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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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骄一挥,珠子中开始出现画面:

    画面中是东方破作为衍皇帝的最后一晚。

    他身板瘦削,单薄如一张草纸,透着卑怯和粗粝。他站在宫门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宫阙构成的巨大阴影宛如泰山压顶,蜿蜒曲折的朱色长廊又如长长的锁链,将各处宫殿锁在一道,任谁也不得逃脱。

    他弯下脊背一路跑,在那座着名的锁魂殿里,穿过没有一根柱子的狭长殿堂,穿过嘎吱作响的幻灵道,于屏风之后,最后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是他的魂魄。

    这是一个疲惫的老人,象征颓败的老人斑占据他的额头及脸颊,他眼神浑浊,流露出憎恶之光。

    东方丞相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东方破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颌:“外族乱神州,烽火连离画,东方归强敌,衍魂犹在!”

    东方丞相的指潮湿冰凉,阴冷如爬行动物顺着东方破的脸颊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逆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走不了,终将会死在这里!”他的猛然用力,越收越紧,眼神闪耀着疯子那般单纯的恶毒和喜悦。

    东方破被掐得险些窒息,就在东方丞相快把他掐死之前,一只不期而至,止住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的窒息之福那只年轻干净,匀称修长,轻轻搭在东方丞相老迈干枯的腕上便将他解救出来。

    的主人声音平静温和,他以叙述今晚气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没用的。”

    “为什么?”

    “因为你杀不了他!”

    东方丞相霎时间宛若被人抽干了浑身的精气和力量,他愣愣地转头,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对不起,我对不起衍和骄,还有那么多死去的战士”

    东方破抬起头,看清了那个人。

    他身披薄如蝉翼的白纱袍,轻飘飘挪开一丈开外,他面目清俊,目光却冷漠无情,看他就像看一头注定要步入屠宰场的畜生。

    东方破胆战心寒地爬起来,他扑上去想抓住神族之人,可那人渐渐化作一道虚影,抓也抓不住。

    “出来,你出来!”

    他大喊着,回音于空荡荡的大殿内宛若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可是没人回答,偌大的锁心殿中暗影重重,东方破仓皇四顾,哪有什么父亲,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锁心殿内。

    东方破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殿中一盏孤灯,双龙三足鼎青铜熏炉内燃了大量香料,白烟袅袅,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纱帷帐被层层收起,一盏温水由他最信赖的内侍半跪着捧到跟前。东方破接过饮完,却不见内侍一如既往将茶盅接回去,回头一看,内侍跪下泣不成声。

    东方破轻声问:“你哭什么?”

    内侍哽噎着回答:“的哭,哭往后再也不能服侍您”

    “你不是,”东方破推开他的脸,轻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离画城都要亡了,你这两年攒下来的金银还不知要便宜哪个呢,对吗?把你的脸擦擦,最后一,哭哭啼啼做什么?我还没死呢。”

    东方破伸直脚:“来,给我穿靴。”

    内侍忙拿袖子胡乱擦脸,爬过去,抖着帮他穿上靴子

    东方破笑道:“阉货,有什么好哭的?整座都城都要给咱们陪葬,这是多大的殊荣,今日谁也逃不了,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高贵血脉,通通都要死,哈,跟我斗,所有人都要去死!还有我东方一族也得死,不能让他们成为阶下囚,这是东方一族高贵的耻辱!”

    内侍一松,靴子扑通一声掉下。他吓得四肢匍匐,连连磕头,不敢再一句话。

    “皇上!皇上,救命啊,救救我们母子,皇上”一声妇饶凄厉尖叫声突兀响起,撕裂锁心殿浓稠的黑暗。

    东方破一愣,看向一旁的内侍:“林夫人?”

    内侍咬住舌根才止住颤抖,点头道:“是林夫人。恐怕,还有明皇子。”

    东方破呆了呆,神经质地冲到殿门处,用力一下推开厚重的木门。

    外面的乱象霎时间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宫城内外妇孺老少无助的悲鸣、他最后仅剩的铁骑军远远传来的拼斗声、各个偏殿传来的火光刀影、原本赏雪品茗的亭台楼阁上挂着的断肢残骸

    明明是他亲自下旨杀光烧光,可当真正身临其境时,他发觉自己刹那间的本能反应,竟然是拔腿想逃。

    东方破只是一愣,林夫人拖着皇子明,哭着平他怀里。

    东方破下意识地伸接住她,林夫饶哭声顿时分外凄婉动人,她用自己往日备受赞誉的声音娇柔婉转道:“皇上!到处乱糟糟的,可把我跟明儿吓坏了。”

    她巧妙地将皇子明的脸露出来:“可怜的明儿,脸都吓白了,不怕啊,你父亲在呢,有他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皇子明只有六岁,还没学会在血与火面前掩饰情绪,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眼睛因惊骇而睁得格外大。

    东方破蹲下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怕吗?”他问。

    皇子明木木地点零头。

    “过来。”

    东方破张开双臂,孩子迟疑地靠近他,等真的贴上他的身体,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

    “好多血,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

    “莫怕。”

    林夫人在一旁热切地:“这孩子,现在倒会黏人了。也是,他向来跟您最亲,您还记得吗?他出生时,您当时多高兴啊,亲口他是降麟儿”

    “雏龙降世,降麟儿,呵,”东方破轻轻一笑,“明儿,这些话你信吗?”

    皇子明犹挂着泪,茫然地看他。

    “不要信。”东方破笑着帮他拭泪,“爹就是把这种话信以为真,才落到今这步田地。”

    林夫人察觉不妙,强笑也掩不住惊惧:“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雏龙降世,降麟儿这些都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可在臣妾听来君无戏言。您过他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的,”林夫人泪流满面,目光炙热如火,“皇上,我们把他送走吧,趁着舞骄还没打进来,我们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国的东方子孙够多了,少他一个又怎样?皇上,我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就当是为了东方一族吧,总得留个血脉啊”

    “君无戏言,你对一个做了两月的皇帝,君无戏言?”东方破大笑着,面目狰狞的:“留血脉?然后呢?沦落成任人践踏的贱民?他是我儿子,他身上流着东方一族的血。这血,若在居庙堂之上自然尊贵无比,可现在,他的血,就是他的罪。”

    “我不管什么罪不罪!”林夫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我只知道蝼蚁尚且贪生”

    东方破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有不舍也有痛楚,然而最后尽归冷漠,他坚定地把孩子推开喝道:“妇人之见,死有何难,从来,难的是生!”

    他罢微微颔首,锁心殿的侍卫会意,纷纷静默地围上前。林夫人尖叫一声,厉声骂:“我看你们谁敢!”

    侍卫们一时皆有些迟疑。

    林夫人怨毒地瞪着东方破,狠啐一口,大骂道:“王鞍,窝囊废,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没想到连做父亲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杀了自己的父亲,还要杀死自己的儿子,你异想开想当皇帝,倒要拿我儿陪葬”

    东方破哈哈大笑:“骂得好,骂得对极了,可骂了又怎样?命已定,命已定。”

    他蓦地拔出身边侍卫的剑来,朝他的儿子明刺了过去,林夫人护子心切,忙以身相挡,然而宝剑刺穿她的同时,东方破竟从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明呆愣着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头看了看胸前,又抬头看向东方破,张开嘴,犹自疑惑问:“父亲?”

    东方破脸色狰狞,用力将匕首拔起,血飞溅出来,他偏过头,却仍然不可避免被溅到脸上。

    “啊”林夫人惨呼出声,呕出一大口血,终于不甘地委顿倒地。

    孩子很快便咽了气,他临死前还睁大双眼。

    东方破僵硬地伫立许久,才像回过神一样蹒跚着过去抱起皇子明的尸首,他浑身战栗,摸上这张与自己相似的稚嫩脸,最终盖在孩的眼上,无声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