十本带过去,前阵子已经全部回到了老地方。
戎冶点着头“嗯”了一声,将书放在手边了。
两人不久就抵达公寓,家政替他们热好了菜之后离开了。
戎冶兴致勃勃开了一支红酒,桌上都是些家常菜,但这顿两人晚餐他吃得格外愉快。
吃完饭成则衷要去整理东西了——因为他不喜欢有外人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进入自己的居所,所以从雅洲绿地拿回来的东西他只让搬运的人放在了门外的缓冲区。
体积最大的还是衣服,正装一水儿的欧洲老牌手工定制,其他的服饰也大都矜贵,为了避免折叠挤压于是是分别套上防尘袋挂在俩移动衣架上运送过来的,特别占地方地立在那儿。别的还有鞋和书,都装在箱子里。
进门前戎冶就问了,成则衷这些饭后再处理。
戎冶义不容辞去把东西搬进门,让成则衷直接拿着装书的箱子先去书房把它们各自放到该放的位置就是,等会儿两个人一起整理剩下的就快了。
过了一会儿成则衷放好书过来衣帽间,戎冶也已经把该进衣帽间的东西都弄到衣帽间门口了,成则衷问他:“那本书你放哪儿了?”
戎冶一头雾水:“啊?我没动书啊。”
“你在车上不是拿过去翻了么?”成则衷眉梢微动,他也忘记提醒戎冶下车拿上它了。
戎冶反应过来:“哦,那本!还真给忘车上了……我去拿啊,你慢慢先理这些衣服。”
戎冶到车里拿上书又回到公寓直奔书房,想着反正就一本,先去放放好就得,估计成则衷书架上也不止一本尼采,位置肯定好找。
——他推断得不错,书架上确实还另有几本尼采的书,令他吐血的是全部是一本英译本一本原版书并肩放在一起的,而且显然都是被阅读过的。
他把书放到它的原版兄弟旁边,手指拂过同一层左侧的《沉思录》、《形而上学》、《斐多篇》、《理想国》等,然后带着好奇心参观起了成则衷的藏书。
这些应该都是阿衷在我们分别之后所买的吧,他想,跟阿衷家里自己房间的书柜内容不一样。
书籍按类别到时期到国籍再到作者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基本由政经、哲学、史学以及文学构成。
戎冶发现不同于成则衷家中那个书柜里以国史为主、零星几本关于其他文明的研究,这边的历史相关书籍有许多由古罗马、古希腊时期的史学家撰写,还有一部分国外现代学者的著作;文学类的则可以明显看出成则衷对德奥以及拉美文学家们的偏爱,而且其中居然还有不少诗歌作品,诗人的国籍也更为丰富了。
“没发现我家阿衷还是个文艺青年呢?”戎冶乐了,手痒地从博尔赫斯的一堆著作里抽了本诗集出来翻阅,想看看成则衷有没有在里面留下什么有趣的感言。
结果他翻了没几下,就有一张薄薄的纸从书中飘然落下,掉在了地上。
戎冶愣了愣,定睛看了看掉出纸来的那一页,正是博尔赫斯最负盛名的那首诗:WhatI hold you with.
可这一页上,干干净净。
戎冶带着疑惑将书开着放到桌上,重新回来捡起了那张纸,将之翻过来看上面的文字。
整齐流畅的英文,但他确定这不是成则衷的字迹。
他发现,这是一封告别信。
“成,你在一次次痛苦与狂欢交织的自我毁灭中筑就了一座流光溢彩的孤城,可我希望你终有一日能在这无数令人目眩神迷的虚妄灿烂中发现那盏真实且恒久的爱的灯火!我爱你,成,我尝试着不带恐惧之心去爱你……但我的爱也同样无法令你变得更好,虽然你有时是那么好。
长久的徒劳之后我总算明白,即使是那个人令你变得更糟,但他也是这世界上唯一可能令你好起来的人,只有他而已。
你得回到那个能让你停止这一切悲剧和煎熬的人身边去——可惜我不是。
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
我知道你从未期待过我的出现,我的离开也不会让你产生任何改变,可我还是要向你道别。
请原谅我这懦弱的告别吧。
最后,成,愿你快乐。你值得这世上一切的美好,这一次,请不要再反驳了。”
落款是Eli。
痛苦、自我毁灭、悲剧、煎熬……
当年因为自己的过错,阿衷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戎冶拈着这张纸,心头巨震,甚至忘记了眨眼,就那么站在那里——
心底成则昭的声音传出来,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你害得他还不够么,非要连他下半辈子也毁了你才甘心?!”
他的心神被搅得一片混乱,在这片无边际的混乱之中他骤然忆起了一个瞬间,那时成则衷看着他:“你为什么选了陆时青,我就为什么选了他。”
戎冶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有什么话、想对谁,他本能地张了张嘴,却苍白无力,思维中断一两分钟之后他才重新聚拢了溃散的心神,将这片纸按原样好好地夹回了书中、放回原位。
是我……
是我变了,所以他才不想要,宁可在别人身上找我曾经的样子,才会继而发现,那个人足以替代原来的我,他才选择了彻底放弃面目全非的我。
戎冶默默地咬紧了牙关,强忍着剧烈的心痛转身迈开步子去找成则衷。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成则衷疑问地看了戎冶一眼,将最后一件衣服归入柜中,“好了,这些都收拾完毕了,出去吧。”
成则衷自己已经往外走,却发现戎冶脚下没动还站在原地,浓眉轻皱着,一双眼睛只管盯着自己看,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口不能言似的,便问道:“怎么了?”
戎冶凝固的表情松动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复杂情绪,随后露出了笑脸来,挂着酒窝、眉宇舒展地走过来一把将成则衷拥住,凑近唇边亲吻,用暧昧的气声:“特别想‘抱’你……”
成则衷的脸当即就黑了一半,抬手抵开他没好气地低斥:“又特么发的哪门子情!”
戎冶不屈不挠地要继续吻他,在挨的极近的地方轻声道:“感情不增进就减退了,做爱是最有效的办法……而且,‘身心交流’能解决很多问题……”
成则衷听了前半句时只想人,等听到后半句却不由微微一怔,结果就是这一迟疑,戎冶已经趁虚而入、吻住了他的双唇。
一个深情并且充满渴求的吻,一秒无法第二次将他推开的犹豫。
成则衷唾弃着自己的同时,带着沉重的心思闭上了眼。
该死,又来了……这轻而易举的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