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黑夜开会定名单惩首恶 明海坐牢为成涛没遗憾
于蕾走进会议室时,会议已经开始了。她刚从乡下回来,听开紧急会议,饭都没顾得上吃,就过来了。晚上开会,对于县委来,可以是家常便饭,好在这两个月以来,再没有严重敌情来困扰大家了,现在开这种会议,多数情况是有临时任务需要安排处理,如:有领导过来,或者急需报告一个什么情况。
会议室里很暗,主席台放着一盏马灯,照着陈书记和县长的鼻子以下的半拉脸;长桌中央也放着一盏马灯,可以把参会人员大都照进去。四周的墙上是与会者放大了的影子,谁动一下,影子也会动一下,有时候头都伸到天花板上去了。
于蕾的位置是固定的,不可能被别人占去。她走过去坐下,和正在抽烟的陈书记示意了一下。正着话的县长,在他长长的讲话当中,没忘记插上一句:“于蕾同志连元旦都顾不上休息,去崇礼乡才回来,一回来就来开会了。真是辛苦,辛苦了!”于蕾站起来举了一下,又和左右示意了一下。
县长完,陈书记又上了:“刚才何文耀同志介绍了专区开会的情况,当前对敌斗争很严酷,国民党反动派不可能主动放弃他们的反动统治,还在东南沿海、大西南、大西北的一些地方负隅顽抗,还在纠集各地残余的反动势力,企图推翻我们的新生政权。刚才何文耀通报的几起案子就发生在我们省内,有一起就发生在我们的相邻县,匪情严重呀,同志们!我们县处在连接湘中湘西、连接大西南的交通要道上,是重点保护的地区。虽然成都战役已经胜利结束,但大西南各地的政权接管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们那里的剿匪和社会稳定的任务还很重;而且还有青海、西藏没有解放。我们还没到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我们还要努力、努力再努力。
“上次会议定下的过年前杀一批反-革命的决定,已经有了一个名单,总共十个。这些人都是旧社会留下的反动分子,而且怙恶不悛,继续和人民、人民政权作对。我们东乡是大县,其他县都比我们杀得多。尽管这样,我们一定要做足文章,杀出震慑力来。”
陈书记转向管政法的黄安湘书记,问道:“你们整理出来了吗?”见黄书记点了一下头,陈书记继续对大家道:“好吧!下面由黄安湘同志公布。”
于蕾不管政法这一块,也就不太关注相关的事情,她认为同志之间是不应当有不信任的,只有相互理解和信任才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再能集中精力做该做的事情。
黄安湘还在一宗一宗地介绍案情,于蕾的思想已经从会议转到白天没办完的事务中去了:两三个行政村办一个初,在乡这一级办一个高,在镇这一级办一个初中,县里在县城和其他两三个大的镇办高中,这是早就定下的。现在看来各地的情况有所不同,经济条件和师资力量都不同,是不是应当定一个最低标准,也就是每一个乡至少有两个初,一个高。这目标是不是高了?农民对教育到底有没有热情,热情有多大?这些问题都是于蕾一直在想,还没有想清楚的问题。还有是过完年收学生,还是秋季收学生的问题。
黄安湘还继续他的慷慨陈词:“第十名,成涛。杜李乡金家台村人”
“什么?谁”于蕾猛地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双支撑在桌子上,支撑不住溜了下去。
几个人把她扶了起来,坐回椅子。陈书记过来问怎么样,于蕾摆了摆。陈书记一面派人去叫医生,一面和大家一起把于蕾扶到旁边房间,让勤务员陪着她。
于蕾毕竟年轻,喝了口水就恢复了神智。躺在长条凳上,枕着一个公文包,听着黄安湘继续介绍案情。成涛有七项罪:给敌军带路、毁坏领袖画像、谋害革命干部、唆使他人围攻乡政府、污蔑革命干部、指使他人围攻贫协主席的家、破坏村长选举。
“这样的人怎么排在第十,应该排在第一位。”“早就应该杀掉,还拖到现在。”“那些法院的留用人员应该清除掉,事情就坏在他们里。”“还不知道有多少类似情况,必须深挖。”
从外面请来的医生在给于蕾检查身体,问于蕾的感受如何,这才发现于蕾失声了。不一会又来了一位医生,检查了于蕾的嗓子,是暂时的,休息几天能慢慢恢复。书记、县长开完会也过来看于蕾,让她去医院住院,:“家里也没有其他人,要是深更半夜再出什么状况,这怎么是好?还是去医院牢靠。”接着一名医生带两名护士去了于蕾的家,于蕾吃过饭就跟他们去了医院。
刚在医院住下,陈亚文和夫人孙桂英就过来探望了。孙桂英告诉于蕾她准备去一趟山里,于蕾的那个人,很可能真的是她和陈亚文的儿子。陈亚文问于蕾今天到底怎么啦,只是累了的原因,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于蕾点了点头,陈亚文道:“记起来了,你爱人家就是杜李的。莫非最后那一个”于蕾用气声和嘴型告诉陈亚文,成子是她家的邻居。成子的情况刘明海清楚,她想让刘明海来一趟。陈亚文答应了。
这一夜,于蕾一夜没怎么睡,一方面在思考成子的事情,反反复复的思考;另一方面也在尽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平复情绪。天亮时分,看了看从窗户透过来的熹微晨光,反而睡着了,等着张过来。张带来了政府食堂专门给于蕾做的瘦肉粥和两个大馒头。张还告诉于蕾,她托付的事情陈书记一早就办了,人应该下午能到。
昨晚商量的事情县委已经作出了决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面催得太紧。这段时间各县送往高等法院的案子很多,高等法院不得不给每个县规定送审案件的时间。各县必须按规定的日期送去,否则会耽误很长的时间,甚至可能年前都批不下来。
陈亚文相信于蕾的感觉,很想派人把成涛的案子拦下来。可他同时也想,这样做实际上是推翻集体研究结果,是违背议事原则的。这样犹豫着,最佳时也就错过了,继而产生了侥幸心理,希望成涛确实有问题,罪名不是全部成立,也应该有一两项成立;不够判死刑,也够判徒刑的。
不是陈亚文办事不认真,确实是事情太多了,太难了,没法做到事事稳妥,不可能做到。陈亚文是个军人,对地方上的事务本来就很陌生,讲不清道理,发动不了下属的积极性。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又来了枪毙反-革命分子这事。这又不同于地方行政事务,这是法律问题,是新课题,业务性很强的新课题。法律问题实际上比行政事务还难,这叫他们这些人怎么应付得了!不用集体研究的办法解决问题,还能自己一个人承担责任?他又不是大法官。
刘明海错过了班车,是搭军车来的,来的时候已经快吃晚饭了。于蕾还是不能话,只能用写字的方式交谈。于蕾让刘明海谈了一下情况,接着两人回政府食堂吃了饭,然后,找到了陈书记。
于蕾首先问成子的事还有没有救,陈书记作出很为难的样子。于是,于蕾把自己在白天写好的两页纸给陈书记。纸上的主要内容有三点:一、让刘明海去看守所陪着成子度过这最后的几天,主要任务是让成子明白在无力挽回的情况下,只有承认所有的事情才可以让家人安心,才可以减少他们的痛苦;二、把事情圆了,不要牵涉其他人,不要连累其他人,让成子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三、书记和县委应当答应不牵涉他的家人和周围其他人,应当答应给成家孩一个到城里来就业的指标。
陈书记没有把两页纸给刘明海看,而是叫来了何文耀。何文耀看了以后明白了于蕾的用心,只形势所逼,谁都没办法。他补充两点:一、杜李乡的书记,不能再拖了,年后赴任。二、就业指标只能用刘喜豆的名义,条件是:成家、刘家承认既成事实,永不翻案。于蕾表示同意,然后,才把刘明海叫进办公室交代任务,最后把黄安湘也叫来了。
何文耀对黄安湘道:“一开始我就纳闷:定那么多的罪,只有一条就可以枪毙的了,定那么多条干什么?现在我想通了:你们一条也没有落实,才会定那么多条。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总会撞中一条的,是吧?要是一条也撞不中呢!你们这是办案,还是玩游戏?拿人家的性命当儿戏,拿一家几辈人的幸福开玩笑:你们有没有良心。”
事后,陈书记当着何文耀的面,把于蕾那两张纸烧了。
刘明海抛下家里的琐事,以参加理论学习的借口,住进了看守所,专司陪伴成子。而对看守和对成子的法一致:开枪误伤了人。
“你真的是开枪误伤了人?”“怎么不是,夏看守所是我的好朋友,他让我在这里住几天,等过了风头再回去,局里的领导也同意了。这也没什么,和住旅社差不了多少,有些旅社还没这条件,主要是没人来找,他们找不着。”
“我这事到底怎么样了?”“有人跟你过没有。”“没有正式。”“你跟他们都了那些事情。”“该的都了,是怎样就是怎样。”“那你自己觉得呢?”“我也不知道,我估计就那件给国民党军带路那事最严重的,不过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首先,我是被逼的,是为了金家台乡亲的安全,才去带路的;其次,他们当时是政府军,难道老百姓当顺民也要判罪。有位公安,当时湖南已经宣布起义,国民党军不是政府军了;可当时我们不知道呀,没人来金家台宣布呀。不我们了,当时就连乡公所的人都不知道。后来才听,乡长得了信连夜回老家去了,要不然谁知道起义不起义。我还问他们起义是什么意思,没几个人知道。”
“其他事呢?领袖画像的事。”“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们玷污了领袖画像,我还以为是在吃面的时候弄脏了,可当时赵怀德并没有什么。他们是车上弄脏的。那就奇怪了,我都没跟赵怀德上车,关我什么事。”“要是这样,吃完饭我去问问。”
刘明海、成子的饭菜是从看守食堂打的,比其他在押人员的都要好,成子吃得很香。饭后,午休的时候,刘明海出去了。在夏伟长办公室,刘明海关上门,烤着炭火同夏伟长谈着成子的事情。
夏伟长道:“那天法院来人提审,一开始没有成涛这人,后来又提审了,我还以为不是那一批的。昨天上午将这十个人单独关押,这才知道名单中有他。听他们,起先是没有他,是你们清水坪在边界上要有一个人作代表;还有人我们在清水坪吃了那样大的亏,是该找回来的。他是不是给国民党带过路?”“有这么回事。”“是吧!我是吧,那就不冤枉了。”“可也不只有他一个。那时候谁分辨得清谁好谁坏,谁能打赢。”
“你怎么不早一点,随便跟哪一个一声也不是今天这样的结果。也怪!那天你来的时候,我不在。要是我们商量好了,我是不会让他们提审他的。”“一开始,谁知道有这么严重,都以为没事。”“是的,就是这样的,有问题的到处托关系情,也舍得花钱。就像这样的,问题不大,没有太在意,以为占着理得过去不会有事,什么事都不做,生怕做多了反而不好,结果出问题了。哦!他还是保长吧?”“是甲长,才当了两年。”“你瞧!这么年轻就当甲长,不是你,还能是谁?这种事情我老家就有过。正常得很,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不知道怎样跟他。”“我来跟他,你先回去。你眼睛通红,昨晚是不是没睡觉,和那几天一样。”“嗯!”“那就等你睡一觉,睡好了,我再跟他。不过,就是了,清楚了,他也不可能像你刚才的那样把事情都承担下来,我担心他会对着干。”“不会的,这人我了解。”“但愿吧。”
夏所长是第二天上午才把成子叫去的,他道:“成涛!你知道你犯了多重的罪吗?
“我们这看守所有十个人单独关押,你是其中一个。刘明海误伤了人,硬要和你住一起,这不算,你还是属于单独关押的。十个,正好和专区给我们县定的指标相同,也是十个。你知道这是什么指标吗?是枪毙人的指标。就是我们县要枪毙十个人,你是其中一个。”
“你也不要怪我们,你给国民党军带过路,你知道清水坪战斗我们死了好多人吗?我们现在抓到的只有你一个,枪毙你还是轻的,你要认罪伏法。还有”
站在成子身边的看守打断夏所长,道:“慢点!出问题了。”外面等候的医生连忙跑进来,朝成子身后猛拍两下,成子这才吁了一口气,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哎——呦——”医生扶着成子坐着不停给他按摩。不久,刘明海也被带过来了。他道:“成子!不能怂!”成子迟缓地抬头看了一眼刘明海,脸色煞白,毫无表情。
一刻钟过去,医生的按摩才有点起作用,脸上有了血色。再过一会,成子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轻轻道:“刘公安!我们回去。”刘明海道:“别急,我们再坐一会。”完拿来凳子和成子并排坐着。夏所长也道:“成涛,不急!再坐一会,这里有炭火。”
中午饭前,刘明海扶着成子进了监号。饭端来了,成子没有动端的意思。刘明海端过来,放在成子上,成子拿了一下调羹,没有舀饭,放下了。刘明海道:“不管还有多少天,哪怕就是明天的日子,我们也应该活得像一个人。”成子眨了眨眼睛,看着刘明海。刘明海问道:“你还认得我吗?”成子笑了笑道:“认得!刘把式。”“你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剩下的都是赚的。是明天吗?”“不是,材料是前天往长沙送的,要等长沙批下来。”“哦!一定会批?”“一定会批。要展示民主政府的威慑力和正确性,不会不批。”成子边话边用调羹搅动碗里的饭菜。
成子将口腔里的饭菜吞下,道:“我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天跟你过,我没假话,是真的。这次去拿棉衣的时候,怕你爷产生误会,我冇进屋,现在情况怎样我不知道。跟你实话吧,连续几次中风,这是很不妙,最关键的是不能受刺激。你的事没有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不起我爷。”“不能这样想,你没有对不起谁。只是,我们到世上走一遭,我们总想做到问心无愧,尽管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还是会这么想。成子!我相信你能做到,我们都能做到。”
晚饭,刘明海要了一些酒,成子没有推诿,给他筛多少他就喝多少,喝完酒,还和站在巡视平台的夏所长、姜看守了几句话酒话。夏所长夸成子是好样的,人就该这样活着。听了这话,成子还哼起了十二月放羊的调子。不过跑调了,隔壁的骂了几句,调都跑到成子的外婆家里去了。可那人连哼都不会哼,成子他没有资格自己。听这么一,那人也哼了起来,怪难听的。搞得整个监区闹哄哄的,大喊大叫起来。夏所长也不制止,也没让看守们拿水枪呲人。
半夜,成子的酒醒了,道:“我都没几天活头了,这样醉生梦死的行嘛!”“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要做到问心无愧嘛!我刚才想:我做不到问心无愧呀!我爷、喜豆、仕雄、大丽、妹,岳父、岳母,还有好多人,我都不能做到问心无愧,所以我不能这样就走呀!”“是呀!成子,你不觉得如果你一走了之,自己留下遗憾不,还会给老婆孩子留下麻烦嘛!”“怎么?”“你现在不服罪,那你走后,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他们也不服呀!你知道吗!最先知道你这个结果的是于蕾,她当时就晕倒了。到我来这里之前,她还不出话来,失声了。你和她不能算是朋友,也不能算是亲戚,只是因为李舜成,她才注意到了你,她为什么会这样?
“我来这之前,她拉我到医院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她跟我起一件往事,知道日本人投降那天,他和李舜成,还有其他几个人本来可以不用冒着生死危险去跟日本人打那么一仗,等几天,等政府来接收好了。可当时李舜成这不是时间长短问题,日本人已经没有再管制中国人的道理了,没道理就必须翻转来,所以他们打了那一仗。
“她,理对人们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有时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的家人、朋友也是这样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会把理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果他们因为你的事,想不透这个理,过不了这个坎,你,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成子道:“昨天,我已经死过一道了。我当时看见好大的水,哗哗地直流。跟着我的还有一个穿黑色麻衣的人,他往前面走,淌过这条河,走过那道坎就没事了,那里比这里好。我:‘我不能走,你让我留下来,我把事情办熨帖了,你再来找我,到那时我就跟你去,随便你到那里,我都跟着你。’
“现在我清楚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一个萝卜,越长越大,地上都有了一个好大的眼。你自己什么都不管就走,那是不行的,你得把那个眼填平了,才能走。”
刘明海道:“是呀!我们都到世上来过这么一回,不能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虽然,我们是以恶名走的,那不过是走的时候穿的什么衣裳而已,实际上,我们还是留下了东西的。老天爷看得清清楚粗,他老人家因为我们曾经来过这么一回而微笑。因为我们每一个人而微笑。”
成子没有话了,整个晚上再没有话。
天亮后,两人开始编故事,圆供词,力求把别人都撇清,把所有事都认下来。有趣的是,成子越越高兴,像是来了创作灵感似的。高兴之余,成子还给自己增加了一条罪状,那就是对父母不孝,对妻子不忠,对儿女不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