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毒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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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钓归来之后高最满心只有四个字:逃过一劫。

    他庆幸戎冶相信了自己心有迟疑,甚至感谢自己脸上的毛孔那时没有在戎冶面前不受控制地流出冷汗。

    为了表明自己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贪”,高最已经作出了在帮中职权被架空也绝不能流露不满的准备。

    因为在与柴明对视过那一眼之后高最醍醐灌顶,醒悟过来这场考验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考验他的忠诚,而是他的无辜。

    事实也确实如此。

    直到高宗力将枪口顶上太阳穴的前一秒,戎冶都在等待,看高最是否会在最后时刻放下握枪的手,并且转身请求换人行刑。

    在登船前戎冶就吩咐了柴明:“假如高最真的将高宗力杀死,就枪杀他——只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以高最的性格绝对会采用别的方式,他们父子感情深厚,不是为了封口高最绝无可能弑父。”

    戎冶从来不愿意怀疑身边的人,尤其这样是有着多年兄弟情谊的人——太教人伤心。

    如果只是贪权贪财,初期戎冶基本给机会等犯错的人自己收手,接下来才是敲警告,甚至以高最的特殊性,戎冶到最后也百分之一百会给生路,但高最要是已到了不忠不义、六亲不认的地步,就算是亲生兄弟也留不得了。

    其实在得知高最长期以来都知情不报时戎冶已经狠狠寒了心。但他还是顾念着旧情,他想,只要高最没有真正参与谋害我爸的事,我愿意原谅他,只要高最还真心想同我做兄弟,那么他在荣帮失去的,我可以慢慢在戎氏补给他。

    戎冶和高最同样地庆幸那一枪没有开出。

    但,如果那时戎冶在那头年轻的猛兽面前让自己作出选择时心中的警铃首度响,那么这一次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蛰伏的冰冷杀机时,挖掘生路的迫切就让高最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和孤注一掷的决心。

    ……

    亚历杭德罗的儿子佩德罗下个月就要结婚,戎冶已经吩咐了柴明早日挑选好贺礼,届时代表荣帮到场祝贺。

    H国不像其他荣帮活动频繁的地区,即使同样都具有不安全因素,甚至H国还并非其中最危险最动荡的地带,但却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荣帮成员扎根常驻的地区。

    所以戎冶尽量避免亲自前往H国,派遣手下出面也一再叮嘱要慎之又慎——因为一旦在当地遇上什么突发的武装冲突,就基本等于孤立无援了——合作伙伴毕竟以自身利益为先不能完全依赖,他们的人更没有义务对外人负责。

    戎冶和亚历杭德罗常用的联系方式就是卫星电话,不过鉴于两地的时差,他基本是在大清早或深夜接到雷赫尔的来电。

    这一回雷赫尔联系他,又是晚上十点多。

    戎冶下意识朝成则衷看了一眼,成则衷还靠在椅子里看书,神情专注姿态放松,一眼也没往这边扫。戎冶没让铃声响太久,先接了起来用西语着招呼:“亚历杭德罗,你好吗我的朋友?”一边往房间外面走算去书房。

    然而电话那端却传来年轻女性的笑声和口音别具特色的英语:“不是‘亚历杭德罗’,是‘卡塔丽娜’。”

    戎冶脚步稍稍一顿,走出了房门外才又开了口,不过他的语气就显然不如刚才那样熟稔亲切了:“有什么事,卡塔丽娜姐?”

    卡塔丽娜仍是笑,没正形地趣:“喔,区别待遇呢,狮子先生是独独对我无趣得像块石头还是对所有女孩儿都这样?”

    戎冶没兴趣同她调情,冷淡道:“卡塔丽娜姐,这支手机不是玩具,戏弄我也不是你无聊时该选择的消遣。”

    “狮子先生,对待女士脾气这样糟糕未免不够绅士哦,”卡塔丽娜故意用戏剧式的腔调感叹了一句,然后才正经起来含着倨傲的笑意道,“而且第一,就算我在我家金库烧现金玩的时候爸爸都给我鼓掌叫好,这支手机,只要我想拿它当玩具,那么它就是玩具;第二,这不是戏弄,我是来帮爸爸给你传句话的。”

    戎冶内心毫无波动,回应得简短:“请讲。”

    “我哥哥佩德罗的婚礼,爸爸希望你本人能到场哦。”

    戎冶皱眉:“为什么?”

    “这是什么傻问题?”卡塔丽娜发出一阵活泼清脆的笑,“喜悦当然要同亲朋好友们分享,爸爸还是很喜欢你这位年轻朋友的,怎么,狮子先生不乐意么?”

    戎冶没有立即答应,他在考虑。

    雷赫尔家族的人亲自口头邀请,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让手下代为出面,势必被视为轻慢。

    “我的建议是,”那端卡塔丽娜压低了声音,古灵精怪讲悄悄话似的,是“建议”却胸有成竹,“不要拒绝我爸爸哦,爸爸听到不喜欢的回复呢心情就会不好,他的心情一不好,就会发生一些大家并不乐见的事,列奥尼德你应该也不会期待那样的结果吧?”

    她没有虚张声势,亚历杭德罗·雷赫尔的脾性众人皆知,对他“不”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卡塔丽娜语气轻快地接着:“本来爸爸要亲自给你这个电话的,好在由我代劳了哦,否则恐怕你刚才迟疑的这一会儿就已经惹得他不高兴啦。”

    戎冶听完低笑了一声,不慌不忙道:“既然如此,卡塔丽娜姐就为我转告亚历杭德罗一句——我一定不辜负他的热情。”

    “当然。”卡塔丽娜愉快地回答。

    戎冶回到房间,不期然听到成则衷开了口:“戎冶,你在跟南美的黑帮交道?”戎冶愣了愣,看着成则衷从书里抬起眼望了过来,不喜不怒的表情。

    “阿衷。”戎冶皱了皱眉,在这些问题上他虽然不主动坦白,但成则衷若是自己发现了事实,他也不会欺骗。

    “毒枭?”成则衷将书合起。

    戎冶微微绷紧唇角,默认了。

    “你是真觉得自己有九条命,什么都敢沾。”成则衷淡淡道,站起身走到床头柜边上把书放下。

    “我没有贩毒,但也确实没可能在短期内跟他们斩断关系,”戎冶正色道,不假思索地辩白,“阿衷,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出口他就意识到,那时成则衷就跟他过:你会无法抽身。

    这是禁忌话题,成则衷从没过软话,这次更是冷酷决绝地回应:“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劝你,你是成年人,自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只知会你一件事,如果你因为黑道上的纠葛死在外面,我是不会去为你收尸的。”

    这样的话由所爱之人讲出来可谓十足诛心,戎冶望着成则衷背影,张了张嘴哑然数秒才得以发出苦笑:“阿衷,你咒我?……讲得这么认真,老天爷会听见的。”

    成则衷似乎僵了一下,接下来一声不响也没动作,像是凝固在那里,戎冶看不见他表情,可心中隐隐产生了不祥预感。

    他大步走过去想去握成则衷的手,却触到紧握的拳,戎冶心下一慌惊觉是自己刚才的话失了分寸而成则衷上了心,连忙自背后环抱住成则衷低声宽慰道:“好了,知道你这是气话,不作数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有时候张嘴就来……阿衷?”

    他心轻柔地去解开成则衷的拳,慢慢将那五指和掌心都舒展开了,这才继续以柔缓的语调絮絮地:“老天爷忙着呢,哪有空理会你一句气话……我爸的仇顺利的话就快能了结了,那之前我保证绝不托大、惜命第一,再等等我,行吗?”

    “戎冶,”成则衷终于启唇,刚才他的声带一度收紧,以至于现在声音留存有一丝低哑干涩,每一个字却都是有力的,“别让我一语成谶。”

    ……

    佩德罗刚满二十岁的新娘是平民家的女儿,性情温柔腼腆,但出落得异常美丽,连卡塔丽娜都评价她“美得令人心碎”。

    据佩德罗自几年前对她的美貌一见倾心之后就立即出手追求,之后更把人保护得极严密、成为自己的独家珍藏,很少让她抛头露面与外人接触——当然,这可能不仅仅出于对那惊人容色的独占欲,也是为了保持她单纯的心性不变。

    新娘的家人因此沾光而过上了截然不同的新生活,对此乐意之至。

    婚礼在H国最著名的那座圣地大教堂内举行,教堂坐落在南境的峡谷之中,距离雷赫尔家族大本营D市几乎纵贯了三分之二的国土。

    为此,除了亚历杭德罗动用了自己最为豪华的一辆私人飞机作为最被重视的那三十多位宾客及家族成员的交通工具之外,H国某航空公司也无偿提供了一辆客机以及相匹配的机组人员来向雷赫尔家族恭贺这件举国瞩目的喜事,负责接送其余宾客们往来两地间、于观礼后回到雷赫尔庄园参加盛大的宴会。

    在雷赫尔庄园的停机场落地后,戎冶同其他乘客一样在雷赫尔们之后走下了飞机,家族成员们簇拥着新娘、新郎坐上一辆加长劳斯莱斯去换装,而客人们就在谈笑之间随着亚历杭德罗和他的现任夫人乘坐另一辆车前往宴会场地准备进入接下来通宵达旦的狂欢,各家保镖早已在那里等候自家老板多时。

    坐进车里前戎冶回头望了望天际——柴明还在另一架飞机上,最快也得等到先落地的这架进了机库之后才会降落。

    为了塑造一场宏大而浪漫的婚宴,雷赫尔庄园内光是布置的鲜花就用去了数万株,人工湖上搭建起华美梦幻的透明平台,一张张宴会桌就设置在湖畔开阔的花园中;守卫更甚平日,庄园内外共上千人全副武装保卫安全、空中亦有三架武装直升机环绕着庄园巡逻从高处监察。

    一下车某位议员的夫人就因冲天的香阵忍不住连了好几个喷嚏引得别人侧目,但没一句抱怨立刻自己用丝绢捂住了口鼻,并歉意地冲被吸引了注意力的雷赫尔夫人笑了笑。

    三个保镖寸步不离地跟着,戎冶单手插兜走在人群右侧的位置,看起来有些散漫实则状态清醒而敏觉,他早已做好了后面的算——不预备在此地休息过夜,午夜之后就会跟亚历杭德罗告辞。他的私人飞机停在D市近郊的一个机场,过去还需时间。

    他的不愿久留是有原因的,事实上早在半月前马歧鸣就告知了他,常熙文计划派人要在雷赫尔的婚宴上对他下手。

    马歧鸣和常星孜夫妇彼此都在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能获得多少信息就全凭本事和运气——马歧鸣当时还笑,戎冶,这回好彩提前知道,你可千万别那么衰在那里被他的人解决了叫我跌破眼镜啊。

    戎冶谢过他的提醒,给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放心。

    “别让生人近身,入口的东西得提防能不吃就不吃,还有,别落单——我不知道他找的人什么肤色什么身份伪装、是毒你捅你还是狙你,全靠你自己了。”

    ——马歧鸣的话犹在耳畔,戎冶落座时却丝毫没有谨慎微的样子,并不留意周围的其他人,反而放松地观看起台上那位拉丁裔国际男歌星尽心尽力的演出——目前他只需将安危交给身后保镖即可,傻子也知道现在还有大批的宾客未至,场地空旷、不是下手的好时机。

    很快柴明也到了,来到戎冶身旁的位置坐下,低声道:“冶哥。”

    戎冶点一下头,这才从台上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半圈,瞧着越来越多人进入了花园。

    佩德罗不多时便再度现身了,身上换了一套勃艮第色的礼服。

    台上的劲歌热舞结束,一位本以性感著称的著名女歌星此时穿着端庄的礼服来到舞台中央,开始演唱起一首热情欢快的老歌,佩德罗笑得开怀,怂恿父亲携妻子和着歌声跳支舞:“爸爸,这可是您最喜欢的歌,我特地为您点的!快来吧!”

    亚历杭德罗笑着摆手推辞了,但最后还是在人群此起彼伏的期待声中被一众老友和娇妻一齐给拉到中间预留出的空地上,高高兴兴地跳起舞来,不少人一边着节拍一边合唱,现场气氛很是热烈。

    亚历杭德罗是发自内心地快乐,此时他的笑是那么欢畅——事实上,笑容一天都没从他脸上消失过。或许今日连他自己都放下了全球头号毒枭的身份,只专注于“父亲”这一个身份—— 一位深爱孩子的父亲。

    戎冶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地忆起了自己的父亲,心间除了悲伤,更有羡慕。

    但谁都没有料到,这乐陶陶的场面转眼就被响彻庄园的警报声突兀地断了!

    “怎么回事!”满场哗然中,亚历杭德罗沉下脸来大声问。

    他的贴身保镖已经在对讲机上接到了护卫队成员紧急的汇报:“莱瓦集团!来了两架武装直升机,已经射杀了我们八人!我方已应战,请抓紧时间立即避难!”

    雷赫尔庄园地下建有防空洞,就是考虑到有朝一日要应对这般情况。

    “安德斯这条疯狗,居然敢在今天来砸场子!”亚历杭德罗的神情可怖,但并未将区区两架武直放在眼里,毕竟雷赫尔的军火库里有的是对付它们的家伙,“看来他是真活腻了。”

    佩德罗脸上也浮现凶煞气,厉声吩咐人去找新娘等人,护着她们到防空洞去,又下令要两辆防弹车即刻过来,他要亲自去军火库挑家伙。

    然而新娘及伴娘们方才在听到警报声时就已经到了场外,佩德罗完没多久就看见身穿一袭白色鱼尾裙、面色惊惶的新婚妻子索菲娅已在女伴们簇拥中向自己走来,他快步上前拥住身体微微发着颤的妻子安慰:“吓到了?别怕,没事,马上就能解决。”

    索菲娅勉强点点头,即便眼下花容失色也是楚楚动人。

    佩德罗在她额角吻了一下,转过头对妹妹卡塔丽娜道:“跟他们一起去防空洞,替我保护索菲娅。”莱瓦的疯狗们敢毁他大婚,他一定教他们有去无回!

    卡塔丽娜将轻型冲锋枪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扶住索菲娅的后背对佩德罗点了点头:“交给我。”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但宾客们也大多是见过场面的,人群中还未出现严重恐慌,由护卫们维持着秩序都加紧步伐前往防空洞入口。倒是本能跟上的侍应生们被拦下后茫然无措慌不择路起来,纷纷扭头往建筑物跑去。

    除了雷赫尔的军队之外,所有身上带了枪的人此时也都将武器拿在了手中。

    柴明紧跟在戎冶身边,叮嘱三名保镖现在场面混乱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四面八方都得盯好了。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又传来了最新战报,那人比起刚才失却了大半冷静,语句破碎几乎在吼:“妈的……他们居然有战斗机!我们的……要坠毁了,快躲避!躲避!”

    几乎同时,直升机旋翼扑空气的声响就在令人头皮发紧的可怕呼啸声中由远及近而来——众人无一不抬首循声望去,只见一架尾部冒着黑烟已经失去控制的武装直升机正朝着人工湖方向着旋坠落,画面骇人至极。

    在场许多女宾和孩童发出了惊恐的尖叫,男客们之中也有软了腿的,场面顿时混乱不堪,到处都在推挤。

    千钧一发的时刻,反应快的人立刻就近往外侧跑开,譬如戎冶一行;落在比较后方的,就拼尽全力向前奔去然后仆倒在地降低身体高度——

    直升机重重撞向了人工湖接近东岸的位置,一片旋翼被湖面上舞台屹立的拱门挂到,发出教人牙酸的声音,并带出不少透明的、大不一的危险碎片飞射出去,有人因此受伤,发出惨叫。

    在这样危急而荒乱的情境之中,戎冶的精神反而空前地集中了,他双眼冷静而迅速地扫视过人群、和周围便于隐蔽的大树。

    他知道,要杀他的人如果还能拿得起枪,就绝不会错过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好时机。

    果然就在喘息间,凭着此时野兽般的直觉,他在两点钟方向的一株大树上察觉了异样,树冠里有人!

    而一枚子弹已经剑及履及,就在他的视线中破风而来直逼他的面门!肢体本能操控了他的身体侧身躲闪,同一时刻,他被身边的一名保镖猛拽了一把,使得他完全远离了对方的弹道,紧接着耳边两声默契枪响,一名侍应扮的女性——不,已经是女尸了——应声自树冠中栽下。

    这一秒,至多偏差几毫秒——直升机残骸落入水中激得湖水发出了轰然巨响,又凶又高的浪直拍到了岸上,戎冶的脸颊颈侧都溅到了水滴。

    一阵显然是被什么设备放大了的放肆狂笑从高远处传来,似乎来自不止一个方向,然后那笑声由兴奋的欢呼结束:“Hurrah! 庆祝就是要这样才够痛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