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时小凡(一)
孟周翰按着笔记本上的空格键,翻看着时凡的朋友圈。
这个男人的朋友圈堪称无聊至极。除了给苏禾点赞撒花,基本就只有各种琐碎至极的事。办公桌上仙人掌开花了,苏禾晒一晒。运动超过一万步,苏禾晒一晒。下班回家看到晚霞了,苏禾晒一晒就连千篇一律的工作餐,有时都会苏禾晒一晒。
偏偏苏禾还每次都会给他点个赞。甚至会在评论区跟他聊起来。
偶尔发点电子产品的测评,偶尔发点游戏体验,偶尔吐槽一下瞎几把扯的编程书译本
并且显而易见的没什么文采,句句平实大白话,连句鸡汤都不会写。
照片拍得倒还可以游戏品味也还行。
总之一切社媒上的一切内容都对苏禾可见,没丁点儿私密不能示人的内容。属于那种可以随便把交给女朋友查岗,保证不出任何岔子的典范无聊男人。
翻他的朋友圈,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孟周翰心烦意乱,往下拖着滚动条,心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
等注意到时,就已经点开了文件夹。
他指在触摸板上滑了几下,最后停在了硬盘区。
——苏禾之前给他带来了移动硬盘,据里面放着的都是时凡自己拍摄的照片和视频。
但他太抗拒那个硬盘了,苏禾最后只好收起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收在哪儿了。
他并不是真的想了解这个男人更不是承认他有什么优点。
他就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苏禾把他当成他的debff。
他没忍住又砸了一下床桌。
疼的龇牙咧嘴。
陈姐唠叨他,“你同个床桌拗什么,胳膊不要了?同你女朋友吵架了?”
“她才不是我女朋友。”
“这是什么气话?”
“反正她就不是。”
陈姐一副“懂了懂了”的表情,不再多问。
然而这屋里只她一人可倾听,并且,她至少也是个女人。
孟周翰闹了一阵别扭,到底还是只能找她倾诉,“女人总是忘不了前男友,会是什么原因?”
陈姐:?!
孟周翰:你那是什么表情!
陈姐分明有满肚子幸灾乐祸,都已经挂到脸上了,就差没挂到嘴上——她只是笑面佛脾气好,又不是个木头人,怎么可能对孟周翰这种客户没意见?早料到他会有这天!
但到底还是心善,忍住了。
“前男友比较会为人着想吧。”
孟周翰下意识的就想反驳——我怎么就不为人着想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他确实不擅长为人着想,他其实都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人着想,有什么可为人着想的?
不管是想要什么自己不,让别人去猜。还是别人什么都没,就擅自去揣摩别人的意思。都十足可笑。
他喜欢直来直去的人。并且格外厌恶擅自认定他怎么想的人。
但是
“怎么?”
“女人是需要体谅的,别的且不。你看阿苏给你剥柚子,内皮都去的干干净净。哈密瓜切得一口可以吃掉,还会给你加一把果叉。三四样水果搭起来端给你,你接过来就吃,都不让她一口的。”
孟周翰:
“她剥给我吃,我吃掉她还会不高兴?”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她特地剥给他,他端过来就吃,吃得干干净净。难道她不该觉得高兴?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就不体谅了吧。”
孟周翰无语,“算了我不跟你了。”苏禾要真是这么琐碎的女人,他还能在这里心烦?
陈姐却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吃水果是事,你这习惯可不是事。我同你讲”便絮絮叨叨的起她家阿姐阿弟,阿姐从体贴懂事,阿弟就不这么体贴。可毕竟阿弟是男生,还是比较受宠。有一回家里吃沙丁鱼,剩下许多鱼头没人吃。阿弟张口就给妈妈吃,妈妈喜欢吃鱼头。阿姐听不下去,怒道谁会喜欢吃鱼头?妈妈那是想把鱼肉留给你!
孟周翰:这跟他和苏禾有一毛钱关系?而且——
“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吃,扔掉不就好啦?本来就该扔掉的东西你非要吃,别人觉得你爱这一口有问题?”
为几个破鱼头,扯出这么一大篇故事来。
陈姐就哈哈笑着,“那会儿穷喽,哪里舍得扔?”却不再同他唠叨了。
孟周翰见她分明有些伤心了,心下又有些懊恼。
胡乱敲了一会儿键盘,心里总觉得有些介怀。到底还是又抬起头来,“所以,你女儿比较会为人着想吗?”
陈姐“嗯”了一声。
孟周翰:
变成时凡之后,孟周翰旁的教训可能吃得不多,唯独对“不独他有脾气”这件事,有了开天辟地的新认识。
僵持了片刻之后。他只好阖上笔记本,认命的往后一躺,“第一口先给她吃,然后呢?”
陈姐:
“这不是第一口给谁吃的问题。”
孟周翰:
“”他投降了,“那到底是要怎样?”
“我女儿就知道我不喜欢吃鱼头。”话题扯回去,这个总是乐呵呵的胖大妈却也不和他装傻假笑了,“她的时候,我也把鱼肉拣给她吃。后来有了阿弟,鱼肉都让给阿弟吃,她就和我一道吃鱼头。阿弟至今还会把鱼肉一人吃光。”
大妈顿了顿,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半晌才,“你们家境好,遇不到这些湿碎事。生病了,可以雇人来照料。不爱吃鱼头,可以买剖好的鱼肉。有钱同谁不能过日子?我们穷苦,就难得遇到个暖心人。”
孟周翰心想,苏禾未必就有这么“穷苦”。就算真穷苦,也肯定不会纠结这种“湿碎事”。但是
“她后悔没有多陪我”孟周翰烦恼的向这位大姐讨教,“可我根本也没想让她陪。我她后悔得没道理,太自以为是——我哪里错了吗?她为什么要生气?”
陈姐目瞪口呆,“她出去这么一阵你就好烦乱,你不想让她陪?”
“”孟周翰,“重点不在这里!”
“你她自以为是?”陈姐终于又笑起来,“我都没见比你更自以为是的后生仔,你还她?”
孟周翰:
“可她是因为我在后悔,不该问问我是什么想法吗?”
“该。”陈姐笑着摇摇头,嘀咕道,“替人作想有多难?你就想,若躺在这里的是她,你心里什么滋味?”
孟周翰闷头想了想,若车祸昏迷的是他爸爸,林林总总的人和事怕是都要人仰马翻,总会有那么一群人为了各自的利益不能让他安安稳稳的陪在他爸的病床前。
但是但是,他大概真的会后悔自己总是同他较劲,总是不按他的来,不惜山高海远跑到浅川来立足,也不肯多花一些时间陪陪他。虽然就算重来一次,他肯定也不会乖乖的听他安排。但,他确实也是会懊悔的吧。
“躺在这里的又不是他。”孟周翰仄仄的拉了毯子蒙住头,“他都不肯为我停一停车。”
他一向都对“换位思考”嗤之以鼻。谁能真正换位思考?就算他现在变成了时凡,接盘了他的工作、人生、倒霉催。他也不是用时凡的脑子在思考,用他的心在感受。谁就敢他一定能理解时凡的想法和处境?
明明出车祸的是他,却要让他为他爸的辛酸难过起来——这些女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不懂得“替人作想”呢。
“太过分了。”他轻声咕哝着。
她这么有心,为什么就不能多替他想一想。被她当成debff,他心里是什么感受?
。
苏禾站在病房的房门外,闭上眼睛舒口气,令自己静下心来。
——屋里躺着的是“孟周翰”。她告诉自己。他有他的人格自尊,身份认同。
她不能总是对抗他,打压他。这样除了折磨他的精神,没有任何益处。
——那是她爱的人,她当真想要这么伤害他吗?
她终于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他们都没有提之前争吵的事。
只是在苏禾端水果给他吃的时候,他接过去正准备要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戳了戳苏禾。
苏禾看向他,他就,“你先吃一口。”
苏禾:?
苏禾不明所以的吃了一口,“挺甜的啊”,问他,“有你不喜欢的?”
他看上去好像有些负气,把盘子抱到腿上,“就是想让你吃一口,哪有这么多理由。”
苏禾哭笑不得。
想了想,忽然又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阵子他们确实很疏远——这也理所当然。就算她眼中看到的分明就是时凡,可对上他的眼睛,就会想起这个人自称“孟周翰”。苏禾实在没法毫无芥蒂的做出什么亲昵举止。
但是
她就在床边坐下,和他面对着面。
他忽然有些紧张,“你又要干嘛?”
苏禾把头发抿到而后,笑道,“我还想再吃一口。”
她指了指他里的果叉。
孟周翰忽然意识到她想要的是什么,脸上瞬间暴沸,差点失掀翻了水果盘。他本不是什么纯情男生,怪只怪她先前压到别人耳朵根什么“我对你有感觉”——她不知道时凡这体质不经撩吗?可见就是故意的。
他虽然标准很高,却也没什么坐怀不乱的节操。
但要同这个姑娘发生些什么,心里总是很不甘。
“你搞清楚,”到底还是满脸通红的破声提醒,“我是孟周翰。你别乱撩我!”
苏禾:就算他是时凡,她也不是禽兽好不好!他腿上还打着石膏呢!
无语的看了看天,拿过他里的果叉,给自己戳了块哈密瓜,吃掉,戳回去。
回头继续读文献。
孟周翰:
孟周翰:魂淡都已经开始撩了,你就不会再努力努力?!
。
卧床满四周之后,他肘部韧带长好,拆去了石膏。
腿上骨裂也愈合得不错,终于得到医生准许,可以下地负重行走了。
短暂并且不上太痛苦的复健治疗之后,终于办理了出院续。可以联系孟家的律师,协商最终赔偿了。
苏禾觉得,他如果这么想跟孟启森见面,可以通过律师提出要求。
孟周翰无情的打破了她的错觉,“他自己都还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见到孟启森呢。你请他帮忙?他只会满口敷衍答应,签完协议就把你从联系人里删掉。不定背地里还会笑你痴心妄想。”
苏禾:
孟周翰顿了顿,又问,“你有没有请你的记者朋友帮忙?”
“没有。”苏禾心里有数——“我算是那次肇事的受害者家属,郑莹颖才采访过人家,就帮受害者家属联系他,容易引起不好的联想。”她又不是非要立刻见到孟启森不可,何必给自己的朋友出难题。
孟周翰不免露出些失望的神色——其实他还是偷偷想过的。
但是他心里也明白,郑莹颖跟他爸之间不存在平等互惠的关系。如果拎不清越了线,那她在他爸这儿的社会关系,就算是走到头了。
“还好。”他就很诚实的提醒苏禾,“有钱人对自己的隐私很敏感。有一年有个合作商被人黑掉,通讯录卖到了暗上。后来又被黑客p上了推特,曝出来是他的后,当年所有合同都黄了。所有人口头上嫌弃他不谨慎,实际上嫌恶什么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我爸用了二十多年的号都为此换掉了。”片刻后他又,“那个号码我还记得。后来他新换的号码,我就偷懒没有背。”
谁料到他也会有只能通过号,证明他真认识他爸的一天呢?
这次通讯录泄漏事件国内也上过热搜,苏禾还有印象。
她也只能拍拍孟周翰的肩膀,聊表安慰。
她不是故意的——但是这些话由“孟周翰”出来,她不但不能共情,反而还有些想笑。
也不是有钱人就不能有隐私权。只是跟郑莹颖、“孟周翰”了解过一些上流圈子之后,对于他们圈子的筛查制和垄断本性,苏禾很难不觉得讽刺和有趣。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灵魂随互穿”,那么这些自我隔离的有钱人,一旦不留神被扔进了哪个穷人体内,大概率将一辈子都摸不到自己真身的衣角——除非他足够坏。
如果她是神明,肯定会忍不住乱点互穿谱,并且恶趣味的把换回去的条件,设置成真诚的亲一亲对方的脸颊。就让他们尽情的搞隔离、搞垄断去吧。
但当然,她是一个生化学家。她既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神明,也不相信灵魂可以脱离脑细胞,独立存在。
。
孟家的代理律师依旧是之前那一个。
因为上一次和“时凡”之间的不愉快,就算这次有苏禾全程参与,对方还是克制不住阴阳怪气。
言辞间接连几次含沙射影讽刺“时凡”,偏偏还全程笑得滴水不漏。
孟周翰都差点按捺不住要跳起来骂他,却都被苏禾按住了。
直到对方突然提起,“苏女士还在读书吧?”
等苏禾告诉他自己是燕大浅研院的在读博士生之后,他态度才稍稍收敛了些。热情的表示自己在哥大读书时,不少同学都是燕大的。哥大的生物医学系也很不错,他还有个同学刚评上了生物系的副教授,不知道苏禾认不认识。
孟周翰没忍住,悄悄提醒苏禾——他不怀好心,他在拉拢你,这是谈判策略!
苏禾:
苏禾只能暗暗发笑,这算什么拉拢。就算真是谈判策略,这也更像是在打压她。
于是淡定的表示,哥大生物系确实不错。自己在瑞士苏大读书时,也有不少同学是美国哥大的。
孟周翰:
孟周翰瞬间就理解了这是哪种交锋——苏禾的世界居然也没那么清高超然,她居然对这些明争暗斗也心里门儿清。平时提都不提的闪亮履历,该拿来压人时毫不含糊。感觉好像有些可爱,还有些帅气。
入门寒暄虽然没有输了气场。但等提出赔偿数额,开始正式商讨时,孟周翰感到了非常不适。
——他是一年零花钱上千万的人,其实赔多少他都没感觉,或者赔多少他都不甘心。
来谈判之前,苏禾跟他商议过数额。孟周翰还特地顾虑了一下他家财务和律师的难缠程度,结果出的数额依旧让苏禾哑口无言。虽然他觉得这个数额根本就不高,比起这次花出去的公关费,肯定也就是个零头。只要胆子够大,抓准了他家不想闹出舆情的心理。拉扯几次,这笔钱肯定能要得出来。
——反正他现在又不是孟周翰,没必要给他家省钱。不要白不要。
抓住这次会,尽可能的薅够本钱才是真的。
但真正开始谈判之后,一种很微妙的不自在感瞬间笼罩下来。
他最终没有如所预料的那般掐准他家的七寸。
因为,他不是个谈判者——他是被搁在秤盘上,按斤按两去称量的那一个。
——医疗费给多少,护理费给多少,误工费、营养费、交通费给多少。每一项都明码标价。并且因为他“失忆”了,对方坚持要做鉴定,表示“不能你们失忆就失忆”,你们要多少精神损失费我们就得掏多少精神损失费,赔偿也是有标准的。
然而所有这些被争论的金额加起来,其实都不够他哪天心血来潮挥霍一次。
可这些,却是在他家律师眼中,时凡断腿、胳膊脱臼,再加上“失忆”的价格。
甚至还可以砍砍价。
——而那个时凡,现在是他。
孟周翰冷静不下来——他甚至都不怎么能克制住暴怒。
有个词在他脑中盘旋不去,他从没这么真切的意识到,这个词竟然是如此的反动。
——草菅人命。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是不是就算他把我撞死了,你们那儿也有个赔偿标准?”
也不知律师是没回味过来,还是回味过来了但就是故意的,“您这只是轻微伤,怎么能拿死亡标准来套?”
却是苏禾先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立刻攥住了他的,对律师,“我和凡单独谈一下,你能不能暂时回避?”
等律师离开之后,苏禾立刻扶住他的肩膀,看向他的眼睛,“就算他赔一个亿,我也宁可你没有受伤。在我心里,你的健康和性命是无价的,你明白吗?”
孟周翰避开她的目光,“你不用这么安慰我。”
——她真的不必这么安慰他。苏禾不会明白,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伤心或者气恼。
他只是,内心稍微有些坍塌。
——为自己,死了也不值自己过去几顿饭钱的,贬值的性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