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时小凡(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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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凡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出了车祸,失去了一切记忆,变成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所以他不必面对生父和继母的纠缠,不必面对朋友的背叛,也就不必忧虑自己不堪的处境会连累到苏禾未来的人生,可以甩掉责任和顾虑,自私安逸的留在她的身边。

    但当然,他也不再记得苏禾,不再爱她。

    不过这其实是不必特地忧虑的事,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他必定会再度爱上她。

    这是从相遇时就已注定的走向。苏禾这样的女孩子,他也只会担心自己不够优秀,有一天会追不上她的脚步被她远远的甩开。能短暂的从对她的爱情里挣脱出来,也许是一件好事。至少不得不分开时,就不必这么难过了。

    梦中的他是个跟真实的他截然不同的人。

    自我中心,毫不体谅,嚣张任性。

    毫无负担的败坏着他的形象,让他每每有种想跳出来喊“别这样,快停下”的冲动。把苏禾这么擅长调控情绪的人都给气得张牙舞爪,看上去随时都准备好扑上去跟他撕扯一番。

    依稀记得苏禾上一次这么咄咄逼人,还是读学时。

    她的时候确实有些得理不饶人,辩论时非要把人服不可,管人时就非要把人管好了不可。那时他其实就已经偷偷喜欢她了,所以总是会冷不丁的就去戳戳她,美滋滋的被她追着管。同班男生你干嘛要去招惹那只母老虎啊。他我招惹她,她就没空管你们了呗。别人都以为他讲哥们儿义气,其实他就是字面意思。

    他就是想当她的专属管教对象,让她整天追着他跑,在他耳朵根儿上碎碎念。然后假装不受用的拌着嘴跟她一起回家,实则心里乐得走路都飘。

    听上去好像有些受虐癖。

    不过学生嘛,可能头脑都有些简单。关注和求关注的方式,难免就比较傻。

    梦里他能把苏禾逼出学时的暴脾气,可见情商应该是退化到稚龄水平了。

    ——自己有没有怀念过稚龄时的心性,时凡其实也不确定。

    严格来,他的童年其实并不幸福。他的妈妈刻薄冷漠又斤斤计较,不发脾气的时候冷眼忙碌当他不存在,总也讨好不了。发脾气的时候就指着他骂“你那块儿死人爹怎么怎么样”(没错,他爸在她口中是论块儿的),明明骂的是他爸爸,却总让他觉得错在他的身上,他和他爸爸是一体的但明明他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至于他的爸爸,印象中是好脾气的。喝醉了喜欢揉他的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诸如发了大财就给他买个大房子之类。实际上他就只需要他回来帮他煮一下午饭——煤气灶太高了,他踩着凳子煮饭吃,凳子一滑,人抱着锅子直接扑到灶眼上。他开灶火都有心理阴影了。

    如此算来,稚龄时的他情商其实就已经很高了。毕竟父母的情绪,反而都要他一个孩子去躲避和关照。

    就算在学校里对着苏禾时,可以变回那个会去扯姑娘辫子的幼稚鬼,用上学路和放学路圈出一整片醒目欢快的亮色总体上也是灰暗和压抑的。

    这么算的话,他固然绝不怀念童年,但确实会希望童年重来,他能当一个嚣张皮实百无禁忌的熊孩子。

    梦里他没有变回熊孩子的年纪——但确实变回了熊孩子的脾气。

    并且在电话里用前所未有的不耐烦和直言不讳,把他妈给哭了。

    而他妈妈的回应居然是——给他转钱,解释她不是不爱他,只是客观条件不容许他照顾他。

    时凡:

    他真心一直都觉得,只有乖和懂事才能换得家长的夸赞和喜爱——而他时候也确实不够懂事,比如会去泡吧,爱打电脑游戏之类——所以他的妈妈不喜欢他,应该也有他自身的原因。

    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在学会泡吧、打游戏之前,他其实是个会为了讨妈妈的喜欢,主动去学一大堆根本就用不上的外语的又乖又聪明的孩子,但那会儿她就已经用看笑话和看仇人的眼光看他,用不耐烦和讽刺打压他了。也根本就不好她不喜欢他和他去泡吧之间,到底谁是因谁是果。

    但他其实也没有怪过她,她和他爸离婚时他甚至是隐隐替她庆幸的——很的时候他就明白。她心高气傲精明上进,偏偏一时色迷心窍,嫁给一个烂泥般的酒瘾症患者。她尖酸刻薄满腹怨气,反而正是因为她还心存幻想,在费力维持这个家庭。

    只要她下定决心甩开他们逃走,她的怨气消散了,应该就不会这么发疯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就算怨气散去,她也依旧市侩并且不喜欢他。会在约好的探视日放他鸽子,付抚养费时些看似自嘲实则埋怨的怪话。直到他考进附中实验班,才突然间变得客气起来。

    他其实一直都有些扭曲的认为,她后来对他展露出蹩脚的友善,是因为他长大了有出息了,是出于世故而非母爱。

    直到她被骂哭,转钱过来解释自己的苦衷。他才恍惚想到另一种可能——会不会,她的拙劣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妈妈的样子?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再体谅她更多吗?

    他已经很努力的想要和她达成和解,而她却始终无法展现出稍微不那么扭曲的关怀。直到他不耐烦的掀牌了,她才焦急的来解释,她对他还是有母爱的。

    可是,若他依旧是那个无法自立,需要靠长辈扶持的未成年,而她也没到由盛年转入衰老的年纪。就算他冲着她这些话,她就真的会这么姿态柔软的来解释和挽回吗?

    恐怕也不太可能吧。

    熊孩子救不了他童年和少年时的亲情。

    但至少,他意识到——当一个熊孩子,确实比容忍和谅解更爽快些。

    梦中他那一连串倒霉的变故,也在怼天怼地怼空气中,变得没有那么凄楚气闷了。

    车祸的肇事方不道歉,先让律师来砍赔偿费?怼他!

    许成飞背叛承诺,非法辞退他,还给他瞎扣锅?怼他!

    他爸和他后妈发现他失忆,又拿他失忆前那一套来纠缠他?

    时凡发现自己陷入了梦中噩梦,几乎就要惊醒过来——他终于记起自己究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苏禾,记起他失忆留下来是有多么软弱自私。她清白正直,受人喜爱,不该被这些乌糟事纠缠上。

    而后解决了。

    梦中的他冷漠自私,毫无亲情和道德负担。一系列操作让他疑惑原来还可以这么处理。

    然而,为什么不可以?

    他顾念了他爸,甚至他继母照顾过他奶奶并照顾着他爸的情分,他4岁的异母弟弟可能需要承受的变故。但是他们有顾念过他吗?他们甚至丧心病狂到拿骚扰苏禾来威胁他。

    他掏光了积蓄,离开了苏禾。在明知许成飞要卖掉公司,他需要重新决定前途的情况下,他身无分文的搬出公寓,并断送了自己的婚姻和爱情。还不足以偿还生养之恩吗?他们故技重施卷土再来,他继续顾念亲情,是打算剔骨还肉吗?

    至少“他”的做法保护了苏禾,保住了他们的爱情。

    他其实一直都很羡慕这种有着清醒的头脑和明确的判断,可以不受一切干扰,对一切自己看不顺眼的规则报以冷笑,不论他们声势究竟有多正义浩大,都敢我行我素的把自己的决定甩在他们脸上的人。实质上在道德评判上,他都会不自觉的给这种人更宽容的标准。

    但其实梦至此处,他就已意识到,梦中这个他其实并不是他了

    ——人是评判不了自己的。

    他之所以“宽容”,恰是因为这是他羡慕却无法成为的。

    这不是他。

    但是真正的他究竟有什么好呢?如果不是变成了“梦中”这个人,他的人生早已翻天覆地——连想再看一眼苏禾都做不到。

    苏禾似乎一直都觉得,就算没有了他,他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怎么可能啊。

    幼儿园时被老师领进教室后,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她整洁漂亮又聪明,端正的坐在板凳上,挺拔得就像一只天鹅。老师这是我们的新朋友,他第一天进幼儿园,哪位朋友愿意带一带他呀?苏禾就眨着好奇又明亮的眼睛,高高的举起了。

    从那时起,他其实就已经喜欢她了。

    他的人生从遇到她的那刻起,就悄然划定了航线。她在他人生的起始时出现,就像一颗定盘星。她托住他的心性,是那个在灰暗和压抑中描绘亮色和欢喜的人,是那个让他没有在糟糕的环境中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的人。他缠缠绕绕追逐着她走过了二十多年人生,早已难解难分。他不是她的半身——因为她自始至终都是独立和完整的。但她确实是他的半身,如果失去了她,他整个人整颗心都会被挖的满目疮痍。

    也许是能一如既往的生活下去的——但他其实根本就无法去想象。

    可他终究还是败逃了。

    而后“变成”了他羡慕却无法做到的模样——其实,那才是和苏禾势均力敌的模样吧。

    苏禾接纳了“梦中”的那个他。

    一切都很好。

    但是忽然之间,她便流着泪望过来——明明是在“梦中”,她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梦境,看到了里面的他。她哭得那么难过,满眼都是泪水,脸颊都已经红了。显然已经哭了很久。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疼痛和震动在梦中都那么清晰。“他”怎么可以让她这么伤心!他想抱一抱她给他擦去泪水,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脚都不能。

    她,“我很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他猛地怔住了。他怎么可能甘心把她让给“他”啊,这是他的人生,他的爱人。什么势均力敌什么配得上还不是让她哭得这么伤心。那么他拼命服自己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想要回去,他想要亲自陪在她的身边。

    他挣扎着想要冲破梦境醒过来。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成功了,他摸到了梦与现实的隔阂,他甚至看到“另一个他”就站在他的对面。

    但就在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黑暗中被仪器微弱的荧光映照的天花板。

    四周寂无人声,只有仪器微弱的运转声。

    他似乎进入了全新的梦境中——但所幸,这个梦也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很快便再度昏睡过去。

    他再次在梦中苏醒时,苏禾已经不再哭了。只是眼睛红肿,带着一种伤心之后疲倦的平静,“不要逃,”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明明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

    是的,他还有很多事想做——最首先他要回到她身边。

    她想念他,她想要他回去。

    他冲击着黑暗中的墙壁,想要再一次努力。然而忽然有水声满溢上来,黑暗的空间被照亮了。耳边似乎有谁在呼唤他,仪器滴滴答答的响声越来越清晰。他忽然焦急的意识到了什么,他拼命捅破那阻拦他的隔阂,想要拉住对面那个懵懂的二货,把“他”扔过去——本来“他”就该在这一边,而他才该在另一边。

    但是太迟了

    天光洞入,短暂的白光之后,视野逐渐清晰。

    ——他睁开了眼睛,陌生的人惊喜的互相转告着,“醒了醒了,他醒了。”有人喜极而泣的拥抱他,“凡,是妈妈啊。凡”

    他头痛并且困顿,记忆之中一片混沌的空白。

    他疑惑——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想做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弄丢了些什么?

    短暂的回应之后,他很快便再度昏睡过去。

    昏睡前依稀听到人解释——大脑还在恢复,需要继续疗养。不会一醒过来就跟没事一样,可能会有部分记忆损伤还需要康复训练。

    ——他没能再回到“梦境”之中。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