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胜利日张果人心怀恐惧 李舜成巧安排攻下外楼

A+A-

    苏州评弹是清婉的,正如这池塘中的涟漪和柳叶间晃动的绿色,以及刚才轻轻滑过的一缕凉风。

    这个叫做张果镇的地方和老家不同,首先是水多。哪哪都是水,坐船比坐车方便。船后面那东西叫橹,只要摇它船就会动,去那里都可以。坐车就不行,刚才那个人骑着单车过桥,就是下车,扛着过来的。除了水多,再有就是风大,而且总是朝一个方向吹。昨天吹断了一颗老树。断了才知道老树里面有好多白色的蚂蚁。

    树断了,风就了,这才听到了清婉的苏州评弹。李舜成不知道那个调调叫苏州评弹,只知道很好听。声音是从池塘那边传来的,不知道是哪一家,哪一扇雕花的窗户内传出来的。

    李舜成到了一家货栈,这是他第五次来这家货栈了。和前四次一样老板没回来,进货去了。初三到的张果镇,今儿初八,钱老板还没有回来。

    蔡老板,也就是山门镇的蔡志明给李舜成写了一个册子,到哪里、找谁、问什么事、做什么事,册子上都写的清清楚楚,没有落下一丁点儿。只是这钱老板出去了,蔡老板是算不到的,不能怪他。

    李舜成还有一件事情要办,那就是换钱。自己带的南京券已经快用完了,没办法只能拿重庆券去钱庄换。也不知道人家换不换,更为担心的是被日本人看到,他们肯定不会让中国人做这种事情。蔡老板找到了钱老板就好办,找他就可以换。这不是没找到嘛,李舜成很忐忑,甚至有些慌神了。龙潭的仗是打赢了,可家里的那些糟心的事也是从打了胜仗之后开始的。

    昨天下午,李舜成花一千元买了十个煮熟的红薯。正在房间吃呢,见老板娘的女儿站在门口不走,就给了她一个,她没有吃,双拿着走了。到了晚上,李舜成看到,老板娘和着菜叶将那红薯熬成了糊糊,母女俩分着吃,吃得很香,很高兴。老话“苏湖熟,天下足”,现在连这里的人都吃不饱了。

    老板娘告诉他,今年比往年好,是日本人没有船往日本国运东西了,仓库又装不下,中国人才有了一些东西吃。她还:“也就是这个地方,什么东西扔到土里就可以长出吃的东西来;要是其他地方,只怕是饿死好多人都不知道。你,你们那里没有日本人多好,到这里来干什么?”李舜成给她们讲述了几桩一个多月前发生在老家的故事,老板娘边听边抹眼泪。

    李舜成收住了心思,因为他走到了一个钱庄的门口。这钱庄是老板娘介绍的,是有亲戚在里面做事。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钱庄大门紧闭。问旁边卖菱角的,他,才关的,早来半个时就能进去。李舜成想着,或许还会开门,于是坐在门口等着。

    菱角的生意不好,没看见有人来买。再加上天气炎热,越来越热,菱角的卖相越来越差。知了在不停地叫,好像一口气要把肚子里所有的热气全吐出来似的。荷叶,路边就有,他找到一根棍子,拨过两片来摘下,盖在菱角上面。荷叶的叶子和杆杆之间有白色的细丝连着,可以拉好长好长,好像扯不断的似的。

    李舜成不认得菱角,龙潭没有这个东西。那天在火车上也有卖这个的,他没有卖。他是来进货的,不能把钱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不然多少钱都能糟践光。闲着也是闲着,他问那人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吃。那人给他两个,他没有接,自己没钱。

    “不要紧,又不是自家田土里种的,是水里捞上来的,还想着靠它发财不成。”那人砍开几个菱角,让李舜成照自己的样子拨开吃了三颗,正好缓解了干渴。

    这人为了让李舜成接受馈赠,故意把事情轻淡了些。他在屋后那片水洼种菱角就是为了一家几口人过活的。这年头,哪有其他办法。

    “也不是没钱,是怕你们不收。”李舜成递过去一张千元的重庆券。那人接过去看了看道:“这钱没见到过,也不知道怎么兑换。你要是真想给钱,那就等钱庄开了门再吧。”完,把钱还给了李舜成。

    尽管两人话的口音都很重,很多话要重复好几次,甚至还要用比划、蘸水在地上写,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可两人还是有有笑地交谈着。

    李舜成了解到,这人原本是该回家的,只因为张翻译没有过来,才没有离开。张翻译每天要买十来斤菱角,是日本人的头头喜欢拿菱角炖鸡子吃。李舜成问:“你怎么不自己送去?”那人笑了笑没有话。

    虽然太阳很烈,可风没有停。这时候,李舜成才发现风是反着刮的。也不是反着刮,是和几天来刮风的方向不同,正好相反。尽管这风一点也不凉爽,带着燥热,但总比没风要一好些。

    太阳快到头顶了,李舜成猜测这钱庄的门上午开不了了,准备回客栈。客栈里还有两个熟红薯没有吃完,但愿没有馊,肚子才好一点,馊了的东西是万万吃不得的。

    他正要起身,只见一个人飞快地跑过来,一边噼里啪啦地着听不懂的本地话,一边紧张急迫地帮着收拾菱角摊子。卖菱角人问清了缘由,转过头对李舜成道:“后生!快回去!快回去!”李舜成不解,还想问个清楚,怎奈这两人慌慌张张地跑着走开了。

    李舜成起身往回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依然快步跟着大家往街道的西头走。作为外乡人,他应该比本地人更恐惧;不过有一样东西给他壮胆,那就是枪。走这么远的路,带一两样防身武器也是不能少的。

    一路走过来,李舜成发现就在这眨眼的功夫,街道变样了:家家门户紧闭,就连庙里的那两个和尚也送走了最后一批香客,合力在推那两块笨重的院墙门扉。

    路过钱老板货栈时,李舜成看见两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学生从里面走出来,赶上了自己。李舜成认识其中一个学生,应该是刚来那天见过一面,便朝他笑了笑,那人没有理他。等他们走过去一丈多远,那人回过头问道:“我们认识?”“你是钱老板家的,前两天见过。”

    李舜成紧走几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这样。”“你不知道?”“不知道!”“日本人投降了。”李舜成停了下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这两个学生大声笑了起来。

    这学生叫钱常有,跟着他的是他的同学叫于蕾,两人要去李舜成住的客栈,和住在那里的同学会面。

    钱常有告诉李舜成,因为担心日本人控制不了情绪,对周边的人不利,镇子里的人才纷纷躲避。

    听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李舜成很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楼下钱常有他们还在议论着,声音越来越大。每到声音大起来的时候,老板娘就会过来让他们点声,这就使得下面并没有闹翻天。

    天快黑的时候,于蕾的哥哥送来了十来斤大米和一袋芋头,于蕾和老板娘煮饭去了,再也没有人控制的钱常有他们竟然唱起了歌。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这歌李舜成没听过。

    吃饭的时候,李舜成应邀下楼了,因为有了外乡人,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再本地话,上了国语,这使得李舜成能听懂他们的一些交谈,偶尔也问上一两句。他们主要关心的政府什么时候派人过来、会派什么样的人过来、将来的县长、镇长会是谁、这些日本人怎样处理等问题。

    李舜成通过他们的谈话慢慢知道这个镇上有一个班的日本人,他们住在粮库外楼的楼上。

    饭后,钱常有和另外一位学生出去了一趟,不久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这些人都和钱常有的年龄相仿,十几二十岁。他们中有些是在大城市念书,放假回来的,有的是本地的中学生,也有毕业了进船厂当学徒的。

    老板娘还是怕闹出事情来自己遭殃,时不时地提醒大家点声。突然中间有人大声道:“我们上街去,我们为什么不能上街去!”这话一出,大家沉默了。谁都知道为什么,可谁都不出口。

    “总有一天”“为什么是总有一天,为什么不是今天!”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不久,传出了女孩子的哭声,慢慢地好多人都哭了,窃窃地哭,连哭都不敢大声。

    突然,有个人站起来道:“我们去打外楼。”话还没完就被人拖了下来。

    李舜成受不了这种气氛,不声不响地上了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听到楼下来了好些人,应该是大人。李舜成出去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一些学生被大人们带走了。

    屋外的风大了,除了风声,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李舜成又想起了找钱老板和换钱的事,他怀疑自己会不会困在这里回不去了。他想起了奶奶的病,想起了住进南街破房子的二叔,当然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李昭福。

    洪江桐油铺的投资没能撤回来,这次买卖的资金是以两个月为期抵押了家里的房子才从钱庄贷出来的,要是买不回绸缎,那他李家就只有从龙潭搬出来了。

    李舜成无法把日本人投降和自己的生意挂上钩,他不知道日本人投降对他的这次远行有什么影响,是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他很担忧可他没有办法,他后悔当初的决定。蔡老板是好意,这不能怪他,只是他不该只了好的一面,回避不利的一面。

    正当李舜成介于醒与非醒之际,有人来敲他的房门,打开门才知道是钱常有。钱常有把中的灯盏放到方桌上,问道:“老板娘你打过仗,是真的吗?”李舜成点了点头。“那你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问这个干什么?日本人都投降了。”“那你就告诉我,人死的时候,心里怕不怕?”“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死过。”“那是我不该这样问。”“死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怕残废,残废了,如果还要人照顾就麻烦了,会被人看不起的。”“那不会,那要看为什么事残废的。听你这么一我明白了。”“我没什么呀!你明白什么了?”“我们准备去打外楼。对!打外楼,就打它了。”

    钱常有神神叨叨下楼,李舜成不相信他们真会去打仗,他们没有武器,怎么打!

    李舜成刚躺下就做了一个噩梦,被人追着,怎么跑都跑不脱。他气踹嘘嘘地醒来,听见楼下的人还在议论,议论声很,但很激动。李舜成心想:这么些年都捱过去了,剩下不多的时间就不能捱了嘛!是呀,可不是吗!这是不能用时间的长短还计算的呀,精彩往往只需要一个瞬间,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

    李舜成起床,下了楼。

    打过仗和没打过仗的人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冷静,李舜成能冷静下来,比他年纪大一点的钱常有却冷静不下来。李舜成:“你们不要这些没有的东西,日本人对中国人做下的那些事,谁不知道!谁心里没有一本账!我也理解,你们想尽快获得自由的心情,不过这些对打仗来没有用。现在我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打不打仗;第二、怎么打仗。现在解决第一个问题,打不打仗的问题。你们觉得应该用什么方式来决定这个问题。我的建议是应该让和这次打仗有关的人来决定,而不只是我们这些人。你们应该去服你们的家人,服你们的朋友。”钱常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天,不!马上,我们这就分头找那些有影响的人,请他们来做决定。”

    这次,钱常有没有从前面的大门出去,而是走了后门,走了水路。刚才他听人家,今晚好几个水栅栏没有放下去,船畅通无阻。

    事实上,虽然屋外只有风声,可镇没有几个人真的睡着。他们都睡不着,就像等待第一笔巨额货款的生意人、等待第一个孩子降生的父亲、等待老师宣布成绩的学生;不!都不是,是一个即将淹死,奋力从池塘深处浮出了水面的人。他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茫然四顾,试图理解和记住眼前的一切,力图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等待着即将走过来的每一秒钟。

    没过多久,钱常有回来了,带来了几个人,还有几个人也随后赶来了。这些人有:前任镇长的父亲、学的校长、船厂的襄理、米店的伙计,还有算八字的瞎子半仙。

    钱常有看人到齐了,就请李舜成讲话。李舜成是这些人中,或者现在整个镇子里,除日本人外,唯一一个打过仗的人。

    李舜成道:“按理,我一个外乡人,还是从穷乡僻壤来的,人微言轻,不上话。承蒙抬举,我也就不推辞了。

    “现在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日本人投降了。既然投降了,那就该由我们自己做主了,不能再听他们的了呀!这个道理不会有错吧?”

    “不会!”校长道。

    “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襄理道。

    “还有一种法,”李舜成道,“人最憋屈的是在理不能伸张的时候。日本人没投降,明我们中国人打不过他们,虽他们不能因为强势就可以欺负我们,但是弱肉强食也是自然中的一个理。我们虽然不愿接受,但不得不接受。可他们现在投降了,连这个霸道的理由也没有了呀!这不更憋屈了嘛!这是不能用时间来算的,哪怕只是一刻钟的等待,都憋屈得很,比一年的时间还长。”

    镇长父亲道:“我听出意思来了。你们后生们也不必担心,赶走了日本人,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近前,我们这些老人们帮你们支应着,相信政府很快就会派人来。我们也可以托人去打探消息,都在江北,就算韩主席找不到,找来他们的四军也是可以的。你们呢?”

    米店伙计道:“老板不肯来,我也不会话,那就干吧。这些年我们自己都没米吃,米店哪有过正经生意。日本人的仓库有的是米,赶走了他们,我们又可以开张了。”

    镇长父亲道:“赶走了日本人,首要的问题,可能还真是粮食。现在仓库里的米还不全是我们镇上的,从其他地方运来的也有。现在乡下的早稻收了,还没运上来。运还是不运,运多少这些都是问题。我的想法是,先按人头分一点粮食解决燃眉之急。剩下的事慢慢商量。”

    校长站起来,看了看镇长父亲,转向钱常有道:“那就定下来,干!”襄理道:“就你性子急。”“你,你老是和我过不去。什么你都反对。”“你不占理。”“我不占理,就你占理?你就是想继续当汉奸。”“你什么?”襄理站了起来。

    钱常有急忙走过去扶着校长坐下,又招呼襄理坐下后,道:“你们都是长辈,今晚,不睡觉,肯过来都是好心,没有谁是汉奸这一。有不同想法可以商量、通融,不能吵架。”

    “那就举表决吧,”襄理举起,带着哭腔道:“我也同意和他们干。受的气还少嘛,我这些年!还要被你们这样道。”

    镇长父亲道:“他也是怕死人。哪里就是汉奸了。半仙也来了,要不让他打一卦。”

    半仙笑着道:“这打仗的卦,我也打过。可今天这卦不能打,不是不准,是这事我自己也有份。凡是和我自己有份的事情,我是不能打卦的,否则天诛地灭。虽然不能打卦,我还是想句话:等会,你们出去就打了卦,是上上签。”

    李舜成不理解半仙的想法,但支持半仙的话。他接过话头道:“要是定下了,那接下来就是怎么打的问题。刚才,我问了一些情况,我建议把张翻译请来。”见镇长父亲、校长点了点头,钱常有拉着襄理出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也就是在张翻译平常去外楼的时间,李舜成跟着张翻译去了外楼。在楼下等了一会,见楼上的张翻译打招呼就上了楼。

    日本闹腾了一个晚上,现在都睡了,只有一个矮胖子在值班。他有些愚钝,是被我们中国人称为二百五的那种。他没有闹腾,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闹腾。

    原来设想的是日本人都在楼上活动,没有睡觉。现在情况不同了,是一个很好的战,可是没法和钱常有他们联系,没有他们的配合,李舜成一个人不敢行动。

    李舜成跟张翻译:“跟他们讲,就你听有中国人要来闹事,让他们都起来。”

    张翻译盛了一碗菱米炖鸡给胖子,跟他道:“听,也只是听人家,有些人要来闹事。”“闹事,闹什么事?”“可能是枪粮食吧!不太清楚。”“他们凭什么抢,这是我们的粮食。”胖子连忙过去叫醒了军曹。

    军曹过来询问了情况,也认识了李舜成。张翻译告诉军曹,这后生是自己的外甥,想着去日本留学,现在正跟着自己学日语。李舜成问了军曹在日本人的家住在哪里,要是真去成了,可以去军曹的家玩。军曹当然高兴,很喜欢李舜成。

    十点钟的时候,钱常有果真带着人来了。他们是来“友好协商”的,他们只想要出两万斤粮食,以保证全镇每人两斤粮食。他们还,乡下的早稻很快就会运来补上。军曹让士兵荷枪实弹站在二楼,不让市民上来。

    市民们又找来高翻译,高翻译家有船队,日军需要他家的船队运送物资。高翻译上楼跟军曹:他们要是把河道堵了,这粮食是运不出去的。现在皇军已经投降了,你们没办法抓人。军曹只得让下面上来两个人,商量具体事宜。

    钱常有和另外一名同学上来了。胖子和另外一名士兵护卫着军曹和钱常有交谈,张翻译在场作翻译,李舜成站在门口看热闹。很快响枪了,是李舜成的勃朗宁枪,他的枪没有像上次那样卡壳。他们打死了军曹的两个警卫,抓住了军曹,缴了械。

    房子那头的日本士兵正要组织反击,楼下高翻译喊道:“投降吧!他们打死你们没罪,你们打死了他们必死无疑。”“他们,保证你们的安全,保证把你们送回日本。”

    很快,所有日军士兵都投降了。

    打开仓库,李舜成发现仓库里除了粮食,还有大量蚕丝,甚至蚕丝比粮食还多。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